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江明月
“何必呢,”叶昕云眼底染上些微怜悯,望着他叹气,“你我皆知,那梦境已揭示了……真正的火凤,早来到了我们身边。”
“不一样的……”赵明轩用手撑着膝盖,眼望着前方,哑着嗓子辩解,“这一世的少华……没有觉醒,他的父母尚在,他并没有被许天昭收养,更没有习过武、修过真,没有……背负那么多。他与天元门的那些人从不相识……他的双手是干净的,从未杀过一个人……”
视线被什么模糊了,是额上淌落的汗水,抑或是梦中的那袭红裳:“这一世的他,一直在做着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似乎是终于说服了自己,赵明轩慢慢直起身,面色恢复如常:“是的,少华就是少华,从来不是什么火凤。”
叶昕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发问:“你不恨他吗?”
这是一个与前文毫不相干的问题,赵明轩一怔:“什么?”
“即使他在梦中那样对待你?”叶昕云继续问。
赵明轩皱眉:“你在说什么?”
“宣琰。”叶昕云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名字。一个近日来被赵明轩压在心底,连回想都不敢,生怕一个不慎便在睡梦中唤出,引起肖少华怀疑的名字。她就如提起一个寻常人名般,提到了他,那个肖少华在天元门梦境中的名字,“宣琰,天元门的继任者,喜欢折磨高阶哨兵,为人冷酷,手段狠毒,是写在通缉资料里的内容,我以为每一个接手天元门任务的哨兵都会通读此项,并且牢记心中。”
赵明轩没想到她已全无顾忌:“你……”
叶昕云神色淡淡:“作为极罕见的3S级向导,他不仅继承了龙组组长宣烨的所有力量,包括那只极具象征意义的精神体火凤,更在许天昭的培养下,将天元门带到了开疆辟土的程度……我们派去执行天元门任务的所有哨兵中,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宣琰对你的另眼相看……”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观察赵明轩的面部表情变化,“说实话,令我们都非常惊讶……”
她这一句意有所指,却是彻底揭开了赵明轩于那梦中不愿回想的另一部分,令他在窘迫不安之余,更感到了一种无法描述的难堪。
“但在醒来后,我明白了,宣琰对你的特殊情感是来源于……”
“不,”再次打断了叶昕云的话,赵明轩暴躁地强调道,“那只是一场梦!梦!你明白吗?就根本不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太可笑了……难道你在去天元门前,你小时候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因为一个荒谬的梦,就去审判现实中的人……太可笑了!
“€€€€我再说一遍,少华不是火凤!更何况,那个梦中的他,已经死了!”他越说越上火,好似随时冲上来拽着老太太的衣领吼,再不管什么其他,“醒来的三个人中,只有我和你记得梦中的经历,而他则完完全全、彻底地忘记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正因为少华他从来不是什么火凤,所以根本不会记得火凤在你我梦中所做的一切!”
“……好,”被一个年轻小辈这般大声面斥,叶昕云没有丝毫动怒,也没有去追究对方言行的前后矛盾之处,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假若确如你所言,肖少华和宣琰是两个人,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她说着,停顿了稍许,似斟酌着用词:“假若我现在告诉你,我们所做的梦……已不再是‘梦’了呢?”
方才那通怒火的余焰尚在头皮上跳跃,赵明轩一凛:“你什么意思?”
叶昕云认真询问:“你是否还记得,出发去天元门前,白组长曾交予我们的宝匣咒?”
“……你是说那段手机里的文言文录音?”理智回笼,赵明轩这一回选择谨慎应答,“让我们在怀疑自己中了幻术时,播放来听的?”又反问,“但当时我们不是都在那云台上听了吗?是确认了彼此所见所闻一致,并无任何异常的状态。”
“对,”叶昕云颔首肯定,补充道,“‘回溯,保持大脑当时的状态不被激发’,这是白组长当时对宝匣咒的介绍,并让我们选择一件‘所见完全一致的事物’作为认知锚点。”
“对,我们选了国徽,”赵明轩立刻捉到一处可能,“是少华的国徽出了什么问题?”
