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明无应道:“的确。不过学宫开课之后,你难道还要每天晚上回来睡觉?”
谢苏犹豫片刻,低声道:“我去了学宫,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他这一句话,仿佛是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心才问出来的,问话之时,抬起双目,直直地望向明无应。
这双眼眸色如琉璃,也清澈如琉璃一般,向来掩藏不住什么情绪。
明无应忽然觉得逗弄谢苏很有趣,故意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办?”
他原以为谢苏要犹豫衡量许久,毕竟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参加学宫的试炼。
可谢苏几乎是立刻就答道:“那我不去学宫了。”
他伸手到怀中摸出一个物事,几乎就要从小舟上站起来。
明无应目光下移,看到谢苏拿出来的是一段玉简,却是忍俊不禁。
“真不去了?”
谢苏认真道:“嗯,不去了。”
他手中握着那段玉简,也不在意自己此刻困乏疲惫已极,想要尽快将玉简还给杨观。
一共二十八枚玉简,便是二十八个进入学宫的名额,如今自己既然决定不去学宫了,这根玉简自然要早些还回去,将机会还给他人。
他不假思索要站起来,可是在秘境中跟水魈一场剧斗,身体困乏得厉害,在校场上还不觉得,跟在明无应身边,在小船上只稍微缓了一缓,就觉得四肢疲惫酸软,加倍袭来。
想要站起,却几乎无法起身,还带着小船猛地一晃,自己也向着水面栽下去。
明无应却已经大笑出声,伸手在他腰上轻轻一带,将他按下了。
谢苏尚不及抬头去看师尊的神情,就觉得额上微微一痛,是明无应屈指在他眉心弹了一记。
他只觉得被明无应碰过的地方奇异地发起烧来,却不明白为什么。
“倒也不用那么着急,”明无应眼中漾着笑意,“你要是真的告诉杨观不去学宫了,他怕是要日日站在禁制之外长吁短叹,烦也把人烦死了。”
谢苏抬起头,神色颇为认真。
明无应道:“你把手伸出来。”
闻言,谢苏虽不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却已经照做,放下玉简,将右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明无应握住了。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手指修长,比他的手要大上许多。肌肤相触,谢苏僵硬了一瞬,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
他这样微微挣扎一下,明无应却已经感觉到,反而施力将他拽了回来,扬眉道:“你躲什么?”
谢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么,被明无应一拉,整个人都向前倾去。
他们在小舟中本就是相对而坐,这样一靠近过去,谢苏几乎闻得到明无应衣上的熏香气息。
“你手心这个印记是什么?”
明无应话音未落,谢苏掌心一道白光若隐若现,是那道杨观留下的灵符一闪。
此刻还没有到正午时分,若不是明无应一剑斩开了秘境,学宫的试炼就还未结束,这灵符仍然有效。
谢苏轻声道:“这是杨祭酒种下的灵符,试炼途中若是想退出,可以激发这道灵符。不过再过两个时辰,这灵符也就该消失了。”
明无应却道:“不用那么麻烦。”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触在谢苏的掌心,若即若离之间,竟是一点点将那个灵符印记给擦去了。
谢苏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起来,只觉得掌心被明无应这样触碰,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灵符已经被消去,明无应的指尖却还是在他掌心慢慢游弋,像是在写字一样。
谢苏实在很想把手收回来,可是他的手被明无应牢牢地握着,不见明无应如何用力,但自己就是挪动不了。
“师尊是在……做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担心以后去了学宫,被那道禁制给拦在外面吗?我也给你留个印记,让你随时能出入禁制。”
谢苏手指微微一动,是觉得掌心很痒,低声道:“这样好像是在写字一样。”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却忽然将他的手一折,指尖一点一横地,当真在他掌心写起了字。
“我写的是什么?”
他这样一问,谢苏自然而然便想到从前学剑的时候,明无应也会忽然问他,这一式的落点在何处,破绽又在哪里,不由得凝起心神,认真感觉明无应此刻在他掌心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片刻之后,谢苏只觉得掌心微微地热起来。
只听明无应问道:“我写的是哪两个字?”
