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亓鹿
柳妄渊:“怎么,他抢你道侣了?”
原本是一句戏言,却让灭灵君周遭空气倏然凝固。
灭灵抬头,望着一袭白衣风姿无双的宿问清,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何止他一个。”灭灵君轻声,“这煌煌六界,谁人不欠我?”
柳妄渊轻嗤:“做梦也要差不多点儿。”
生灵交替更迭,灭灵君这语气未免狂妄。
“你可知,擎天结界曾经崩裂过一次,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灭灵。”男人清冷的嗓音徐徐响起,风都夹杂了细雪,透着渗入骨髓的冷,“我虽不及合道,但你避世的那段时间,却是由我照拂这苍生。”
柳妄渊对此不置可否,百年时光弹指一息,他并不会时时刻刻关注六界红尘,相反,偶尔的遗忘便是千年。
“我曾想尽办法修补这擎天结界。”灭灵君看向苍穹某处,那里隐约可见忘渊帝打上去的补丁,“然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知道了我的道侣,发现他是天灵根。”
宿问清不知为何,眉眼狠狠一跳。
“天灵根孕育天灵体,从皮到骨,从血到肉,要么可以炼化为神器,要么服下增进修为,这些你柳妄渊知道吧?”灭灵君的语气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甚至笑了笑。
忘渊帝被他这番话弄得很不舒服,“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妨问问这个积攒功德三百年,人人称赞的散修老儿,他们在我缝补擎天结界的时候,做了什么。”灭灵君悠悠,他变幻出一方石桌石椅,坐下后倒好茶,轻轻啜饮。
“柳妄渊你可曾听过人器?”
“你说。”
“简单。”灭灵君放下茶盏,一字一句:“剥皮做鼓,抽筋做弦,溶血做画,从头到脚一分一毫都不浪费,血肉分食,尤其是那副天灵骨,颜色晶莹纯正,炼化后直接就是神器,又或者将自己的神魂附着在上面,重新长出血肉,可青春永驻,不死不灭,一般人享受不到这个待遇,你猜猜要什么灵根才可以?”
宿问清通体寒凉,他忽然想到了平天老祖说过的那句“以人载器”。
……这就是人器?
柳妄渊先是一怔,然后脸色极为难看。
“乱天鼓,诛魔琴,沧海图,还有这个人的命。”灭灵君指着那位散修老儿:“都该是我的。”
……
“我记得,那日我跟往常一样,出门查看擎天结界,我的师父告诉我,吾儿去吧,不用担心。我的道侣因为耗费修为过甚,于是我将他留在了府邸。”灭灵君慢悠悠说着,像是在回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往事,可他将六界屠戮至此,宿问清想象不到究竟是何等的肝肠寸断,神魂俱灭,才能换来这般平静,紧跟着,他瞳孔骤缩,看到两行血线顺着灭灵君下颚,凝聚后缓缓滴落。
原来还是痛的,且痛彻心扉,让他哪怕经历千年万年,也仇恨不减,生出血泪。
“我那么相信他们,那么相信正道苍生,我为了所谓的守护不顾神魂灼痛,境界跌落,一心只想挽救危笙喜欢的这个世界,我承诺他擎天结界的事情一结束就带他游历红尘,可最后一丝缝隙填补上,等我赶回府邸,柳妄渊,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他死抓着忘渊帝不放,像是同等境况,也要柳妄渊真切地体验一回。
当时府邸四周设有结界,镇压意味明显,灭灵君原本噙着笑,可走到门口却察觉到不对劲儿,那扇门微掩着,映出期间的魑魅魍魉,贪婪嬉笑,莫名的,一股强烈的不安跟恐惧摄住他的心神。
天灵根绝世罕见,他们连一滴血都没有浪费。
灭灵君想象不到自己的道侣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危笙自爆神魂,消散于这天地间。
房门推开,漫进来的暖阳都透着血色,灭灵君看到桌上放置的人皮鼓,因为是生剥,上面甚至还有筋络在跳动,旁边的琴弦震颤,画作艳丽鲜明,无一例外,都散发着危笙的气味,而床上只剩下一具晶莹剔透的白骨。
满房间的畜牲,嘴角还带着危笙的血,看到他后拘谨跟不自然只维持了一瞬,然后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天灵根的好处,告诉他神器练成,六界再也不惧任何灾难。
灭灵君的道心跟人性,在那一刻彻底崩塌毁灭。
他恍然大悟在修补结界时那阵吹来的那阵风,可能是危笙最后的话,他静下心神,甚至听到了期间绝望痛苦的哀嚎。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全在欺负他。”灭灵君轻声。
“够了!”柳妄渊浅浅吸了口气,一个字都不想再听!
