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苏鹤亭洗了会儿手,把指间的污秽冲干净,接着冲手背。
“我的时间要到了,”他对背后的脚步声说,“恐怕等不到下一次入夜,提前跟你说声拜拜。”
检查员望着苏鹤亭。
苏鹤亭稀里糊涂,以为检查员是不情愿蹲下来。他又竖起耳朵,一边听动静,一边问:“你不洗手吗?过来我帮你冲一下。”
检查员沉默良久,在苏鹤亭身边蹲下,他蹲着也比苏鹤亭高。
苏鹤亭不想输,悄无声息地挺直了背。他很是大方地挪了挪脚,把位置让出来,示意检查员伸手。
检查员很听话,把手伸出来。
苏鹤亭抬头,跟他面对面,诧异地问:“你不挽下袖子?”
检查员不动,他深色的眸子眨也不眨,里面映着苏鹤亭的轮廓。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鹤亭感觉他此刻的目光和前几次都不同,有种隐约的不满。
苏鹤亭:“?”
是我哪里没有服务到位吗哥们?
检查员等了须臾,说:“你说要帮我冲的。”
“……没错。”苏鹤亭夹住水管,人生第一次给别人挽袖子。他笨手笨脚,把检查员的袖口折得乌七八糟,本人还相当满意:“忘了,不好意思,就这样吧,沾不到水就行。”
苏鹤亭一手拿水管,一手拉住了检查员的指尖。两个人都是大男人,突然牵手感觉还挺奇怪的。幸好有凉水,能冲淡那股奇怪的氛围。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苏鹤亭忽然问,“四年?”
检查员垂着眸子,看着手,回答一如既往地敷衍:“忘了。”
“好吧,”苏鹤亭晃了下水管,“你这么回答,我下次就不来了。”
这话刚出口,苏鹤亭的手指就被检查员攥紧。水管“刺”地喷到两个人的手臂上,把袖子都淋湿了。
检查员半晌后说:“五年。”
苏鹤亭搞不懂五年为什么要握手,但他秉承着友好战友情,没有对检查员使用过肩摔,而是拧巴地“嗯€€€€”了一声,好像话题非常沉重。
检查员问:“还来吗?”
苏鹤亭鬼使神差地又“嗯€€€€”了一声,仿佛不答应这手就抽不回来。
检查员不太信:“铃铛你会戴吗?”
苏鹤亭说:“……戴。”又在心里默默接了个“吧”。
检查员得到答案就松开手,拿正水管,想把水关了。
苏鹤亭后知后觉,拽住检查员的衣角,没让他走:“你不是有预知能力吗?”
检查员刚准备说什么,苏鹤亭脑袋里就“叮”地响起提示音。
糟糕,时间到了。
“惩罚区体验结束。
“请保持呼吸,准备回到现实。
“三、二……”
检查员衣角微动,他看着苏鹤亭手一松,原地消失了。水管还在“哗啦啦”地喷水,打湿了他的裤腿。他独自站着,指间空荡荡的。
* * *
苏鹤亭第二次坠入晕眩,好像刚刚从跳楼机上下来。他一睁开眼,忍住干呕的冲动,扶住了座椅。炙热的阳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房间里的空调风。那风吹得他背部凉透,恶心感加重。
“关掉,”苏鹤亭把脸埋进手臂里,“别吹了。”
“你在惩罚区里消失了二十三个小时,”大姐头一手撑脸,一手搅动着感冒药,“要不是你的生命监测器还正常,我都要以为你死了。”
“你们的信息追踪做得太烂,”苏鹤亭摁住饿痛的胃部,抬头眉梢微挑,“我可是孤军深入。”
大姐头瞧着他,眼神犀利:“你去哪儿了?”
“逃命,”苏鹤亭说,“日落后是屠杀时刻,待在原地容易死。我从上线跑到下线,累得半死,有什么话不如等我吃完饭再说?”
“少来这套,”大姐头摁开惩罚区的三维投影,从线条中找到闪烁着的小星星,“你在这里遇见检查员,然后就消失了。你去哪儿了?”
