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听到谢苏的询问,淳于笙的脸上更是出现了一抹窘迫之色:“我怕……爹爹从人偶里面出来,要是再寻死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是将淳于异一直放在人偶之中,终究也不是办法。
被困在人偶里的滋味,谢苏也是知道的,虽然身体无法挪动分毫,但耳闻目见,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但凡人存死志,都是这念头刚出现的时候最为坚定。
淳于异求死而不成,被禁锢在人偶里已经有段日子,又将木兰长船遇袭,昆仑山中大乱的事情相继收入眼中,或许死志已不如当初坚定。
淳于笙脸上的赧然之色更深,低着头,终于说道:“我也怕爹爹出来了要教训我……我把他关进了人偶里,也没护好船上的人……”
她一个韶龄少女,语气神色都藏不住心思,显然有极深的懊悔。
谢苏却是亲历船上的变故,知道以鬼面人的手段,换作其他人,也未见得就能比淳于笙应对得更好。
但他天生也不怎么会安慰人,倒是淳于笙摇了摇头,复又望向明无应,迟疑道:“这位是?”
自进入小院以来,明无应就没有开口说过话,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禁锢着淳于异的皮影人偶,似乎对这件法器有些兴趣。
听到淳于笙的问话,明无应笑微微地看向谢苏,像是在等着看他要如何介绍自己。
他这样的目光谢苏实在熟悉得很,清了清嗓子,只简单道:“这是我的师尊。”
谢苏是谁,淳于笙早已知晓。
那么他的师尊是谁,天下间哪有不知道的人?
一瞬的震惊之后,淳于笙对着明无应低下头,双膝便屈了下去。对她如此姿态,明无应淡淡地挑起了眉。
淳于笙跪到一半,便觉膝下像是有风承托着。
臂弯之间更是有一股温和力道将她身形稳住,令她怎么也跪不下去。
谢苏手指一动,便有流风将淳于笙扶正,他音色如常:“我师尊最不喜欢旁人见了他低头跪拜。”
淳于笙脸上更红了:“我只是想向蓬莱主道谢。”
当日在溟海之上,谈致远要放火烧船,底舱里那些不省人事的船工都是明无应救下来的,也一并暂时住在药泉峰上,早已将那日的事情告诉了淳于笙。
他们跑船走江湖的人最重信义,知恩图报,何况是如此搭救全船船工的大恩。
淳于笙这一跪是不假思索,听到谢苏说明无应不喜欢别人跪他,越发显得局促了。
明无应道:“心意领了,不用拘束。”
淳于笙讪讪地点点头,这才坐下。
只听明无应又道:“若要谢我,也不必那么麻烦……”
他起了这个话头,淳于笙自然认真听着,显然不论明无应索要什么答谢之物,或是要求何种回报,无有不遵从的。
可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淳于笙心下惴惴,实在不知道他若开口,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明无应指了指那皮影人偶:“送一个给我就行了。”
“呃?”淳于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无应要的是这人偶。
这法器与他们家相传的术法契合,要炼制一个极耗费功夫,但明无应既然开口,且远比她设想的要求要简单太多,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明无应却道:“也不用炼成法器,只人偶就可以。”
淳于笙心想,这倒不难,选好皮料,画出线稿,再镂刻敷彩,与凡间市面上做一个皮影人偶不差什么。
她问道:“那要什么角色呢?或是哪种珍奇异兽的皮偶?”
明无应一手支颐,笑了笑:“我形容此人相貌,你照着做一个出来,行不行呢?”
“也、也是行的。”淳于笙忙道。
谢苏先前并未开口,此刻听到明无应所说,向他看了过去。
这挟恩图报的事情明无应做起来极是自然,说话时竟然还显得十分正经。
“这个人穿白色衣衫,用织银发带,腰间佩剑,至于长相么……”
谢苏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角。
明无应好似看不到谢苏投向他的目光,又道:“他左眼眼尾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就在这儿……”
谢苏右手原本搁在石桌之上,闻言面无表情,移开手的时候,石桌边缘却赫然出现半个清晰掌印。
淳于笙听着明无应将所要人偶的相貌描摹一遍,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只担忧手边没有纸笔,生怕有哪一处错漏了,无意中往谢苏那里一看,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白衣佩剑,织银发带,左眼下一颗胭脂痣。
淳于笙一时愣住。
谢苏的神色冷若冰霜,明无应却好似对这古怪的氛围浑然不觉,又问道:“这人偶做好之后,是不是我要它如何动,它就如何?”
淳于笙用余光查探谢苏快结冰的脸色,一个“是”字抵在唇边就是说不出来,半晌才声如蚊蚋:“……嗯。”
明无应笑道:“嗯,我说完了,做得出来么?”
淳于笙窘迫得连脸都要低到胸口,只想伸手将桌上的皮影人偶抱起,先逃开此处再说。可是明无应问话,她不敢不答,低声道:“做得出来。”
片刻之后,她一半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现在说出来不可,一半是此时此刻简直如坐针毡,一定要寻出点说辞来,思索一瞬,便即开口。
“这几天住在山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在溟海上,那个黑袍人带了个鬼差来,从船上的人里选中了我们几个……”
谢苏心中原本有气,但听到淳于笙提到此事,也顾不得再跟明无应置气了,心念电转,问道:“你认得那是鬼差?”