灭灵君却不肯罢休,他看向宿问清,不在意地擦干净那两行血泪,“柳妄渊,我从前的性子,跟问清仙君倒是很像,所以害人害己,永不解脱,我若有你半点离经叛道,都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
“所以你说。”灭灵君站起身,向柳妄渊讨寻一个答案:“擎天结界是我修复完才得以支撑千年,生灵繁衍,门派壮大,依仗的都是我的福泽,我既然给了,就能拿回来,他们欠我,这是因,血债血偿,这是果,我为何要入畜生道?我又哪点杀错了?!”
柳妄渊脸色阴沉至极,当年封印灭灵君的时候,人人都说他是邪魔,心术不正,因为的确看到灭灵君身怀魔修跟妖修的功法,一路涂炭生灵,忘渊帝才信了,可没人告诉他,在灭灵君修补擎天结界的时候,他们杀了他的道侣,还是用那般残忍的方式。
以己度人,柳妄渊不难想象,宿问清修为丧失后天灵根暴露,若是没有自己,这世间怕是又要多出几个神器,众人洋洋得意,踏着脚下的血海载歌载舞,弹冠相庆。
神界究竟因何覆灭,那些从古流传下来的神器到底是什么?!
灭灵君还在问:“我错了吗?”
错与对,柳妄渊不管是客观评判还是单凭喜好,都能给出一个答案,但此刻喉咙被人堵住,生涩难忍。
“我错了吗?”灭灵君自问自答:“我没错,柳妄渊,是苍生负我。”
一声剑鸣,焚骸出鞘。利刃贴着灭灵君的耳畔飞驰而过,黑袍微动,显露出极为俊俏的侧脸,却未伤他分毫,反而是那个躺在地上的散修老者,被柳妄渊一剑穿心。
老者瞪大眼睛,在神魂俱灭前看到忘渊帝冷冷说道:“你吃了危笙的血肉,得以以散修的身份跻身六界大能,这般盛名你得来就不害臊吗?三百年的功德抹不去你的罪业,灭灵为祸苍生,是你们行畜牲作为在先,所以,以死谢罪吧。”
老者嘴巴动了动,却没说话,而是在身体消散前,眉眼间溢出释然。
柳妄渊给出了答案,从源头细算,错的不是灭灵君。
“哈哈哈哈哈……”灭灵君抬手捂住眉眼,他的笑声苍凉而痛快,像是要将这千年来的悲恸一股脑全部发泄出来,可是危笙死了,他也死了,仇恨跟悲伤蔓延于他骨血的每一寸,永远不得解脱。
柳妄渊微一拂袖,执法长老跟沈江就被他拉到了身边,“灭灵,我们道侣二人封印你三十年,你想什么时候报仇都可以,本尊恭候,但这二人本尊要定了,你若抢,我们便战。”
“你不管了?”灭灵双臂伸开,让他看着这芸芸众生。
管得了吗?柳妄渊哪怕手握焚骸都斩不断这沾满血腥的因果,他看到红尘无尽,数不清的因果线连接到了灭灵君身上,的确是他护住了擎天结界,得以让六界延续千年,这样的因果顺着血脉流淌,除非灭灵君怨气消散。
谈何容易?又凭什么?