“肖少华所携带的国徽没有任何问题。”叶昕云答道,在“携带”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那为什么€€€€”赵明轩又感到了那种近似愤怒的焦躁感。
“赵监察,冷静。你先听我说完。”叶昕云喝令道,继续解释,“宝匣咒的作用,表面上看起来是,中了幻术的人,听到宝匣咒后,意识会在一瞬间回到‘认知锚点’的那一刻,同时将中术后的记忆暂存到‘宝匣’中,使其不再影响现行的意识。但宝匣咒的实际作用不仅如此。”
她说道:“实际上,宝匣咒与‘认知锚点’音形结合,本身就是一道精神印记,自我们初次在会议室里听完宝匣咒,到我们确立‘锚点’的那一刻,它就会烙印在我们大脑潜意识的深处,形成一个‘标识’。”
随着叶昕云的话语,赵明轩再次按下心中焦灼,对着自己一遍一遍道“先听完、先听完”,却未曾觉察,他的面色在变得越来越差。
“由于每个人对外界的认知,或多或少都有区别,每个人对自我的认知,也都是各自不同,即使是一枚完全一样的国徽,落在每个人眼中,所注意到的细节都会有些许偏差,这就使宝匣咒所能生成的‘标识’,对每一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她说着,神情益发严肃:
“换言之,每一个使用过宝匣咒的人,都会生成一个仅属于自己的‘标识’,来代表自己独一无二的灵魂。而这个‘标识’,不会变化,不会消失……即使你的记忆被人篡改,你的精神图景
楠€€
被人摧毁重建,甚至你对自我的认知发生变化,宝匣咒也依然会在你的潜意识深处,牢牢地护住最初的那一点‘你’,只要到死的那一刻,你还是你€€€€”
赵明轩恍然若觉,不由瞪大了眼睛。
叶昕云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就是通过宝匣咒来确认,我们的大脑是否被人动过手脚,更关键的是,从天元门回来后的我们是否还和出发前一样……是同一人。”
最后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犹如一记重击,一下将赵明轩击退了好几步。
或许是由于叶君同的界域特性,周围的哨兵明明距离他们并不远,却各个都站得跟标枪一般的直,始终未朝他们投来一个眼神。
这一方的异常安静中,赵明轩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字句皆离他而去。他或许什么都想了,又或许什么都无法可想了。只见他踉跄着,花了近一分钟,方好不容易站稳了,抓着自己的衣领,像要竭尽全力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你、你是说……”
叶昕云正色道:“你、我,包括任务团的其他人,在会后的询问中,他们已通过深度催眠的方式,确认了这一点,我们的‘标识’都还在,没有发生过变化。”
她的语气陡然凝重:
“唯独肖少华的,消失了。”
一句话落,赵明轩脸上血色尽消。
“你……听说过‘夺舍’么?”
叶昕云轻声问,一下迫得赵明轩又退后了两步。
“这就是我们现在最害怕的事情……”
看着黑暗哨兵面色惨白,死死握着拳,嘴唇颤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似乎是感到了某种森森寒意,叶昕云抱上双臂紧了紧,喃喃道:
“……我们梦里的那个‘火凤’,或许已经通过……来到了现实……”
说着,她竟打了个冷战:
“我们无法确定……现在占据了肖少华躯体的,究竟是谁。”
第 233 章
“赵明轩,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哨兵。”
透着些须清冷的磁性嗓音幽幽响起,身披大红衣袍的长发男子,自黑暗深处向他缓缓走来。
“我会给你三次……逃离我的机会。”
“这是第一次……”
无际的安静中, 液体滴落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来人似每一步都踏在了血泊上。
“……第二次。”
“……第三次。”
“游戏结束。”
不知何时地, 向导已来到了他的身旁,极近的距离内, 那含笑的嘴角, 一半藏在了阴影里,冰冷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喉结,在他耳畔轻声宣布道:
“你,是我的了。”
€€€€这是赵明轩在天元门所给予的梦境中,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宣琰。
乍看并无任何特别的两个字。
这个名字, 或者更应该说, 是那个平行世界一般的梦境中,天元门以外所有人类的梦魇。
赵明轩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曼谷一间华人开办的古玩店前。
彼时他正在执行一桩境外任务, 抓捕一个未登记向导。该向导趁着游客在ATM取钱,利用异能偷了不少人密码,虽然失窃金额不算大,也够令当地头疼的, 使馆便将任务委托给了他们。
他的队友怀疑该向导还有同伙, 到别处蹲点去了。而他则一路追到了罗德法大街€€€€一条汇集了各国古董铺子的商业街,什么中美德意法日, 包括欧洲小国的复古纪念品、二手艺术品等, 放眼望去这一溜的建筑装饰真是欧风与东亚风并存, 小尖顶与窗花雕镂交错, 各式风情的展品琳琅满目、缭乱花眼。这样一个类似集市的地方,其人流量可想而知。
向导的身手也好得出乎了赵明轩的意料。
她就像一尾鱼般,几个游动间便消失在了古玩街的汪洋人海里。
好在赵明轩这会儿已觉醒了他的第三感官€€€€嗅觉,循着气味就追了上去。
只是今日兴许是个什么节日,人群格外比肩继踵地,待赵明轩好不容易穿过重重阻碍捉到了一抹残影,那残影也就一晃眼便消失在了一间店铺里。
“站住!”