淳于笙点了点头:“爹爹与逐花楼的春掌柜交好,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我娘病逝之后,爹爹悲伤得发了狂,请春掌柜来验看,一定要找到我娘的魂魄不可……”
她望着桌上的皮影人偶,神情黯然。
“春掌柜说人死不能复生,劝爹爹节哀,但是爹爹整日失魂落魄,春掌柜终究不忍,想着如能偷偷令我娘的魂魄再见他一面,兴许能让爹爹看开一些,就想办法找到了当时接引我娘生魂的鬼差。”
淳于笙说起的这些事情,乍一听上去与鬼差在船上挑人毫无关联,可谢苏与淳于笙短暂接触下来,已知此女心思颇为细腻,这样说必有原因,所以不曾打断她。
“可那位鬼差却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见过我娘的生魂,又说她定是贪恋人间不愿离去,所以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春掌柜将那鬼差送走之后,说此事有些蹊跷,必是那鬼差自己弄丢了我娘的魂魄,怕担上干系才这样说。”
淳于笙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皮影人偶,说道:“春掌柜说这数月间,仅他所知,就有不少鬼差手中都有魂魄丢失,只是世上的人这样多,一天之中不知要死去多少,所以一时之间酆都也查不出来。至于我娘的生魂究竟在何处,他会想办法去找一找……春掌柜写信告知爹爹,我心中担心,所以偷偷地看了那封信,才知道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谢苏。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个鬼差为何要选中我们几个人。高矮胖瘦,修为高低,大家全没什么相同……”淳于笙认真道,“直到昨天有个船工说起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才忽然想通了。”
这个问题谢苏也思索过,问道:“是什么?”
淳于笙道:“鬼差选中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是阴时出生的。”
明无应淡淡听着,指尖在石桌上叩了一下。
“船工们的年纪籍贯,生辰八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淳于笙正色道,“那几个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同在药泉峰上养伤,昨天我已经问过了他们。”
谢苏道:“他们也是阴时出生的?”
淳于笙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出生之时,离世之时,酆都的魂簿之上都有记载,绝不会有疏漏,随便哪个鬼差,都能一眼看出面前生人的出生时辰。
淳于笙缓缓道:“我娘也是阴时出生的,我在想,那些丢失的魂魄,会不会也是……”
谢苏蹙眉,淳于笙并非无端猜测,可鬼面人收集阴时出生的魂魄又是为了什么?
一道劲风越山而来,是昆仑的飞舟。
飞舟之中走出郑道年和方长吉二人,方长吉见到明无应,向他行了一礼,待到看向谢苏的时候,饶是他性情冲淡,修养过人,脸上仍不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死而复生,确然令人无法相信。
郑道年轻咳一声,方长吉这才回神,又暗暗看了一眼明无应,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苏了。
谢苏有意将方才淳于笙所说的事情告知郑道年,但看郑道年和方长吉的样子,也像是有话要说。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又出什么事了?”
方长吉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无极宫上下数百人,均死于极北秘境之中,仅有一二十人逃了出来,乘的是沧浪海的船。”
清正司为及时收集报备各地的邪祟作乱之事,可说是耳目遍及世间各处,消息灵通得很。
沧浪海与无极宫有勾结,十年前谢苏就知道了。
叶沛之死后,无极宫是由叶天羽主事,实力大不如前,似乎稍有沦为沧浪海附庸之嫌。
但无极宫也是雄踞一方的仙门大宗,门中不乏修为精深之人,一夕之间,竟伤亡如此,几乎已是全盘覆灭。
算起来,竟然与昆仑遇袭的时间差不多。
明无应笑了一声:“也是那位戴面具的朋友做的?”
昆仑被鬼面人搅得山中大乱,方长吉显然也已知晓,说道:“还不能下定论,但是……据说无极宫丢了一件命脉灵宝,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世间这几个大仙宗,都有各自的命脉之物。
昆仑有青莲玉,此刻正在学宫地下那片灵气湖泊里面温养着。
沧浪海有沉燃火,谢苏曾经见过,火在水中,奇妙非常,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无论是无极宫遇袭还是灵宝丢失,这手段目的,都和鬼面人对付昆仑相似。
鬼面人有谈致远做棋子,自然早就知道昆仑的青莲玉已经没有了灵性,还需要放在学宫温养,这才想办法进入昆仑,转而盗取聚魂灯。
谢苏想到了白家,这灭门的大难,也只是因为鬼面人要取朱砂骨钉。
郑道年道:“无极宫那些幸存的弟子,恐怕……”
随着鬼面人在溟海上对昆仑弟子下杀手的那些沧浪海门人现如今还在玉簪峰上关着呢,沧浪海与鬼面人之间必然关系匪浅。
无极宫幸存的人乘沧浪海的船避难,自然是凶多吉少。
若覆灭无极宫的凶手就是鬼面人,只怕沧浪海在其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那也是少不了的。
郑道年正色道:“此事已非我昆仑一门之事。”
谢苏低声向淳于笙道:“方才所言,请你再向昆仑掌门与方司正讲一遍。”
淳于笙知道兹事体大,当即删繁就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方长吉神色惊疑不定,郑道年却是沉吟片刻,又召来了那些曾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挨个问过他们的生辰,确然都是阴时出生的人。
郑道年叹道:“鬼面人一面夺取各种天地化生的灵宝,一面收集阴时出生的生魂,可他究竟是何身份,又在谋划什么,唉……我们竟然丝毫不知。”
方长吉忽道:“由此看来,需向乌蛊教及天清观都报信提醒才是……”
听到天清观三个字,谢苏抬眸,恰好与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这天清观么,”明无应淡淡道,“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