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绝情浪子
火光冲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明黄变成了通红,火舌将深蓝的夜空舔舐成了布满红霞的傍晚。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凌桓的眉间鬓边,和浓密的眼睫上,又迅速被涌出的热泪融化,连同最后一丝希望一起被埋葬在火光之中。
烈火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大雪也下了三天三夜,凌桓在拱桥上也趴了三天三夜,全身已然被积雪覆盖,只能勉强看出有一条趴着的人的形状。
大雪淹没了一切,唯独浇灭不了燃烧的京城。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流云悠悠,温柔的风卷起满地雪末,仿佛是朦胧的纱,纷纷扬扬迷了世人的眼。
三天前还是热闹繁华的京城,化为了干干净净的一片废土,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漆黑的无垠平地,宛如通往地狱的路。
凌桓的头被人从雪地里粗暴地拎着提了起来,拂去他脸上积雪的动作却是温柔无比。
他的脸渐渐变得干干净净,连眼睫上,也没有一点雪痕。
“好玩么,凌桓?”火神声音温和, “我问你捉迷藏好玩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凌桓的眼睛紧紧闭着,唇瓣也抿成一条线,唇色和脸色比雪更要苍白无力,他是一片皓然而脆弱的雪花,落在有一丝温度的手心,就会融化成水,在天地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也盼着自己可以死去,然而在雪地里趴了整整三天三夜,他的心依然是跃动的,温热的,仿佛永远都会吊着一口气,就是死不了。
“我知道你想死,可我不会如你的意。”火神慢慢告诉他, “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侍奉我,彻底明白,你做了什么错事。”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又放缓了些许: “只要你肯认错,我可以既往不咎。”
凌桓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被吊着的傀儡,只要操纵他的人松开手,他就会立刻像面团一样软绵绵地滑落。
火神专注地望着他,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应。
半晌,凌桓终于睁开了漆黑的眼眸,眸里映着火神的脸,却再也没有半点光彩。
他慢慢偏过脸,执着地望向不远处未能回去的家,已经变成了废土的家,黑黝黝的平地,连一块砖都没能留下,和曾经的军营一模一样的遭遇。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的嗓子沙哑如同被火烧过了一样,说话十分艰难,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你要我……我就跟你走……为什么……”
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火神自己也不知道。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皇的陪伴,所以他在等待凌桓登基统一,成为人皇,可是他不喜欢凌桓的眼里心里只有别人,他更想要凌桓只看着自己,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是,他对凌桓这么好,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过,凌桓竟然想杀他。
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失落,以至于无比暴怒,要毁了对方的所有,在惩罚过后,他看着一无所有的脆弱而绝望的凌桓,感受到了一直没体验过的痛快和畅意,好像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明白的,他想要的不是人皇,是一无所有的凌桓,是只能依赖着他的凌桓,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凌桓。
“我要你侍奉我,不是要你侍奉别人。”他盯着凌桓的眼睛, “你是我唯一的信徒,应该感到荣幸,从此以后,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听我的差遣,不准再理会其他人。”
“只是这样么?”凌桓问。
他的语气平淡,问的也很奇怪,好像火神提出来的是什么微不足道的要求,火神竟然有了片刻的迟疑,但还是说: “是。”
他忽然听见凌桓低低的笑声,笑声如石子坠入湖心,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断扩散着,起先很小,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变成了疯狂而失控的笑,最后他看见凌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躲开了他的手,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站在了雪地里。
“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去做,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跟你走,什么也不要。”凌桓看着他,慢慢开口,起先声音是平静的,说到这里时,蓦然伸出胳膊指向不远处的京城,声音如同鞭炮一样爆炸开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嗓子扯断地怒吼,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有什么错?!”
他的眼泪再次不听使唤地涌出,一滴一滴掉在了雪地里,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凹洞,像是未知的深渊。
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飞来横祸,大抵是他的前世或前几世太坏,惹怒了神明,今生才要替从前还债。
如果只是舍掉他一个,就能安抚这个邪魔,换来所有人的安宁,那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可是为什么,他已经在处处妥协,对方还是要毁掉一切?
他开始相信命运和鬼神了,不然解释不通为什么,他会被这样一个恶毒的邪魔盯上。
火神的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仿佛烧死一城的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好像一个无聊的混混将一个蚁穴灌满水堵住一样,转头就会忘记,不值一提,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他没有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并且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凌桓一字一句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只是一个歹毒的邪魔,侥幸获得非凡的力量,便自封为神仙,屠戮苍生,你罪不容诛,不配被信仰,只配被流放。”
“我的神位不是你随便就否定的,也别指望会有别的神仙来制裁我,因为没有人的位阶比我更高了。”火神好笑地望着他, “继续,你骂得越狠,越违抗我,你就会得到更多的惩罚。”
这句轻轻松松的话让凌桓沉默了下来。
“你还打算去杀几个人?整个国家?两个国家?还是天底下所有人?”片刻后,凌桓轻声问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十分沉稳。
他站在火神面前,和火神对望着: “杀了那些平民百姓,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没有任何挑战性,要不要尝试一下别的?”
