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ghtfall
“你看,它们比你们画得更快,也更好。”安保用拇指比了比那个方向,“喏,一小时可以画三十张,要你们干什么用呢?”
杰森的手颤抖起来,冰冷的雨珠淌过额头,跟冷汗一道涔涔而下。他恐惧地解释:“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仿生人没有感情,不可能创作出人类一样的作品……”
瞳孔失去了焦点,他语气狂乱起来,“……对,不可能,绝不可能一样!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成天只知道向公司讨好,根本不懂什么叫作美和艺术!”
“什么叫艺术?能赚钱的就叫艺术。”安保轻蔑地笑了,“滚吧,别妨碍我工作,无论是仿生人还是人类的画,我都不关心。”
他踹了杰森一脚,把对方踢到门外的大雨里。杰森栽倒在地,几个行人惊诧地停住脚步,又纷纷绕开他,继续前行。玛丽冲出来搀扶他,杰森没动,坐在水洼里朝门内反击:
“你很得意吗?你马上也会被那群仿生怪物取代的!CyberRose就是帮抢劫犯,你,和我,和城里的每个人,都逃不过他们的掠夺!”
他怨毒地诅咒完了,才撑着地面站起来。玛丽有点被他吓着,不敢上前,悄悄摸出折叠伞撑开,想遮在他的头顶:“埃利斯先生……”
杰森带着怒意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挎的画包上。“别碰我的画,我自己来拿。”他说,从玛丽手里夺过画包,背在身上扭头就走。
“还是我来背吧,埃利斯先生,这样画会淋湿的。”玛丽踩着水赶了上去,雨水让她的头发紧贴脸颊,他们都极其狼狈。
“反正仿生人马上会画出十张同样的,不是吗?”杰森冷笑着,笑容比哭脸更扭曲,“谁会在意一个可怜画家在陋室里的三个月苦思?这座城市已经不再需要人的工作了。”
玛丽住了嘴,她感到杰森身上弥漫出来的绝望,那种绝望似乎有实体,如同暴雨般围住了他们。邓槐灵瞥了眼身边的搭档仿生人,Rosie正眼神悲哀地望着杰森€€埃利斯,像在同情,又像自责。
“你看,满街都是仿生人。”杰森目光木然地扫过来往行人,塞西娜的繁华区,到处都有仿生人的身影。家政型仿生人给孩子披上小小的彩色雨衣;老人瘫坐在轮椅里,由陪伴型仿生人推着走;服务型仿生人在餐馆的落地窗后穿梭来去,甚至有人将自己的性爱仿生人牵到了街上,十指交扣。
“塞西娜要完蛋了,你知道吗,等CyberRose研发出新的技术,仿生人造价再便宜点,它们就会病毒似的蔓延到整座城市;等仿生人每小时劳动成本低于人力,这个行业就会被取代;等所有行业都被取代的时候€€€€地狱就来了!”
