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在他身后,谢苏独坐听雨轩中,目光落在水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小荷初立,有蜻蜓点水而过,落在上面小憩。
一点波光荡漾开来,谢苏的思绪飘回了秘境被破的那一日。
明红流金的朝阳之中,师尊背光而来。
谢苏轻声道:“是很好看的……”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一个人。
这念头刚在谢苏心底冒了个头,就被他亲手掐住。一个更加根深蒂固的念头压在了上面:他绝不能让师尊知道。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有学宫的课业做借口,回蓬莱的日子便被他一推再推,唯恐见到师尊之后,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什么端倪。
如此又过了一段日子,姚黄似乎有事在身,忙碌得很,再也寻不得空来找他,谢苏更似要住在藏书阁一般。
到他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在师尊面前藏住一切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
一日学宫无课,谢苏独自往林中走去,凭着记忆走到禁制附近,抬眼望见那棵丹青树,便停了下来。
明无应所下的禁制无形无痕,若非有他的准许,天下间没有人能通过。
谢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道那印记是否还有效,也不知道若是自己被禁制拦住,师尊会不会来管他。
他举步向林深处走去,一片幽静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涟漪自他周身散开,再回头时,禁制那一面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那道禁制。
谢苏纵身跃起,身形如流光一般飞向镜湖小筑,林梢在他脚下晃动。
只是离镜湖小筑越近,谢苏心中便莫名更紧张些。
烟波浩渺的水面之上,小船静静地停在岸边,仿佛一直等待着他。
谢苏在湖边踱着步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挨。
他登上小船,小船便晃悠悠而去,带起浅浅的水声。
谢苏却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小船走得快些,还是走得慢些。这繁杂心绪更令他对自己生出一些恼意,便是生死关头,他心中也不曾这样七上八下。
往日无比辽阔的镜湖,今天更显得格外宽广。
水面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倒映着碧天白云,真如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可谢苏行在镜湖之上,却不敢低头望向水面的自己。
仿佛他藏在心里的东西,会被这镜子一样的湖水照出来,无所遁形。
只是镜湖再辽阔,小船终要靠岸。
镜湖小筑仍然是旧日模样。小船轻轻到岸,稳住不动了。
谢苏定了定神,走下船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旁临水的草地。
那日他醉了酒,躺在此地睡着了,师尊来寻他,他就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
回忆起这个,谢苏自然想到那一晚,他从昏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明无应的怀中。
明无应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心跳如鼓。
谢苏收敛住目光,只觉得自己上船之前在湖边踱步许久,反复想过若是见到师尊,自己该说些什么,又将脸色伪装了一重又一重,全都是没有用的。
谢苏不觉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好像连指尖都模模糊糊地热起来。
只是他沿着曲折游廊进入房间,却发现师尊并不在里面。
窗明几净,这房间的格局陈设都与谢苏记忆中一般无二。
可桌角那一只錾花香炉之中却是干干净净,连一点香灰都没有,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添过。
日光从窗格中透过,照在一地琉璃砖上,亮得仿佛能映出谢苏的影子。
镜湖小筑四面空寂沉静,明无应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他离开蓬莱山,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谢苏低下头,不觉笑了笑,心底有微微的黯然。
他这样躲着不肯见明无应,辗转反侧,患得患失,连姚黄都看出他古怪,可今日他回来镜湖,师尊却早已经离开了。
方才自己上船前,又是在湖边踱步良久,又是设想见到师尊要如何说话行事,便都显得十分可笑了。
说到底,他是很想见到明无应的。
谢苏走出镜湖小筑,只见外面水天一色,白云悠悠,说不出的静寂。
他回到小船,在里面躺了下来,水声淙淙,天光云影便从他的眼睛里走过。
那一向澄明清澈的眼眸,少见的有些空蒙。谢苏闭上了眼睛。
小船行至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在水中原地打着转。
只是奇怪的是,小船这样在水中打转,却丝毫不见水面有涟漪。
谢苏睁开眼,已经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在镜湖之上用术法,不怕我师尊察觉么?”