火神微微扬眉: “尝试什么?”
凌桓平静道: “尝试杀了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火神觉得荒谬而不可思议,高大的身躯俯下,脸和凌桓平视着,近得几乎要碰到对方的鼻尖,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声音也是低沉而压迫的: “不要以为我舍不得,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和杀了他们一样简单。”
就算凌桓意识到自己是人皇,他也可以毫无负担地杀了人皇,毕竟人皇归根究底也是凡人,和凡人一样脆弱。
“你杀了我自然简单。”面对着对方的压迫,凌桓依旧面不改色, “但是如果你需要阻止别人,以及我自己来杀了我呢?”
火神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片刻后才道: “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们神仙有一定的法则在身,说出的承诺和约定跟凡人不同,是一定会实现的,否则就会受到惩戒。”凌桓平静道,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火神问: “什么赌?”
他是真的有点兴趣了。
凌桓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还在思考,他身上依旧是归家前的一身银白轻甲,掺杂着白雪,身形却在三日的大雪掩埋中变得极其单薄和脆弱,甚至站都站不稳,被轻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束起的发髻上也满是雪花,好像随时都能和一片雪花一样消失。
“就赌我的命罢。”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如果我能不死,就算你赢了,如果我死了,就算你输。”
火神第一次听到这样奇特的赌约,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便直接问: “赢又如何?输又如何?”
“如果你赢了,我就全身心信仰你,只成为你的信徒,终日侍奉你,听从你的差遣,连魂魄你也可以拿去,没有二心。”凌桓说着火神最想听到的话, “你还有要补充的么?”
火神随意道: “没有了。”
他现在,的确想要凌桓做这些,至于其他的,他还想不到,而且将魂魄也送给他,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他想要的。
“如果你输了。”凌桓沉静地凝望着他, “就再也不得用火伤人,并且永远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要一直被流放在孤寂之地,为你的过去赎罪,从前你伤亡过多少人,就要拯救多少人,直到赎清你全部的罪孽,才能得到解脱。”
他沙哑的声音只比一开始好一点,却字字如珠似玉,铿锵有力,仿佛是天道定下的审判。
他的声音平静,作出了最后的挑衅: “你敢么?”
火神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溺水的小飞虫在做无谓的挣扎。
比杀死凌桓要麻烦一点,但也只是换了个方向,变成了保护凌桓。
他一个真神,怎么可能连一个凡人的命都保不了?凌桓同他做下的这个赌约,完全是没有结果的,是纯粹的无稽之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赢下,得到凌桓的全部,包括对方的魂魄。
他勾起唇角,吐出一个简单的字: “赌。”他握住凌桓的一只手,慢慢举起指天, “天道为证。”
“证”字音一落,交握的手间便燃烧起了赤红的火焰,俩人的心里同时感受到了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一样。
真神的誓言,一旦请求天道为证,是绝不可违背的。
可他无所畏惧,因为他不会输。
* * *
太子凌桓再也不是太子了,他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绝望而痛苦的地方,更不想更剩下的子民带来其他伤害,他主动提出跟随火神左右,当对方唯一的信徒。
在遇到凌桓之前,火神一直是四处游荡的状态,没有自己的住所和领土,可是有了凌桓之后,他不想再继续漂泊,琢磨着先找一个地方,将凌桓安顿下来,就像稚童得到了新的玩具一样,一定要先拿回家,躲在屋里自己一个人欣赏摆弄许久。
而且,他尚且记着自己的誓言:他要保护凌桓,让其毫发无伤。
这个誓言虽然得到了天道的公证,但在他眼里,依旧是一场游戏,和捉迷藏一样的游戏,可以随意地逗着凌桓玩。
得到了新玩具的火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说话,甚至询问凌桓的意见,问对方想要去什么地方居住,是天界还是妖界,抑或是冥界魔界,只要是凌桓想要的,他都可以答应。
凌桓只问他: “你不是最高的神仙么?没有自己的领地么?”