“我说了逃命,”苏鹤亭靠回椅背,半仰着身,“是你说的,检查员对我这种卧底见一个杀一个。我上线就看到他,当然要跑了。”
大姐头盯着他,没有言语。少顷,她放松下来,继续搅动自己的感冒药:“跑哪儿了?发个短信都没空。”
“你都追踪不到我,我怎么发短信?”苏鹤亭心思百转,抬手摩挲着自己的嘴角,那里被枪托砸过的伤痕完全好了。他跟大姐头对视,忽地一笑,忽悠道:“惩罚区里有屏蔽器,知道吗?主神系统对你们有所警觉,那些脾气乖张的人工智能根本不想被窥探。或者,我猜的,它们知道你们在找什么。”
大姐头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苏鹤亭故弄玄虚,“我仔细想了想,限时狩猎是黑豹实验,相关信息都被封锁了,除了主神系统,谁还会给你们透露超进化系统珏的信息?这群人工智能搞不好在等你们自投罗网,我就是冲锋的炮灰。”
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对方实话,这场合作从一开始就是胁迫,但是苏鹤亭的编造在大姐头面前不无道理。
大姐头不是刑天的老大,她有关珏的信息也是从更高层来的,并且刑天的接口能潜入惩罚区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她对很多事情都是猜测,根本无法判断真假。
“还有件事情,”苏鹤亭架住下巴,异瞳里充满怀疑,继续忽悠,“你说检查员有预知能力,我怎么感觉是你们中藏了卧底?”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和尚不假思索:“不可能。”另外两个人都看向他,他抱着手臂,还是一副操心老爹的样子,认真地摇摇头,十分坚定,“刑天押上了全部身家来确保生存地的安全,我们这些人在袭击行动中死了成百上千个。我相信,不,我坚信,刑天里不会有系统的卧底。”
和尚双眸深沉。
他自认为是个普通人,但是在新世界,他还保留着一点崇高信仰。
“你不懂刑天的含义,”和尚把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苏鹤亭,“‘刑天’意味着,人类即便被砍掉了头颅,也会继续和主神系统战斗。”他停顿须臾,语气笃定,“我们是新世界永不熄灭的反抗之火。”
“我祝你们战斗胜利,”苏鹤亭没感情地鼓掌,不想再讨论刑天,“现在能吃饭了吗?”
第24章 黑豹
这次惩罚区体验时间是二十四个小时,代表着苏鹤亭现实里的身体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了。他饥肠辘辘,手脚也因为久坐而冰凉麻木。
大姐头虽然对苏鹤亭有所怀疑,但也没有苛待他,晚饭还是熟悉的大豆饭。苏鹤亭不喜欢,可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伙食了,他待在筒子楼都是吃泡面的。
苏鹤亭对着大豆饭一顿狼吞虎咽,及时补充能量对他来说很重要,搞不好下一秒又需要他打架,别饿肚子是苏鹤亭对自己的基本要求。
和尚看着怪心酸的:“慢点吃,不够还有。”他说完又自嘲,“给你饭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那我的大盘鸡呢?”苏鹤亭用话戳他心窝子。
和尚哑然,片刻后说:“上哪儿给你找那么多鸡去!上次的土豆还是跟人借的,有饭吃都不错了,快别再想着大盘鸡了。”
苏鹤亭吃饭很快,几分钟后又灌了三杯水。解决掉肚子饿的问题后,他长舒口气,没看到大姐头,跟前只有和尚一个人。他对上和尚关切的眼神,坏心眼冒出,又开始套话:“你们以前派去惩罚区的卧底最多能坚持几个小时?”
和尚心里犹豫要不要说。
“我算了一下,”苏鹤亭循循善诱,“我第一次是五个小时,第二次是二十四个小时,第三次岂不是得三十个小时起步?就算我的意识能在惩罚区里撑住,身体却不行。”
“不会的,”和尚以为苏鹤亭是真害怕,安慰他,“最多只有三十个小时。”
€€€€懂了。
苏鹤亭心想。
刑天进入惩罚区的办法果然不成熟,还没有研发出像养殖场那样的营养缸,没法让人长期在线,所以卧底必须定时下线补充能量。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其他卧底,”苏鹤亭说,“真的全被检查员杀了?”