杰森憎恶地环顾四周,仿佛整个城市化作魔鬼,他挥动双手,走来走去,歇斯底里地吼叫,却没有人向他投来目光。
“这座狗屁的城市将充满仿生人……而人类是他们的寄生虫、是附庸!我们只需要躺在床上,任程序操控意识,给予我们无尽的虚拟快感……
“等到那时候,我们萎缩在金字塔的底层,一切努力、一切机遇都无法改变底层命运的时候,人类不得不安然接受,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中年复一年,我们就完蛋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杰森犹如出了一口恶气,在雨里气喘吁吁地站定。他的口中呼出白雾,冷冽雨水拍在滚烫脸上。
杰森就这样站着,整条街道只有他一个人淋着雨,霓虹在脚下汇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他孤独而鲁莽地与暴雨对抗。
“埃利斯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玛丽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但杰森立刻与她拉开了距离。
“我要向CyberRose提出取消分期付款。我会把你寄回去的。”他喘着粗气说,艰难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我自己不该助推仿生人市场。”
玛丽闻言心中一惊,焦急地抬起眼:“埃……”
“走开,仿生人!”杰森猛地回头,推了她一把。玛丽站在杰森外侧,怎么也没想到管理员会忽然推开她,一个趔趄,从人行道边缘滚了下去。
这里恰好处在斜坡的顶端,她宛如一只橡胶球,被重力带着在坡上又弹又滚,坠向道路中央,那里车辆拥挤。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杰森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像被雷劈中似的愣在那里,神情呆滞。邓槐灵下意识动了身,反应过来这只是玛丽€€埃利斯记忆中的场景,一切早已注定,他们无法影响发生过的事。
可是他身边掠过微风,Rosie如同铮然离弦的一支利箭,冲向了斜坡下的车流中央。明知这一切毫无意义,他的身体却运作得比程序更快。
刺耳的刹车响起,他差点就摸到玛丽的衣角了,然而手指在下一刻变得虚无,穿了过去。
*
“你疯了吗?”车主厉声对杰森€€埃利斯叫嚣。他的车头有一摊蓝血,仿生人的身体无力落在旁边。
€€€€简直是天降的晦气,他想,车好好地在路上自动驾驶,突然有个混球把仿生人推了下来,撞坏了他的车不说,仿生人还当场死亡。
虽然记忆中枢没受损,还能修好,但撞死人毕竟不是小事,现在的仿生人造得都太像人了,让他心里发寒。
“……你疯了吗?”路边响起同样的一句话,来自邓槐灵。他完全没心思再看那面的闹剧,大步走到路中央,用力揪住Rosie的领子,声音里满是怒火。
邓槐灵许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面对Rosie他一向游刃有余,他们的关系里,是他掌控Rosie的行动、Rosie的反应,偶尔会出乎他的意料,但都无伤大雅。可刚才他感受到身边的那阵风,再去抓住对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仿生人逃出了他的掌控。
他从没想到Rosie会去救玛丽,对方个性中不曾向他展露的岛屿浮出了水面。
不,或许早该想到的€€€€他的搭档是密切关怀着他人的那一类,无论是谁处在危险和困难之中,都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伸出手。无论是谁。
“我没让你过去救人。”邓槐灵压抑着怒气,“如果这不是在意识领域,而是在现实,你已经被撞成一堆废铁了。”
“你也没禁止我去救人,邓先生。”Rosie说。他的声音还是一样温和,即使被邓槐灵攥住了领子,也没有慌乱、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两人的暴躁与镇定形成鲜明对比,邓槐灵看着Rosie半晌,终于想通一件事。他得承认,Rosie并未做错什么,是他太在乎了。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没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后果,从前他都不屑放在心上。
他放开了Rosie的领子,笑道:“对不起,就算我小题大做了。这是你的自由。”
Rosie松了一口气,刚想为自己的冲动道歉,却忽然望见了赏金猎人锐利的眼神€€€€没有一丝掩饰,那是看向猎物的、赤裸裸的眼神。
“但我不打算改,我还想问一件事,”邓槐灵依旧是那副抱歉笑着的模样,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如同唐刀出鞘,直指两人关系中最敏感的地方。
“你,是不是随便遇见谁都会救啊?”
第25章 交叉路口,02:51 pm
这样的邓槐灵让Rosie感到陌生,往常对方在他面前的时候,都会刻意收起一部分戾气,棕褐色眼瞳里没有过多冰冷,似乎被Rosie的个性同化,也变得温柔。
但他知道邓槐灵对别人并不温柔,对唐、对陈维、对杀手和医生,都充满十足的疏离,赏金猎人的职业需要他时时猜忌,鲜少能放下心防。
而现在邓槐灵用这种冷淡而锋利的态度对准了他,Rosie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仿生人本该对任何事淡然处之,可是面对邓槐灵的态度转变,他的心酸涩起来,好像被丢入了浓缩柠檬汁。
“我会对处在危难中的友方人类施以援手,”Rosie垂下眼,避开对方寒芒般的目光,“这是写在程序底层的准则,也是我身为战斗型仿生人的职责。”
“这是你的答案?”邓槐灵平静地说,像是根本不在乎,Rosie却错觉般从中读出了几分自暴自弃。
“程序是这样写的,但这不意味着你不重要,邓先生。”
“不要紧,你知道人类是很容易浮想联翩的生物,跟讲求事实的仿生人不一样。”邓槐灵说。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了,怀疑起对方的真心,就拿出赏金猎人的一贯作风,以至于让Rosie惧怕。
于是他恢复了寻常语气,眼神里不再有寒芒,却也空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会错了意,是不是有点好笑?”