年轻哨兵急声叫道,完全忽略了其他,更别提什么店铺门的大小了。这般一冲入便“嘭”地撞上了正走出这家店门的一个人€€€€
“啪嚓”。
一样白色的东西从这人手中被撞得飞了出去,落到了地上,发出了四分五裂的脆响。
赵明轩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了这碎在了地上的东西。大概是个“八仙过海”或“蓬莱仙宫”的玉雕或骨雕之类的工艺品,两个巴掌那么大,看着做工细腻、色泽温润,祥云上的仙人一个个栩栩如生,美得似笼了层虚烟,可惜不是被摔断了脖子、身躯,就是飘飘然的披帛断成一节节。
他再一抬头,就见一男子身着宽袍广袖,逆着光对着他,看不清神情€€€€想也是不怎么好看的,赵明轩当时便脱口而出:
“我赔!”
接着他便听见了一个声音,悦耳且微凉的:“好。”
这一赔,就赔了整整十年。
赔光了他的任务奖励,赔完了宣琰给他的三次逃生机会,甚至最后还把他整个人也给赔了进去。
直到这恐怖组织的头子将他掳进了他们的老巢天元门,把他囚禁起来,做尽了种种不可描述的羞耻之事,方在一次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当初他摔碎的那一件牙雕,是他给他师尊许天昭准备的生辰寿礼,寓意“飞升”,请了名家专门定制的,花了有四年时间,价值百万。
宣琰说着这些时,正在床榻上,倚着他身侧,一手揽着他,一手描摹着他五官眉眼,一副情人间的亲昵姿态:“……不过,这一件寿礼能换来夫人你,倒也值得。”
3S级别的精神力,纵然没有绑定,也能轻易将他控制得动弹不得。
赵明轩只觉得满心屈辱与恨意,冷冷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宣琰闻言便笑了:“好啊。”随着他的动作,赵明轩闷哼出声,这是对方在使用精神力强行放大他的触觉感知,并暧昧地附耳低语,“……不知这种‘死法’,夫人可喜欢?”
酥麻从神经末梢攀爬而上,冷汗从额头潺潺而下,哨兵近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来抵抗这种可怕的快感,却仍是不免被一点点拖进了欲|望的漩涡:“……杀了你,”他眸光涣散地呓语着,“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我要……杀……”
那些年,赵明轩对宣琰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我要杀了你。”
宣琰对此的回应,总是付之一笑:“来啊。”
或是用其他令赵明轩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将此话以情|事了结。
这般或轻蔑、或戏弄的态度,无不一次次加深了赵明轩对他的恨意,杀他的决心。
直到那一天,他真的将利刃送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溢出,淌了他满手。
而宣琰犹然笑着对他句句嘱咐、字字叮咛,告诉他接下来要如何避开天元门的追捕,对他说:“恭喜夫人,得偿所愿。”
对他说:“从今往后,你便不再需要什么向导了。”
对他说:“快走吧,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赵明轩,好好地活下去,拥抱自由,忘了我。”
他方在怔忪间渐渐明白,宣琰对他所做一切的原因。
为什么……一直不与他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