这一问确实把火神给问住了,好像是除了他之外的真神,都有自己的领地,或者固定居住的地方,他想了想,朝天界下了神令,要求为自己建造专属的宫殿,开辟专属的领地。
作为一个真神,他的神令直接进入了紫微宫内宫,得到了天帝和天后的允诺,只是半天的时间,在天界最偏僻遥远的极炎之地,为他开辟了领地,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宫殿,让这团为祸六界的烈火暂且安定下来。
对于自己的新殿宇,火神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这里只有他和凌桓两个人,凌桓只能看着他,只能顺着他,只能跟他说话,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说是侍奉,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凌桓做,反倒是给了对方绝对的自由,只要不出他的领地,凌桓想做什么都可以,可以种花种草,可以读书写字,只要是凌桓需要的,他都会眨眼之间送给对方。
他每天都在想怎么折腾凌桓,要么让对方给他端茶倒水,要么在对方写字的时候,泼上一大片墨,将刚写好的墨迹全都毁坏,要么在凌桓给花浇水的时候,指使凌桓给他念新买的书,即使他根本不认识一个字,就连书上的画都看不懂。
凌桓没有丝毫怨言,默默承受着一切刁难。火神是一个异常极端的神明,好起来是极端的好,坏起来是极端的坏,对他好是真的,对他百般折腾也是真的,可他从未抱怨或者反抗过一点,甚至主动教火神读书写字,渐渐能够自己看懂书上写的都是什么,可依旧缠着凌桓念出来。
日子看似平淡没有波澜,也没有任何无辜的人再受到伤害,但凌桓每天依旧在坚持着一件事:自尽。
只要他闲下来,手头没有事情做,他就会偷偷去自尽。
或是跑到宫殿外的极炎之地,用铁烙一般的土地烧死自己;或是冲向高墙,企图撞死自己;或是跳入水井之中,尝试淹死自己。以及割腕,割喉,上吊等等等等,但凡是人能够想到的死亡方式,他都尝试过。
可惜没有一次是如愿的,火神每次都会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
每当这个时候,是火神最开心的时候,总是暴躁的俊朗面容上,难得出现畅快和愉悦的笑,再把将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凌桓抱回寝宫,慢悠悠地念刚学会的字给凌桓听,故意问凌桓自己念得对不对。
凌桓会沉默很长时间,等缓过劲之后,再不紧不慢地回答他的问题,平淡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最喜欢看着对方一心求死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却被他救回来的憋屈模样,那副模样,美得让他的心跳都不正常起来,出现了奇怪的心悸,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什么伤,生了什么病,然而过不了多久,又会恢复正常。
这种心悸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但是很快就会消失,所以他一点也不在意,他怎么可能会受伤,怎么可能会生病。
天界的日月轮转,和人间没有什么不同,火神别的不在意,但会认真记录日子,每天都要摸一摸凌桓的手腕,似乎在确认什么。
凌桓也同样在记录着。
他已经在火神身边呆了整整三年,现在是二十五岁了。
在他二十五岁这天,火神突然带他离开了极炎之地,回到了他的故乡大耀。
在看到熟悉的地方时,凌桓的瞳孔不自觉收缩,三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挣扎,拼命想要挣脱抱着他的火神,哀哀乞求着对方不要回去,不要再见到那里。
可是火神无动于衷,抱着他在低空处停留,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耀。
三年前的天灾似乎已经被淡化,死去的人已入轮回,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剩下的百姓照旧过着平淡的生活,上元节时,依旧热热闹闹的,耀耀灯火如星河流淌,千家万户都在明亮闪烁着。
而昔日的废土已然被放弃,没有人再靠近一点,只有一些尚且牵挂的人,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周围做一些简单的祭祀,哀悼那些在天火中不幸故去的亲人。
“看到了么?那是新的京城,新的皇宫,里面住的是新的皇帝一家,也有了新的太子,很受爱戴。”火神强行将凌桓躲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扭转过去,强迫对方睁开紧紧闭着的双眼,温和地告诉对方, “不过是三年,你们都被忘记了,你惦记着人家,人家可不会惦记着你,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信仰过你,谁统治他们,他们就信仰谁,凡人,就是这么愚蠢,还管他们么?”
“看到他们这样,我很高兴。”凌桓已经不再挣扎,顺从着他的意思,眺望脚下热闹和平的国家,声音恢复了平静, “死亡和哀戚没有打败任何一个人,反而能够让他们振作起来,新的皇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明是个有能力的人,我就放心了。”
“而且,有一点你说错了。”他微微垂下眼睛, “皇帝不是神仙,更不是谁的信仰,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了比普通人好一点的能力,所以要担起更多的责任,责任,是引领百姓过得更好,而不是让自己成为不可逾越的权威。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谁来做都好。”
身后的火神沉默下来,半晌才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凌桓道, “谢谢你,我看到了,可以走了么?”
他转向对方,望着对方的眼睛,有些警惕地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似乎生怕自己的哪个字惹怒了对方,又造成无可挽救的火海。
可是火神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大怒放火,只是领着他回去了。
凌桓自己做了几盏简单的花灯,摆在庭院里,和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在一起,找火神借火,将一盏盏花灯点燃,也算是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