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 第9章

作者:独惆 标签: 强强 玄幻灵异

我有些吃惊地望过去,并没有想起来这楼有什么特别。

“沉香楼是前朝太子的产业,专供达官贵人养……娈童的地方。当年还是大人下的查封令,让陛下对犯人处以极刑的。”

段久这么一说,我才终于在我杂乱的记忆里找到了点头绪。当年前太子为了拉拢朝臣,满足一些官员的私欲,是专门建了个楼,掳了一群童男童女在楼里接客。梁宴登基之后就被查封了,因为牵连的官员很多,一开始朝堂上没什么人赞成大查。

梁宴在朝会上问我的意见,我端着手站在阶下,眼神冷冷地扫过那些口口声声喊着“为了新朝稳固不宜再查下去”官员的脸,只说了一句话:“全部处死,以儆效尤。”

梁宴看着面色不佳的我,爽快的在那封死刑诏书上盖了章,我知道那是他对我的妥协。

新朝不稳,这时候梁宴最稳妥的做法确实是把这件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咽不下心里那口气。多少人家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消失,成了拉拢新贵朝臣的物品,再被厌弃后衣不裹体的横死街头。

仅仅只是因为上位者之间的权色交易?

第20章 没有误会

小时候我从战场拖着沈谊那个幼儿回来的时候,沿路见过太多饿殍遍地,达官豪绅鱼肉乡里。有些穷苦人家生出来的孩子,甭管是男是女,一出生就被当地的官员盯上,长相标致的女孩送往京里,成为位高权重人家的小妾,男孩则送到特殊的艺馆去,调教好了就被包装成礼物,送到有这类癖好的人家里,成为见不得光的存在。

沉香楼就是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交易场所。因为它的幕后主子是前太子,在先皇的那个朝代,和朝中各大势力盘根错节,几乎无人敢动。

可我敢。

太子是个草菅人命的畜生,那就换个太子。君主是个昏庸无能的草包,那就换个陛下。我从尸山血海里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爬回来,不是为了在这阴暗腐败的朝堂里苟且偷生的。既然世道不公,那我就毁了这世道,改朝换代,拥立新主。

梁宴就是我选择的新主。

当初梁宴允准了我把一大批官员处以死刑的决定,与其说是对我妥协,不如说是朝野内外不得不对我妥协。当日我手握虎符,坐拥三军,不仅是新帝的开国功臣,还是陛下亲封的百官之首,说是整个朝堂被我把控也不为过。

不过梁宴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皇帝,他是一只被我养出来的,有着锋利爪牙的、野心勃勃的狼。

批准我决定的当晚,梁宴就把我绑在书桌前,结结实实的从我身上讨回了利息。事后他还挑着我的下巴,笑的一脸纯良道:“陪朕四个时辰,就能换得那么多你讨厌的人人头落地。宰辅大人,这笔买卖你可不亏。”

不亏个屁!

我想起梁宴那个狗东西的脸,心里一阵恶寒,摆摆手冲段久道:“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这么看来,也许是你查封沉香楼时顺道救过徐生。”

“也许是,举手之劳罢了。”段久冲我拱手道:“还请大人替我转告您的那位朋友,前尘往事,我早已不记得,又何来报恩一说呢。”

“前尘往事……”

我想起徐生死去时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徐楚那个奶团子才六岁。他们还没来得及在书堂聆听老夫子的教诲,和同龄人一起上树掏鸟蛋,也没来得及好好长大、娶妻生子,可就已经变成了不可追忆的前尘往事,成了黄土之下无人知晓的游魂。

徐生还成了没法投胎转世的……厉鬼。

我心里泛起不忍,本来给段久托梦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又补充道:“段久,帮我查一下徐生和沉香楼的关系。还有,他是哪一年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能查多少我就要知道多少。”

许是这回托梦时间太长又没有什么异样,一时间我竟忘了自己已是死人之躯,下意识就对活着的时候是我下属的段久发号施令。话说完,我才想起来,我早已是个死人,什么狗屁宰辅官职地位,那已经跟成为鬼魂的我没半块铜钱的关系了。

段久现在是个活人,逢年过节我还指望着他给我烧纸呢,就单论这个讲,他就已经高出我好几级了。

我生前吩咐事情吩咐惯了,如今倒有些尴尬,只好清清嗓子,道:“我的意思是,你闲的时候,能帮我查一下就最好……”

“查好之后我如何告知你,等你再进我梦中吗?”

我和段久的话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听到我的话,段久先是愣了一下,又笑起来。

“大人这是在怀疑我的办事能力,还是不拿我当好友?”

