作者:柴帽双全
一桩桩,一件件,谢云澜现在回想起来都心虚,只感觉这仇恨一页纸已经记不完了。
他忐忑地与沈凡对视着,幸好,沈凡大概暂时没想追究此事,他望了谢云澜片刻,乌黑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谢云澜的手拿开,自顾自起床穿衣。
谢云澜松了口气,也跟着起来了,他虽然很累,但还有正事要处理,没有多少时间任由他这样无所事事地躺着。
两人刚刚穿好衣服,屋外便传来黄耀武声音。
“谢老弟!我就说有你在肯定能打赢那些元戎人!”黄耀武哈哈大笑着,他已经从士兵们口中听到了昨夜梦境的经过,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第一次阻止了元戎人屠城。
谢云澜却皱着眉说:“没有打赢。”
他们只是守住了昨夜,今夜入梦之时,元戎铁骑依然会从冰河尽头驰骋而来。
一行人来到议事的正厅,韦承之也在,他昨天连夜去打听元戎方面的消息,今早特地过来跟谢云澜支会一声。
“侯爷,我问了一些去关外与元戎做贸易的客商朋友,都没听说还有塔尔古的残部留存。”韦承之说,“听元戎那边传来的消息,达巴拉干跟塔尔古的感情并不好,老单于还没死时,达巴拉干曾经在一次狩猎中遇袭,差点丧命,据说那次袭击跟塔尔古有关。还有塔尔古的余部原本是想扶持塔尔古的儿子察图继位,达巴拉干知道后,他们的脑袋便被送过来同我们求和了,一个月后,塔尔古的儿子察图也正巧坠马而亡,我想,依达巴拉干的性格,他不会让塔尔古有任何旧部还活着。”
谢云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其实已经不怀疑梦主是塔尔古的残部了,他朝众人说着昨夜在梦中的经过,以及沈凡告诉他的一些对于梦境原理的解释。
说起冰河代表着什么,屋内众人都一时想不出什么结果,但是谈起那空空如也的盔甲,黄耀武还在摸不着脑袋时,韦承之却突然有了个想法。
“会不会是梦主没有见过塔尔古?”他说。
元戎铁骑的出现是为了利用人心的恐惧,塔尔古的面容会加剧这种恐惧,但是铁甲下却什么都没有,梦主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么换一种思路,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这么一想便说得通了,他没有见过塔尔古,所以他无法在梦中幻化出对方的样貌。
“我也是这般想的。”谢云澜说,这是他昨夜在城楼上想出的结果。
“没有见过塔尔古?”黄耀武道,“这么说梦主不是元戎人?”
塔尔古是元戎的大单于,更是他们的大英雄,其有名的程度大抵就像谢云澜之于大夏,并且,由于元戎的人口较少,以及自身游牧的特性,绝大多数元戎人都见过塔尔古。
“不一定。”谢云澜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也是有没见过塔尔古的元戎人的,只是塔尔古的残部这个可能可以被排除了,作为塔尔古的亲信部下,绝不可能没见过塔尔古。
谢云澜分析道:“目前我们对梦主的了解是,他见过我,但是没有见过塔尔古,而且他对涯州百姓,似乎有一种仇恨。”
这个梦境发生在涯州,不应该是巧合。
谢云澜沉吟着说,“老黄,涯州近年来有发什过什么大案子吗?”
“没有吧。”黄耀武抓抓脑袋,说,“涯州城刚重建一年多,百姓都是刚搬过来的,互相都不熟悉,能有什么大案子?”
韦承之也道:“涯州军士占了人口的三分之一,治安比很多中原富庶城镇都要好,没听说有什么大案。”
那还会是因为什么呢?谢云澜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对涯州百姓有这样大的仇恨,他们手头的线索还是太少了。
片刻后,谢云澜又问:“城中目前有多少元戎人居住?”