“不是的,”Rosie说,“你没有会错意……”
“现在是程序在安慰我吗?”邓槐灵笑了笑,自嘲地说,“监测到你面前这个人类不太开心,试图用承诺和花言巧语让他开心起来,就像你在Fire Loop里做过的那样?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还没有可怜到那种地步€€€€”
后半句呛在喉咙里,因为Rosie拽着他的手臂来了个背负投,把邓槐灵狠狠摔在满是雨水的地上。天地旋转,邓槐灵先是望见了灰白落雨的天空,然后Rosie蹲下来,出现在他的视野上方。
“邓先生,你是混蛋吗?”Rosie咬牙切齿地说。
“我怎么了?”邓槐灵没有起来的意思,抬眼注视着对方。
“你要么是对自己毫无信心,要么就是对我毫无信心。”
“€€€€你看上去很想揍我。”邓槐灵说了句偏题的话。
“我很想揍你,但是程序不允许。”
“我允许了,只要你想。”
“……”Rosie气得扬起了拳头,最终还是没舍得落下去,“算了。”
邓槐灵呢喃地说:“你比我想象中要凶很多。”
“动手只是为了让你好好听我说话,邓先生。”Rosie低着头看他,外套领子微敞,扎起的头发从一侧颈窝滑了下来,“刚才没有说完,虽然程序默认我会帮助所有人类,但优先级是不同的,你永远在第一顺位。”
“如果玛丽和你同时有危险,我会先救你;如果一百个人和你同时有危险,我也会先救你。如果只有杀人才能救你,我选择杀掉那一百个人类€€€€当然我希望这种假设永不发生,一旦真的发生,我会这么做的。
“在我心里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标准,那是你。我反驳‘你没有禁止我去救人’,那是因为你确实没有,我的意志以你的命令为转移,如果你禁止了,我绝不会朝那个方向踏出一步。
“所以,邓先生,可不可以再多信任我一些?”
*
“你的意思是我还需要赔偿你的损失?”杰森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指着瘪陷的车头。他和车主在大雨中争论了半天,一个怪罪对方撞坏自己的仿生人,一个指责对方推仿生人下来妨碍交通,应该付全责。
两人一车拦在路中间,由人工智能Rose指挥的交通系统陷入瘫痪,堵在后面的自动驾驶车型排成长龙,不得不从最末端开始依序调头,寻找别的出路。
车主皱着眉打量杰森,看起来是个穷画家,身上大概拿不出十万信用点以上的钱,再吵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眼看就要招来警察,说不定还要被追究事故责任,车主当机立断,“看你也赔不起,正好这车交了保险,我自认倒霉,再贴补点就能修好。至于你的仿生人,把她挪走,这事就算了了,我们各不追究。”
“说得轻巧,这是我刚买的仿生人。”杰森哭丧着脸,根本不接受车主的和解邀请,“保险公司补偿你的损失,谁来补偿我的损失?”
他烦躁地原地徘徊,将一头蓬发又抓又挠,“我哪有钱修好她!我自己马上都要饿死了,一生积蓄都花在这个仿生人身上,我不能没有她€€€€你得赔偿我!”
车主看着面前几近癫狂的男人,对方似乎到了末路,不仅背负巨额债务、没有生活来源,还失手导致仿生人身亡。他幽幽地说:“既然她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还要推开她呢?”
“因为她是个该死的仿生人!”杰森不假思索地大嚷,随即被自己的话语吓了一跳,“不……也不能这么说,我很珍惜她,怎么能责怪她?”