柳妄渊跟宿问清都无比清楚,管不了了,也护不了了,这场劫难避无可避。
“你们走吧。”灭灵君开口,他现在不是忘渊帝的对手,他们之战,日后必有分晓。
“等等。”宿问清向前一步,径直到了灭灵君跟前,他从纳戒中拿出那个寄有生魂的傀儡,向前递出,“我听闻你在鬼窟寻找,你……可曾认识春启?”
“你说什么?!”灭灵君猛地上前,周身气息恍如狂风卷浪,落石滚滚,焚骸立刻拦在了他面前,剑意嗡鸣而充斥着杀意。
宿问清却并不在意,他将焚骸握在手中,另一只手维持着递出傀儡的动作,“我曾经从鬼域带出来半个生魂,因为过于虚弱所以一直陷入沉睡,他说他叫春启,他想让我找到泽喻,想跟泽喻一起保护危笙。”
宿问清看到那只苍白好看的手止不住的轻颤,过了好久才接过傀儡,然后猛地护在心口。
“他是我的……”灭灵君嗓音沙哑,在这一刻他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开始变得有血有肉:“兄弟。”
“泽喻哥,我跟着你啊,行侠仗义,守护六界!”
“泽喻哥,你跟危笙是我见过最般配的!”
“泽喻!停下来!”
“泽喻!走啊!!!我拦着他们!你走啊!!!”
灭灵君没再伤害一人,比起这些蝼蚁灰尘,他怀里的傀儡明显重要千百倍。
鬼窟渐渐发展成了万里鬼域,忘渊帝带着他想要庇护的那些人生活在了岐麓山,暂时两不干涉。
而一百四十三天后,擎天结界断裂,一只粗黑硕大的手撕开了天幕,然后从中露出一只兴奋而冰冷的眼。
两个时空在分割万年后,再度聚首。
第五十八章 融合
擎天结界大开,在两个时空彻底对接的瞬间,无数魑魅魍魉从那头蜂拥进来。
先前就说过,宿问清他们所在的这片大陆搁在万万年前就是一个流放之地,灵气远不如隔壁浓郁清冽,所以当第一只“开天兽”出现的时候众修士先是震惊,然后不争气的竟然叫出声来。
开天兽说白了就是隔壁豢养的一种妖兽,高约十丈,人形,胸口一块是红皮,蔓延到四肢就是漆黑坚硬的铠甲,力大无穷头脑单一,服从性极好,就是它最后扯开了擎天结界。
近乎于一场单方面的碾压,众门派原本就被灭灵君折腾得只剩下半口气,元气还未恢复,就要面对这些动不动就元婴后期大圆满或者化神期的人、妖、魔,鬼。
两军交战,任何一方对另一方来说都是异类,人修还好,其它族类这种无休止的屠戮几乎进行了整整半年。
终于,没了问清仙君跟忘渊帝庇佑的大陆,逐渐被隔壁势力蚕食殆尽。
但是说到底,人修向着人修,妖修向着妖修,六界自有其运转法度,杀绝灭种不至于,先用鲜血威慑,然后将心法本源如出一辙的门派收入自己麾下,若是不愿意,再行灭门一说。
拿曾经鼎盛的天岚派举个例子,心法正统多出剑修,跟隔壁擅长用剑的临风派正好对上。
当时临风派掌门一剑斩断天岚派创派始祖的石像,连同里面的传承一并消散于天地间,玄衣老者执剑指着白燕山的鼻子,恍如高山险峰,厚重又不失凛冽:“你们降还是不降?!若降,今日尽数入我临风派,留你们山头名号,择强而立,好苗子我们定然悉心培养,若不降,你们便长眠于此,到了阴曹地府也别怨恨本座。”
白燕山脸色惨白,已然不像个活人,他眼底分明有什么东西碎开了,身后是跟他浴血奋战一个月,疲惫不堪的众弟子,天下没有常胜者,天岚派基业稳固千年也当满足了……白燕山这么想着,手中的剑“哐当”一下掉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众弟子或沮丧或松了口气。
执法长老跟沈江被忘渊帝带走,并未参与这场天昏地暗的战斗。
对白燕山来说今日天岚派众人殒命,传承才是真正断了,他不怕死,可他还有儿子,弟子们多数年轻,若是问清在……
白燕山闭上眼睛,缓和了数十秒,等再睁开,所有的情绪已然归于一片死寂,“我降!”