“沈宰辅,沈弃,沈兄。”段久挑了挑唇,“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这么快你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段久嘴角的笑又很快落寞下去:“哪怕……身死,我们也是拜过把子了的挚友。”

“挚友版游园惊梦?”我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伤感,打趣道:“段久段大人,我的好挚友,上回把我托梦的事情写进书里,赚了不少吧?怎么说,不得给你的好挚友我烧一半下来。”

段久捏拳在唇边咳了两声。

我笑起来,还想再打趣他两句,突然感到身体里一阵寒凉刺骨,当即就捂着胸口弯下了身。

“怎么了大人?”段久担忧地看着我,想伸手又像是被什么阻挡了一般,并不能碰到我。

我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身体被开了道口子,寒风拼命的往里灌。烛火在梦里并不会消耗,但我心里清楚,这梦我托的太长了,身体里的阳气已经不够用了。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了身体里充满阳气,暖洋洋的感觉,如今乍一被剥离,疼痛和寒冷感竟比以前还要猛烈些。

我抓紧时间交代段久:“若你找到和徐生相关的,就把查到的东西放到藏书阁第三层那本礼记里,我会去取。”

“知道了。”段久看出我的不对劲,直接利落的答应下来。“你还能留多久?陛下交代了我件事,与你有关,我想我得知道你的意思,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时三刻的我还撑得住。”听到梁宴的名字,我皱起眉:“什么事?”

“陛下希望我去劝沈谊,把你的……肉身,也就是你的墓,从沈家迁出来,葬到皇陵里去。沈谊想来拿不定主意,毕竟是光宗耀祖的事。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虽然这件事于礼不合,但若你愿意,我会尽力一试。”

段久大概是为了照顾我,一段话说的又急又快。我胸口疼的要了我半条命,也不妨碍我捂着胸口非得吼起来:“我愿意个屁!”

“这事那天我在隍城庙听到了,你让梁宴想都不要想,我就是死了,也决不允许他对我这般折辱!”我捂着胸口用力地咳了一阵,简单的向段久交代了一下我目前的状况以及我能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事实。

“我知道怎么处理了。”段久点了点头,“我会如实向陛下转达你托梦给我的事。”

“……托梦什么的,还有我拜托你帮我查的事,都不要告诉梁宴。”我感受着环绕着我的白雾,觉得自己应该还有点时间再说两句话,于是又补充道:“我与梁宴的水火不容是,死了也水火不容。你以前怎么理解我和梁宴的关系,现在就照样怎么理解,不要指望我死了就与他握手言和,不可能。”

“沈兄,单做朋友而言,我得告诉你,在你离开的这些天里,陛下……好像真的很难过。从前我觉得他对你的感情过于复杂,但总归是厌恶占上风。可这两天,我竟然觉得,他对你还是有情谊的。而且我听说……总之陛下对于你谢世的这件事,好像有一些不太能接受,我总觉得他,过于偏执了。”

段久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以前站在我的阵营,或多或少受我影响,并不太喜欢梁宴,如今却不知道听说了什么,竟然向着梁宴说话。

“你与陛下也针锋相对了十几年,如今算的上是尘埃落定。既然能托梦,那这些年间倘若有什么误会,也可借此机会说清楚。”

“误会?”我呵的一声笑出来,烛光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得摇晃,把我的笑映照的格外冷。

“我和梁宴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我笑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生疼的笑起来。“从来都不存在误会。”

“血海深仇是真,刀光剑影也是真,我一刀刺在他胸口的时候是真想让他死,他掐着我脖子的时候也是真想让我咽气。”

“他与我有情谊?什么情谊呢?”周遭的白雾开始如上次一般渐渐变成屏障,我却顾不上疼,只看着段久笑道:“二十年前塞北十万将士的尸骨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皇家人到底有多薄情。段久,你忘了吗?十四年前那杯掺着毒的酒,可是我亲手递给先帝的。”

“仲平啊,我记得你为官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掌权者,千万不要对你的敌人心慈手软。”

白雾化成坚硬的屏障,开始如利刃一般刺进我的身体。我在被梦境弹出来前,听到段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只想你不留遗憾。”

遗憾吗?

我想。

遗憾太多了,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大仇得报,亲手送我的仇人们去了西天,该了结的我都了结了,欠梁宴的梁宴也早就从我身上扯平了。我耗费一身心血,让大梁百年内能再不起战火,让这天下清平,再也没有像我当年一般的孩童举目无亲、流离失所。我还看着沈谊平安长大、嫁人生子,幸福美满。

我已经了无心愿了,至于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

我想起衣冠冢前伸向我墓碑的那只手,想起上元灯会非要给我赢花灯的那个人,想起多年前,倚在宫墙边叫嚷着要代替太子的那句大逆不道,想起无数争执间,那双带着怒火望向我的眼。

我想,算了。那些遗憾对我来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

既然家国安宁,海晏清平。

就都算了吧。

第21章 帝座之下

我一出梦境,就着急忙慌地往宫里赶。

冷冷冷冷冷!冷死鬼了!