“我不想在这里多耗。”车主忽然伸手,递给他一张名片,“这是我某位朋友开的店,实在没办法就去碰碰运气吧,他正在接收仿生人做实验,要是你的仿生人符合要求,他会帮你免费维修的。没有异议的话,我得走了。”
杰森接过来,那还是张纸质墨印的古老名片,被雨滴打湿,字迹边缘起了模糊的毛边。
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代号:
黑市地下五十层
“医生”
*
七年前的黑市还没有邓槐灵他们上次去时那么繁荣,自由搏击场正在建设中,到处是机械吊臂和沙石堆,不过大致布局没变,两人并肩而行,轻易找到了医生门口“义肢贩售、仿生人改造”的熟悉招牌。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气氛有点尴尬,Rosie想不通为什么。他明明把心迹剖陈得一清二楚,表达了对邓先生的忠诚,邓槐灵也说明有一部分原因是太过担心他,两人互相表示理解。话说开了,矛盾应当坦然解决了才对。
然而,就是有什么东西悬而未决。“房间里的大象”,无形的窘迫感在他们之间蔓延,交流开始变得躲躲闪闪,目光一触即分。
Rosie无声地叹了口气,跟着邓槐灵走进医生的店铺,通过长廊,进入手术室。医生仍旧是金丝眼镜和白大褂的搭配,只是更加年轻,红色长发的杀手在他身边观测数据,他们的组合七年来就没有改变。
杀手蹲下来扒住床沿,目光平视着手术台上的玛丽€€埃利斯,她原来的面部组织已经被拆下来,露出银色的零件群,医生操纵机械臂,正在给她安上一张新的脸。
“这样就完成了。”杀手眯起眼睛,大功告成地说,“其他身体部件也修好了,我们给了她焕然新生。”
“你确定要这张脸吗?”医生说。他嘴上质疑对方,机械手臂还是稳稳地完成了工序,崭新的脸固定在玛丽€€埃利斯的面部骨架上,轮廓隽秀而优雅,虽然与原来的玛丽十分相似,但在细微处做了很多改动,使她从清秀提升为大气的美人。
“你敢质疑gay的审美?”杀手不满道。
“不是说这个。”医生无奈了,“你确定要采用Rose和玛丽原来容貌的联合建模?我总觉得没用,不如直接换一张更漂亮的。”
“相信我,罗伯特就吃这一套。”杀手口中的罗伯特,就是塞西娜现任市长罗伯特€€迪兰,“他对初恋念念不忘,找的秘书每一个都和当年的Rose神似。”
医生暂时相信了他的说法:“明白了。记忆泵连接正常吗?”
“你好€€嗦啊。”杀手指尖掠过一排仪器的数据,“我看看,心率正常,血氧浓度正常,记忆泵连接正常,自我意识……异常活跃。”
他又感叹了一句,“说实话,我们经手的仿生人还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能拥有如此丰富的自我意识,她算是最成功的了吧。”
“成不成功,还要看后续适应得如何。”医生遣词造句非常严谨,让杀手又感到一阵没趣。
邓槐灵明白了来龙去脉,医生和杀手€€€€这两个科学狂人,在七年前成功改造了玛丽€€埃利斯,使她具备自我意识,从普通的家政仿生人一跃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尽管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但这切切实实是个奇迹。
甚至连玛丽的容貌都做了微调,模仿一个名为Rose的女人,企图以此来接近市长。站在当今这个时间点回溯,他们成功了,玛丽€€埃利斯的确是市长的情妇,医生和杀手掌握玛丽的记忆泵这么多年,一定获得了相当数量的情报。
玛丽的眼皮动了动,从手术台上睁开眼睛。这段记忆就此结束,接下来又是场景的快速切换,邓槐灵和Rosie跟着潦草地浏览了玛丽€€埃利斯的成名之旅,换了脸、获得了自由意识的她进入影视行业,在全塞西娜开始走红。
起先是被杀手硬拉着去参加了试镜,电影、连续剧、歌剧、话剧,任何品类都不错过。毕竟她是仿生人,学习速度快过人类百倍,医生熬通宵搜集整理各种片段,编写关于演技的程序,载入她的记忆中枢。她不是天才,却比人类中的天才更加耀眼。
随着塞西娜的影视业向仿生人张开怀抱,玛丽€€埃利斯变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大街小巷有越来越多关于她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