“好!”玄衣老者收回剑,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这片大陆虽然多数都是流放者的后代,但毕竟大家都是人族,能少流血就少流血,天岚派算是这片贫瘠之地上罕见的名门正统,融入自己门派也好一起发扬光大,“自此,这就叫天岚山吧,属于我临风派第十二山,燕山长老,你意下如何?”
白燕山喉头滚着血,眼眶生疼,一字一句道:“全听掌门的!”
像是时代更迭的巨大齿轮轰然开过,所谓修真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天道使然,不容反抗。
而这一切,在一方铜镜中真切上演。
岐麓山府邸,忘渊帝收回法器,没怎么说话,毕竟在场四位,宿问清、沈江乃至执法都是天岚派出身,如今门派遭逢大难,他们出不上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第一名门沦为人家的一个山头,换做谁都难以接受。
沈江神色迷离,片刻后喃喃:“师兄……天岚派,没了吗?”
“没了。”宿问清轻声,这几日外面打得你死我活,日月无光,唯独岐麓山跟鬼窟安然无恙,宿问清被柳妄渊好生照顾着,先天灵根的潜能被全部激发,整个人越发莹润如玉,单是坐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目光,数月修心,宿问清对于天岚派已经没有执念了,是一些人用从小的灌输跟规矩束缚住了他,如今灵台清明,神魂稳妥,宿问清的修为已然元婴后期大圆满,而神魂隐隐有挣脱之意,逼向合道。
他的神魂跟修为一直不同步,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于是柳妄渊就帮他压着神魂,反正也好压,床上压还是神魂里面压,都压得轻轻松松。
“小江。”宿问清起身,拍了拍沈江的肩膀,“纵然我没有离开天岚派,也阻止不了。”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然演变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曾经如高山般耸立的天岚派,穿透白云迷雾,跟随着柳妄渊的脚步,看到了另一番天地。
其实大陆的第一名门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造福苍生,不会涂炭生灵,也不会挑起六界震荡,从前是人人都想当那个老大,所以逼得柳妄渊沉睡,宿问清修为尽毁,可结果呢?他们机关算尽,却斗不过天道。
这次山河变更无论是柳妄渊还是宿问清都未出面阻拦,两个巅峰强者的心性更接近于天道,他们放任事态发展的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时空融合后,大陆上原本枯萎的灵力隐隐充沛起来,而隔壁那些修真人士虽然排除异己,却没有伤害过普通生灵。
人界只是长期阴雨连绵,偶尔一两个地方洪水淹没,却没什么大的伤亡。
这个代价已经非常小了。
以临风派为首的隔壁众修士明显更注重因果循环,修道者滥杀无辜这是大忌,苍生无碍,那么剩下的就是不可避免的换血。
岐麓山四周阵法精妙,不是没有修士前来挑战,但显然没成功,空旷荒芜的后山被金剑派利用起来,铸剑炉、打铁室、房屋静室一一涌现,执法跟沈江就在忘渊帝府邸不远的地方也建了一个,天岚派成为天岚山,他们起初沉默,做什么都不得劲儿,后来发觉这片大陆的灵气日渐充沛,曾经零星数量的散修不断壮大,畅行于天地间,偶尔传来潇洒轻狂的笑声,原本蒙在头顶的黑纱散去,山河共显,就渐渐释然了。
修道修心,过分注重门派荣辱注定被一些枷锁束缚住,看不清“大道无形”,执法困于化神期中期数百年,近日参透其中关键,有点儿要突破的意思。
又过了半年,隔壁的生灵一直涌入,而这片大陆的也有不少朝那边移居,肃清跟战争结束,万物休养生息。
众人这才有时间注意到两个地方:岐麓山,鬼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