他的声音都低下去:“……谢苏。”
小舟轻轻到岸,明无应放开他的手,笑了起来。
谢苏收回手臂,衣袖垂下,将他的右手笼住,却是虚虚地收拢了五指,只觉明无应指尖的触感仍是十分清晰,留在他掌心似的。
他一半是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另一半也是真的有话要说,提起承影剑的剑柄,便要开口将秘境中如何得剑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明无应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眼睛上抚了一下。
“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有话睡醒了再说不迟。”
掌心覆上来的一瞬间,沉沉的睡意涌来,谢苏只觉得眼前的镜湖水光一层层地黯淡下去,周遭的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这一觉却是睡了好几个时辰,酣甜无梦。
谢苏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躺在镜湖小筑的软榻之上。
他臂上的伤处已经被裹好,看那缠得足有两只手臂粗的白绫,谢苏心知一定是姚黄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给他上过药了。
只是镜湖小筑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窗户开着,外面水汽朦胧,游廊之上的缃色帷幔无风自动,缓缓飘浮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杏云铺陈天际,数道淡金色霞光投在镜湖的水面之上,小舟却不在岸边。
谢苏口渴得紧,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香炉之中烟气袅袅,显然是不久之前曾有人添过。学宫的玉简就搁在一旁,只是承影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觉睡得十分黑沉,醒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苏站在窗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剑鸣。
他循声而出,自游廊走过,看到庭院之中,元徵坐在那只木轮椅上,背对着他,手中握着承影剑,轻轻试过那锐利剑锋。
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二子拼杀,初露峥嵘之势。
似乎是察觉到谢苏的脚步声,元徵操纵那木轮椅转向,将承影剑平放在膝上,微笑道:“见你睡着,不想惊动,但实在按捺不住对这柄剑的好奇,不问而取,还请见谅。”
谢苏摇头,示意无妨,又听元徵笑道:“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你是如何在学宫的秘境中抽出这柄剑的。”
听元徵说话,倒好像对学宫试炼之事很是了解,谢苏也不觉得奇异,因为元徵一向如此,谢苏觉得,他虽然不问世事,却好像知道很多的事情。
元徵见他过来,伸手将承影剑还了过来。
谢苏伸手接剑,只见剑光如秋水,心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当下就把洞中如何看到剑影,水魈直扑而来时那剑影又忽然浮现,被自己抽出的事情讲了出来。
“一只水魈身上就有这样凌厉的魔息,看来这件事确实不简单。”元徵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
谢苏点头道:“确实有些棘手,那水魈的幻术很是迷惑人,我们四人接连中招,无一幸免,好在丛靖雪身上有一块灵玉,有护持心神的效用。”
他本来有些担心,若是元徵问他在水魈的幻术中看到了什么,自己要如何作答,可元徵却并没有问,反而对那只水魈颇有兴趣。
谢苏忆起他初到蓬莱时,在芍药园中遇到的那颗枫鬼树,树上魔息被牧神剑的剑气催逼,汇聚枫露之中,而那棵枫鬼就是元徵送来的。
他有意想向元徵讨教更多,但说到丛靖雪身上佩的那块灵玉,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谢苏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拜师那日你送给我的那块碧玉,我转送给别人了。”
“哦?”元徵仍是微微笑着,“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诉我。”
谢苏又道:“向我讨要那块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徵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转为寻常,温声道:“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她了。”
“是,”谢苏见到沉湘时,觉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徵是完全不同,可是两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是相似,问道,“她说很早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元徵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轻声道:“我们相识,确实很早,早过认识你的师尊。”
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俊美,但谢苏每次见他,总觉得他有一种病弱之态,双腿之上也总是盖着厚厚的狐裘,显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谢苏看他,忽然从元徵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深的黯然。
元徵执云子在手,良久在棋盘中落下一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见的。”
第61章 霓为衣兮(三)
在元徵身后,游廊之上那无数缃色的帷幔无风自动,将天际最后一道夕阳的斜晖拦下,化为半明半晦的暗光。
元徵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对棋理并不算十分擅长,但是见过多次明无应与元徵对弈,此时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觉得白子高歌猛进之间,已经暗暗透出颓势,而黑子似是被穷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断一臂,却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输赢易势,只是瞬息而已。
胜负既分,元徵便停下来,却拈了一枚云子在指尖把玩,复又望向谢苏,含笑道:“再给我讲讲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谢苏心中本来有些好奇,但元徵态度温和,却显然是不准备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又见元徵黯然之外,谈起沉湘的时候,言语之间有种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元徵所知甚为广博,每次来到蓬莱,谢苏都会向他讨教道法,这时听元徵问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动问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过在河流之上尝试三次,自觉不过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何况那河流辽阔,无边无际,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变,原本的对岸也变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说,此岸就成了河流的来处。
元徵听他讲起自己三次尝试,脸上淡淡笑着,倒像是有些兴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气。”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是灵气吗?”
元徵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如水常渐鱼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在于你看得见水,却看不见气。”
人居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在水中。
元徵又道:“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气调和,则天地化美。就好像鱼在水中任意游动,却不会想着要河流为它逆转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