两国恢复通商后,有夏人出关,同时也有元戎人入关,涯州城目前是有元戎人居住的,有些是商人,有些是嫁给夏人的元戎女子,谢云澜仍没有放弃对元戎人的怀疑,对方可能没有见过塔尔古,但亲人或许死于夏人之手,因此才想对涯州百姓复仇。
“名册上的大约有三百多。”黄耀武说,“没记上名册的,就算不清了。”
涯州是边城,对入城审核极为严格,没有户籍路引禁止入城,而这种严苛的审核对于元戎人则会加倍,元戎人在外貌上就与夏人有所差异,他们眉骨更高,眼窝更深,身材也更高大,二者的差别一眼可见,元戎人很难混进城。
黄耀武所说的没记上名册的,指的是奴隶。
元戎大小部族约有几十,塔尔古统一了草原六部,也仅仅是六个较大的部族,事实上,关外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统一,他们的大小部族间纷争不断,而战败方往往会被收编为奴隶,有的供战胜方驱使,有的则会几经转手,卖到大夏来。
大夏禁止人口买卖,禁止的是有户籍的良民,但是那些因罪被贬为奴籍,或是这些关外卖过来的奴隶,交易买卖是合法的。
京中红楼楚馆中那些貌美艳丽的胡姬,便大多是战败部族被卖过来的奴隶,也有一部分是被拐卖来的,人贩这个行当在关外同样猖獗,但是大夏朝廷不管关外的事,尤其她们还没有户籍,只有那烙在身上的奴隶印记,便是她们告到官府,官府也是不管的,这些苦命女子被卖到关内后,便注定无路可逃,只能在勾栏瓦舍中磋磨一生。
谢云澜思索片刻,制定了一下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老黄,你继续去统计入梦之人的名单,以及搜查一下城中居民,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尤其是元戎人,无论是过路的商人,还是久居在此的,哪怕是奴隶,也把身份来历全都查清楚。”
“好。”黄耀武一口应下。
“我也来帮忙吧。”韦承之主动道。他没有被卷入梦中,也只能在此事上帮一帮忙了。
谢云澜道:“那便拜托先生了。”
黄耀武是个武夫,打仗还行,做这种繁琐的统计排查工作,确实不太擅长,有韦承之帮忙,谢云澜便可以安心交付此事了。
众人在屋内商议完后,谢云澜紧接着又召集了昨夜在城楼作战的士兵,今夜元戎人会再次来袭,他要根据昨夜的经验制定一些应对策略。
他必须守住涯州城,否则屠城恐惧之下,心魔的力量会与日俱增,梦主对梦境的掌控也会越来越强,到最后,梦中的惨象便会在现实中降临,一如八年前那样。
是夜,他穿好甲胄同沈凡一起躺在床上,漆黑夜色下,他们再次坠入梦中。
谢云澜披甲执锐,矗立于城楼,奶猫则如昨日一样被他放在胸口甲胄后的衣襟内,只探出个脑袋,他们同一千守城士兵一起,望着冰河尽头,如约而至的元戎大军。
第69章
元戎铁骑的打法跟昨夜,乃至之前的一个多月,都一模一样,他们似乎并不具有思考的能力,昨夜在夏军手上吃的亏,今夜又吃了一次。
一大批前锋部队被箭矢射落于马下,但随即,散落的盔甲再次组装起来,他们凭着不死之身,以一种僵硬死板的打法将战线不断往前推进。
谢云澜今日转换了对敌策略,元戎铁骑不会死,同时也不知疲惫,但是守城士兵会。他昨日筋疲力尽,这些兵士又何尝不是。
守住城池不算是赢,局面僵持的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唯有尽早找到梦主,才能破此死局。
他根据元戎昨夜的打法对己方人员部署做了些调整,令这一千夏军继续守卫城门,自己则带着一小股人马跑进城内一处空旷的校场中。
白天他还让黄耀武做了一件事,告诉那些入梦的百姓不要慌乱,也不要四处躲藏,全部集中到这校场中来。
梦主就在这涯州城中,虽然他未必是人形,但也未必不是,不论找不找得到,谢云澜总要试一试。
人群吵嚷又混乱,昨夜是他们自入梦以来唯一没有死于元戎人刀下的一夜,他们将谢云澜视作救星,看到他后纷纷围聚过来。
“谢大人,元戎人是不是又攻过来了?”
“谢大人,涯州城今夜还能守住吗?”
“谢大人,救救我们……”
人声嘈杂拥挤到让谢云澜难以集中精神寻找可疑之人,他大喝一声:“肃静!”
人群安静了一瞬。
“我们会拼死守住涯州城,无需惊慌!”谢云澜朝众人说道,“将大家卷入怪梦的罪魁祸首此刻就躲在城中,你们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这些天光顾着逃命躲藏了,哪顾得注意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谢云澜又问胸口的奶猫:“找得到吗?”
奶猫摇摇脑袋:“梦主是这个梦境的掌控者,他想隐藏自己时,是半分气息都不会外漏的。”
就像他初次入梦时并没有感觉到梦境中的魔气,直到见到盔甲复原的那一幕方才窥见藏于梦境力量下的心魔之力。
谢云澜便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他叫上带来的士兵,准备对梦中所有人挨个排查。
可入梦之人何其多,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校场,有些早先就跑出涯州城的,自然也不会接到黄耀武派人去传的消息,仍在城中某处战战兢兢躲藏着。
谢云澜又叫了士兵去寻找那些藏在城中的人,同时不断地望着城楼方向,元戎人的打法是一成不变的,在已知对方进攻方式的情况下,防守会变得容易些,但也只是容易一些,一力降十会,元戎骑兵永远无法杀死这一点就已经足以击溃一切精心的谋划。
再加上梦主对梦境规则的掌控,在各方各面,他们都是占尽不利的。
谢云澜心里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这让他分外焦急,可能够来帮着排查的人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绝大部分士兵都仍在城楼上抵御着元戎人的进攻。
他们的进度异常缓慢,而元戎人攻城的步伐却不会停滞,在梦境的中段,有士兵从城门处,朝他汇报道:“谢大人,元戎人已经攻上了城楼,快守不住了!”