他屈膝坐起,看到前方水面之上出现一朵红莲的虚影。
红莲之上是一只赤足,沉湘纤长的手指把玩着腰上宝石金链细细的流苏,笑吟吟道:“说的也是,此处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我要动什么手脚,说不定他立刻就知道了。”
她在水面上轻轻跳跃,落足之处总是会适时开出一朵红莲虚影,连沉湘的身影也是若隐若现,虚幻得很。
“可是谁让他此刻不在蓬莱山呢?”
沉湘跳到谢苏身后,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似嗔似怒。
“小子,镜湖小筑的秘密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见了我,你倒是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脚步轻盈,须臾之间又转回小船正前方,水面之上一圈红莲的虚影渐次消失,唯余此时她脚下的那一朵。
谢苏问道:“你来做什么?”
沉湘忽道:“好啊,你见了元徵,就温和守礼,有问有答,见了我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难道我比他差很多吗?”
谢苏不置可否,又道:“我在元徵面前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沉湘道:“我有小白狐做耳目。”
她忽而踏上一步,盘腿坐在船头,虽然是个虚影,但她上船的那一刻,小船却是晃了一晃。
“那一日元徵来到镜湖小筑,同你师尊说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听见?”
谢苏面色不改:“他们的对话,我为何要偷听?”
沉湘大笑道:“便是你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谢苏道:“既然小白狐是你的耳目,那么他们说了什么,你何必来问我。”
沉湘撇撇嘴,道:“那小狐狸是泥捏的胆子,生怕靠得近了,要被元徵捉去做成一条狐裘铺在膝上,哪还敢偷听?实在是没用得很。”
算上那日用花笺传音,到得今日,谢苏也才一共见过沉湘三面,却已经被她捉弄数次。
但谢苏脸上不见着恼,声音亦平静得很。
“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那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在水边睡着了,并不知道后来元徵通明无应又说了些什么。便是知道他们在说话,谢苏也是不会回去偷听的。
沉湘了然地笑了笑,那一双明眸之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问道:“那就说些别的事情好啦,比如说……你是更喜欢跟元徵相处呢,还是跟我相处呢?”
谢苏神色淡淡,伸手在船舷上一拍。
小船仿佛懂他心意,当即便走。沉湘坐在船头没有防备,好悬掉进水里。
她稳住身形,却不见生气,笑眯眯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你喜欢野的。越是随心所欲,散漫不羁的人,越是让你觉得中意,对不对?”
她用手背支着下巴,故意抬目远眺,“那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是谁呢?我可想不出来了。”
谢苏听了沉湘这几句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沉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在船头站起身来,一步跃出,跳到了一朵红莲之上。
小船载着谢苏破开水面而去,倒是比他来时要快上许多,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啊……”沉湘摸着下巴,轻声说道。
她望着谢苏清俊挺拔的背影,周身虚影连同脚下红莲一起渐渐消散。
只留下一句话落在水面上,轻得像是叹息。
“那位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也是天下第一逍遥忘情之人。”
第67章 在水一方(三)
兔缺乌沉,岁月如流。
藏书阁前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有一个身影跃动。
青年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轻轻松松。最后三四级台阶,他竟然是背着手跳上去的,如孩童嬉戏一般。
这青年正是贺兰月。
他跳到台阶之上,回过身来,伸手在眉前搭个凉棚,眺望着青山尽处,溟海泛起层层波涛,木兰长船泊在岸边。
他成为学宫弟子已有两年,仍是很喜欢从藏书阁这样的高处下望。
青山碧海、宫殿金顶都铺陈在脚下,好像从这里踏出一步,就能步入云端一样。
有两名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落叶,贺兰月大剌剌地走入殿中,脚步不见丝毫停滞,径直上楼去了。
藏书阁的每一层中都有无数的书架,其间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