和尚捏着自己方正的下巴,也有点迷茫,但他没有迷茫太久,而是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苏鹤亭:“上次不是说了吗?都被他杀了,一个没留。那个侦查系统,”和尚还把检查员当作侦查系统,“你别看他长得像人,他本质还是系统。你能跟系统讲道理吗?它们只想称霸新世界,奴役全人类。”
“但是很奇怪吧,”苏鹤亭身体前倾,挨到了桌沿,他那只没被改造过的黑瞳里布满怀疑,“按照你的说法,惩罚区里应该全是人类。不然系统在奴役谁?它们就靠惩罚区啊。”
“惩罚区里是有人类,但更多的都是系统伪装出来的NPC。”和尚对这个问题有些招架无力,回答得很牵强,“为了把惩罚区做逼真,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别上当啊,我上次也跟你说了,如果你在惩罚区里遇见真人,我们会给你发短信的。”
和尚的说法和检查员小队的说法相互矛盾,这两方里有人在说谎,但和尚答话的神态又不似伪装。
苏鹤亭问:“你和大姐头掺和这事多久了?”
“不是掺和,是被指派吧,”和尚神色认真,不想撒谎,“半个月。”
苏鹤亭推开碗筷,非常不爽:“哈€€€€?”他提高声音,“那你俩上次装得像是在一直负责这件事,原来这事以前不归你俩管?”
“我们也很努力的呀,”和尚不明白苏鹤亭不爽的点,“我们接到这个任务后就通宵背资料,尤其是大姐,花了十分的心思。”
这不是重点。
苏鹤亭紧接着问:“那你俩见过以前的卧底吗?”
和尚“啧”一声:“都死了,上哪儿见去?看资料啊,我们刑天资料做得很详细的,跟你们黑豹不一样,我们……”
资料可以作假。
苏鹤亭几乎能确定。
刑天往惩罚区里派卧底的目的不仅仅是找珏,他们肯定还干过什么,才让检查员痛下杀手,甚至不惜全区追踪,一个都没放过。可惜检查员对这件事也一笔带过,没有给他透露更多信息。
苏鹤亭回想他第一次上线,检查员的杀意是真的,真到让他现在都心有余悸。是什么让检查员转变了态度,难道就因为限时狩猎?
“……刑天是个有理想的组织,我一直对这个深信不疑。我们和黑豹,不是,我不是在刻意挑衅,只是能和刑天做对比的只有黑豹。我们和黑豹从本质上就不一样,我必须纠正你对刑天的偏见,刑天是绝不会出现……”
“是是是,”苏鹤亭随口搪塞老头,“刑天是具有崇高理想的新世界组织,跟我们腐朽的旧世界军方特装部队黑豹不同。”
“是这样的,”和尚板着脸,对苏鹤亭进行思想教育,“阿弥陀佛,我很早就想跟你说,小苏€€€€”
苏鹤亭说:“你喊谁?”
“我喊你,你年纪轻轻,不就是个‘小苏’吗?小苏,”和尚态度认真,“别被过去错误的价值观影响,黑豹很多规矩都不可取,比如你们那个艾琪结构,它就不符合€€€€”
苏鹤亭无言以对,还是举手打断了老头:“是爱斯基摩结构①。”
苏鹤亭其实不太记得事,尤其是以前的。他知道自己给黑豹干过活儿,还是斗兽场做信息核查的时候查出来的,他本人在此以前对这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为此,他专门去查了黑豹的资料。
黑豹是旧世界军方的特装部队,这个队伍由战争狂傅承辉指挥,信奉爱斯基摩结构,把成员分为“领狗”和“力狗”。排名靠前的人叫“领狗”,享有队伍里的优渥资源,排名靠后的人都是“力狗”,只能吃领狗的残渣剩饭。他们为了任务和测试会相互监视,相互厮杀,彼此间不讲情义。
“就很违背人道,”和尚说到这里想起来,“我听说黑豹的选拔标准都是为反社会变态服务的……你编号是7-006吧?”
黑豹编号越靠前,代表成员本身危险度越高。
苏鹤亭已经忘了这个编号是怎么考下来的,他对上和尚复杂的目光,沉默一会儿,语气很€€:“是啊,厉害吧?”
和尚一脸“臭小子不学好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正道”的表情。
“刑天也没多了不起,”苏鹤亭说,“你们对拼接人礼貌吗?”
和尚虽然还板着脸,但气势已经矮了半头。
“半斤八两,”苏鹤亭伸手拍了下和尚的肩膀,“我走了啊。”
和尚警觉:“你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