谢云澜神色一变:“那么快?!”
今夜他分明针对昨日的情况做了新的布置,可今夜元戎人攻上城楼的速度竟是比昨夜还快!
“元戎人好像比昨日强了一些,我们挡不住!”士兵道。
谢云澜心念电转,他并不惊动百姓,只自己驾马往城楼处赶,他同时问着待在他衣服里的奶猫:“为什么元戎人变强了?”
昨夜涯州城分明没有被屠,心魔的力量得不到增长,为什么元戎人还是变强了?
沈凡沉吟片刻,说:“或许不是他们变强了。”
谢云澜不解其意,但当他赶到城楼上,亲自跟这些已经攀上城楼的元戎人交手后,又发觉沈凡说的是对的,他并没有感觉这些元戎人变强,依然无法杀死,但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的攻击依然僵硬且死板,不知变通,可为什么在已经料敌先机的情况下,己方败的比昨日更快呢?
“梦境中的强弱是由你们的意识,或者说信念决定的。”沈凡说,“你在的时候,他们相信跟着你一定能赢,所以他们昨夜守住了城楼,你不在的时候,人心中会有动摇和恐惧。”
或许只是很轻微的一点,但这一点在梦境中表现出来后,便是他们感觉元戎人的实力比昨日更强,他们也更加难以抵御。
谢云澜神色一凛:“就是说只要我不在,城楼就会失守?”
“可以这么说。”奶猫点点头。
谢云澜是无可替代的,他是大夏的英雄,也是一种战无不胜的象征,就像是信徒膜拜神明一样,这些士兵,以及城中百姓,都相信他会带来胜利。
这数千人的信念汇聚在一起,跟梦主屠城的意识彼此对抗,方才勉强达成了昨日战平的局面,只要谢云澜一不在,城楼就会立即失守。
谢云澜挥剑将面前的元戎人斩落首级,又将其空空如也的盔甲身躯一脚踹下城楼,他神色不太好,沈凡说的话意味着他不能离开这里,也就无法去往城中寻找梦域之主。
可他也别无他法,只得咬紧牙关,与一众士兵们,跟倒下后又站起的元戎武士们一次次举剑拼杀。
又是漫长的一夜过去,梦醒了。
他们又一次守住了城楼,可同时,对梦主的下落仍然一无所知。
梦境外的进展同样缓慢,黄耀武带领的士兵已经加班加点的在排查,可还是一无所获。
梦境一次次重复,谢云澜又守住了第三次,第四次……到第七次时,谢云澜不知道旁人如何,但他自己,从身到心的都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
这七天里他可以说是昼夜不歇,人不是器械,需要休息,睡眠本该是放松休息的时刻,可他的睡梦中永远都是这样冰冷的风雪。
狼鹰旗在远方舞动,元戎铁骑又一次从冰河尽头驰骋而来。
可谢云澜看着他们,却生出一股“要不算了”的想法,他真的已经累到不想再做任何抵抗,因为这永远是徒劳的。
不若直接被元戎人杀死,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可胸口的热源又陡然唤回了他的理智,他低头看着乖乖用两只爪子扒在他衣襟口的奶猫,他死了倒是解脱,可沈凡怎么办?
刀刃划破皮肉便是一种剧痛,奶猫的体型怕是会被元戎人的刀刃直接劈成两段,那是他不愿沈凡去承受的痛苦。
他将手放到猫脑袋上揉了揉,将奶猫的两只耳朵揉倒下去,沈凡晃晃脑袋,从谢云澜手下逃开后,耳朵又重新支棱起来。
谢云澜笑了一声,他像是从中得到了某种力量,他又一次拔剑出鞘,冲着城楼上同样疲惫不堪的士兵呼喊着:“大夏的儿郎们,同我一起上阵杀敌!”
他命令士兵击起战鼓,激昂的鼓点唤回了人心中的斗志,士兵们拿起兵刃,准备迎来又一夜的厮杀。
在元戎铁骑兵临城下前,谢云澜吩咐兵士去弄点水来,浇在城墙上。
这些天,他也不断琢磨着对付元戎骑兵的方法,火油用处其实不大,这些杀不死的盔甲根本不怕火,水自然也伤不到他们,谢云澜是想借助这冰雪的低温让水凝结在城墙上,形成冰霜,湿滑的冰面多少能够延缓一下元戎攻城的速度,虽然也只是聊胜于无。
可去找水的兵士回来却说:“谢大人,都找遍了,没有水!”
“没有水?”谢云澜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