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咕彦
青茯仙君劝道:“云涅是个好孩子,不管犯了什么错,何苦揪着不放?”
云涅是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能走近桑越的人,青茯自己有三个徒弟,实在不忍好友一直孤苦伶仃。
桑越愣了下,忽然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起来。
这坛酒,劲儿很大。
喝完后,桑越眼角泛出淡淡红晕,擦掉嘴角的酒渍,笑道:“你错了,这次犯错的是我。”
青茯仙君怔在原处。
好友的这副样子,叫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桑越越笑越苦:“青茯,看着你啊我羞愧,才一直没去见你。你是个好师父,我却不是。”
青茯仙君缓缓皱眉,又递他一坛酒:“为何?”
桑越朋友很少,恰巧面前这个嘴严人品好,还是个好师父。
桑越低低笑着,手搭在酒坛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脸埋在臂弯间,三千鸦发乱垂垂,好似醉了,又好似羞于面对朋友。
“青茯,若你的弟子对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你会怎么办?”
宛如惊雷劈过,青茯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了想,答道:“自然会想办法断绝他的念头,罚去思过崖静心,日后也少相见。只是月华,你问我又如何?云涅与我的弟子们不同,你与我也不同。”
桑越恹恹地说道:“你说得对,要是什么都学你可就坏了。”
青茯:“……”
桑越叹息:“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做好这个师父,才叫他这般。”
青茯说道:“那你又待如何?”
桑越说:“我乱的很。”
青茯隐隐明白了什么:“乱在何处?”
桑越说:“在那之前,我未曾多想,在那之后,我却……”
忽然间,就有什么东西变了,乱的很。
这种事不用说出去,桑越自己都鄙夷自己。
这次青茯想了很久,看着好友垂下去的头颅,与身上难得一见的颓废气息,问道:“这天下的流言蜚语,月华仙君也怕么?”
桑越声音愈低,带着点酒后的沙哑:
“怕,我怎么不怕?我怕的可多了。三百余年,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如此懦弱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青茯,你可曾爱慕过谁?”
青茯答道:“纵然没有,却也见过。”
桑越便又问:“换做是你,你怕不怕?”
青茯顿时缄口,良久才道:“怕。”
这天底下,也许长者够强便无惧任何面对自己的攻击,可又有哪个能不怕这些流言蜚语伤到自己爱护的晚辈?
此心如一。
但云涅不一样。
青茯说:“或许云涅不怕。”
桑越缓缓直起身,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苦笑:“这我倒也猜到了,可我怕的太多。我怕自己对他只是出于怜惜不忍,是一时糊涂经不住诱惑,怕自己不能给他他真正想要的。”
“我还怕他只是小孩子心性,一时新鲜日后后悔,若他悔了,我却不想放手怎么办?”
青茯情不自禁摇头,这种事实在太复杂,太为难,幸好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青茯安慰:“你不是那种人,云涅也不是。”
桑越失神笑着,没再试图隐藏内心,愁绪在目光中流淌:“也许是这样,可正因为此,我更怕了。”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最怕的,就是我死后,小涅走不出来。”
他的小狼崽子,一天一天长大,出落成了现在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模样。
云涅什么脾性,桑越还能不知道?
如今两人只是师徒,便这般依赖,日后做了情人,岂不是更放不下。
青茯愕然,旋即想起什么,长吁默然。
今晚的酒很好,很让人振奋,桑越笑着取出云涅送给自己的那坛桑葚酒,小小分了青茯一杯。
“好了,他事莫提,今晚不醉不归!”
青茯不再劝说什么,陪着好友一杯一杯喝酒。
喝的月华仙君醉倒在桌上,三千鸦发如瀑如泻,明明是自己说的他事莫提,却在最后闭着眼睛呢喃:“我家小涅怎么办,谁来帮帮他……”
良久,见桑越彻底醉过去。
青茯撤去了结界。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桑越背后的角落,那有一棵大树,树后露出了一片衣角。
很早青茯就看到了这片衣角,他想调解这师徒二人之间的矛盾,干脆悄悄撤去了结界的隔音功能,只叫结界里面的人发现不了结界外面的人。
现在……罢了,还是让他们师徒二人自己解决吧。
就这么让月华仙君醉在石桌上,青茯仙君直接走了。
树后的那片衣角动了动,云涅缓缓走过来,抿着唇,他跪坐在桑越身边,慢慢地从背后贴上去,环抱着桑越的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他们气息交融,彼此依赖。
.
事情突然有了重大变化!
这天桑越正揪着几片布料,思索到底要不要继续给弟子做衣服:做呢,会不会显得自己很犹豫,可能让云涅信心更胜;不做……会不会显得太冷落人,小涅伤心怎么办?
云涅打断了他,把他叫了出去。
那颗大桃树开得正烈,明明风吹时带着寒气,纤弱娇嫩的桃花却一朵一朵争相盛开。
风一吹,花又落。
不等桑越问有何事,云涅拜服下去。
桑越惊愕。
相遇之后,这是云涅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行此大礼。
云涅沉声道:“弟子不孝,请师父准许弟子下山历练一年。”
桑越动了动嘴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为何?”
让云涅出门历练,彻底隔开两人,同时见识更多天地与人物,这才是真正能摆脱桑越这个师父影响的办法。
唯有这种情况,云涅才能清晰冷静地看待自己跟桑越的关系。
这个办法,桑越想过,却一直没忍心提。
结果云涅自己提了。
云涅缓缓直起身,面对桑越,直视着心上人的眼睛,说:“因为师父口口声声说我长大了,可实际上,只有师父才没真正把我视为成人。”
那双眼睛太直白,太坦荡,也太过明亮,刺的桑越心微微一痛。
他伸手要拉云涅起来,云涅不肯起。
云涅反握住桑越的手,仍要说:“那天晚上,青茯仙君来山上,我听到师父的话了。”
桑越的手轻颤了下。
云涅说道:“请准徒儿下山。一年过后,若徒儿回来仍与此时心意一般,便证明非一时兴起。一年时间,也给师父,请师父明晰己心,别再为难自己,也重新了解徒儿。”
桑越强行把他拉了起来,单手捧着他的脸,问:“你真要如此?”
云涅垂眸,抿着唇浅浅笑了下:“师父,给徒儿一个证明的机会,证明你不需要内疚,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为我自己的心意,并非懵懂受诱。”
那天晚上云涅才发现,师父到底背了多大的压力。
对世人而言,师徒相恋,必然是师父不好。
就连桑越自己都觉得,是他引诱了云涅才犯下此错。
云涅想告诉他,不是。
即使桑越不搂着他睡,不给他做衣服,不给他唱歌……他仍然会爱上桑越,因为师父本来就很好。
或许离别很苦,但云涅想,若不分开,或许师父这一年内都会痛苦。
所以他主动提了,并且坚持。
桑越到底还是准了,他的弟子自己有了磨炼明心的想法,修士合该如此,他身为师父又怎么能阻止?
云涅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转身就能离开。
但走了没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猛地跑回来抱住了桑越。
桑越缓缓抬起手,反抱住云涅,越抱越深,越抱越紧,好像要把人整个揉进骨血里。
“师父,我会想你,你别太想我。”云涅小声说
“好,为师尽量。”
于是云涅终于松开桑越,转身走了,又是一段距离后的回头,但这一次他说的是:
“桑越,等我回家。”
那天桑越站在树下,看着云涅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看着太阳西落弦月高升。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夜露降下,站到了朝阳初升。
细碎春雪飘飘摇摇,落在肩上白了头。
这是云涅离开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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