被梦境扔出来的酸疼感还在,弄得我整个人……整个鬼又冷又疼,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好想睡觉,但我又不能就这么手脚冰凉地躺在街道中央,即使活人看不见我,我也要在十里八村的鬼面前维持我清高的宰辅人设。

我咬着牙,一刻不停的往宫里飘,路上不慎撞翻了宫墙外面的灯,吓的宫女太监们吱哇乱叫成一团我也懒得管。

我急,急需梁宴这个人形暖炉。

我风风火火一路往乾清宫飘,一头扎进梁宴的所在地,感受到心口慢慢涌进来的热流后,舒服的长吁了一口气。这趟托梦实在耗费了我太多精力,我亟需一场昏天黑地的酣然大睡,来调整自己的魂体。

我习惯性地打着哈欠往床榻的方向走去,然后……然后看着梁宴那张脸一脸晦气的止住了脚步。

他娘的!

我忘了,这是梁宴那个狗东西的寝宫,不是我自己的家,差点一屁股坐他身上去!妈的真晦气!

我拄着自己马上就要累趴下的魂体,看着床榻上安然入睡的梁宴,真想往他头上浇一盆凉水,冻死他个狗东西。

在舒适的软塌前徘徊了半天,我最终还是忍着把梁宴一脚踹下床自己躺上去的冲动,憋屈地一转身,拖着疲累的身体委屈地缩在椅子里入睡。

我听徐生提过一嘴,说成为了鬼魂之后就在六界之外,处于混沌之中,是不会做梦的。可不知道是因为我有一盏灯续命太特殊的缘故,还是白天提到太多次梁宴恶心的我没睡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我竟然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应该也是一个像如今这样的冬三月,寒风冷得不行,我好不容易熬的下了早朝,结果还没看到自家烧着暖炉的轿子,就被半道叫回去,去议政殿批折子。

梁宴那个狗东西太知道什么叫物尽其用。一逢年节关头,折子多如山的时候,他就把坏心眼打到他的臣子们头上,打着议政的名义光明正大的把一堆折子分给臣子,让臣子帮他处理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当然,这些倒霉的臣子里十次有九次都有我。这回更甚,梁宴只叫了我一个人,让我坐在大殿的风口,给他批那些鸡毛蒜皮的请安折子。他倒好,一个人坐在暖阁里,燃着热炉品御膳房新出的糕点,喝着热茶看向我,笑道:“天气寒凉,朕身体乏得很,就辛苦宰辅大人替朕分忧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答道:“陛下言重,这是臣的本分。”

然后转头就在某县令希望升职加俸禄的折子上用力画了个大大的叉。

琐事的折子繁多,我有时候也挺佩服梁宴,能耐着性子一封一封看完再给朱批。我乏困的不行,随手给讲废话的折子统一批了个阅,听着内室火炉噼里啪啦的声音,就俯在书案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鼻尖一直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我揉着鼻子睁开眼,就看见一件绣着金龙的狐皮大氅罩在我的身上,拱的我鼻尖泛痒的正是上好的白狐毛。而原本正对着我,直吹寒风的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烧着银碳的暖炉也被移到近旁,烘的我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我刚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议政殿的仆从真不错,午睡这么一小会都给我伺候的这么妥帖,一转头就看见梁宴拿着折子坐在我身旁,身上没披外套,深衣上系的腰带也绣着金龙,赫然与我身上盖着的氅衣是一套搭配。

“……”

我瞎了。

我想错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梁宴给我盖的。

呸,什么破狐氅,真丑!

梁宴余光瞥见我醒来,放下手里的奏折,挑了挑眉:“哟,宰辅大人醒了。再不醒我都要觉得……”

梁宴一只手绕到我的后颈,顺着方向撑住了桌子,一只手轻佻地勾起我的下巴,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着这么一个俯视的姿势把我困在两臂之间,补完了未说完的话:

“我都要觉得……沈卿是在勾引我了。”

勾引你二大爷!

我反手就把狐氅掀起来,劈头盖脸的把梁宴的脸捂上,顺带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让他撞到摆着花瓶的架子上。然后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下巴,拍了拍有点散乱的衣服,坐直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呵。”梁宴踉跄地撑了一下地,很快稳住了身形。他抓着那件狐氅,挑了下唇角,下一刻就用那件从正面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顺带飞快的在我颈后系上了衣带,把我想要挣扎的手拿氅衣一团。

“以下犯上,沈大人倒是把这点做的愈加炉火纯青了。”

议政殿很安静,殿内的太监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尽了,整个大殿只能听到我和梁宴的声响。没人看着我也懒得跟梁宴维持和平的假象,当即一蹬腿,照着他盘起的腿踹了一脚,把手挣出来就想去扯桌案上的书册砸他。

我和梁宴斗法了十几年,对彼此的套路都熟悉的不行,梁宴早就知道惹恼了我我会拿东西砸他,起身就把我的手腕扼在桌子上。

整个案几因为我和梁宴的拉扯变的凌乱不已,批好的和没批过的折子混在一起,掉落满地。我扫了一眼,憋住了满腔的火气,动了动手,道:“放开!这些都是明早就要发回去的批文,你今天批的完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