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绝情浪子
屋里漆黑一片,连半点火星都没有,百里乘风的呼吸在黑暗之中更加显得粗重而克制,黯淡的眼却带来了无尽的压迫。
他的眼睛痛苦而哀伤,蕴藏着几分可怜的乞求,让年渺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在向季一粟乞讨一点点爱意施舍的自己。
他不由后退两步,手扶上了桌子,目光变得迷茫起来。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他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百里乘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点也不好啊,长得不好看,还喜欢捉弄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哪里值得你喜欢?”
他想不通。
不是没有人喜欢过他,但那都是有缘由的,他毕竟长着一张不算寻常的脸。陆之洵喜欢他,是单纯喜欢他的脸,齐青锋喜欢他,除了因为他漂亮,还有猎人对于弱小猎物的玩弄和轻亵。
凡是喜欢他的人,都是出于色相。在他有能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藏起这张没有带来过任何好运的脸。
可是百里乘风怎么会喜欢他呢?百里乘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实容貌,即使有一次,也不知道那是他,他在百里乘风的眼里,是一个容貌普通,举止扭捏怪异,男女不分,爱撒谎爱骗人的人,完全没有什么优点,到底哪里值得喜欢?又哪里值得百里乘风为了他,连大哥的颜面都不顾?
百里乘风自嘲一笑,声音压得很低,有种说不出的惨淡: “我要是能说得清楚,就不会……就不会今天才告诉你了。”
他要是早点知道自己喜欢年渺,就不会到今天才来坦白了。
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寄月岛的海风太清冷,也许是酒肆的灯火太摇晃,也许是飘散的酒香太甜,也许是年渺的眼睛太明亮。是困住他们的月影,是铺天盖地的寒冰,是年渺主动伸出的手。
是并肩作战继而逃离后的畅快和喜悦,是少年人隐晦朦胧又无可抑制的心动。
心动从来不会只局限于外表,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他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见到年渺,见到那促狭得意的笑,见到那随性洒脱如风的身影,见到那比繁星还要璀璨的眼眸,他无时无刻不想和年渺待在一起,就算不说话,只挨着也好,只要看到年渺,他就会从心底涌出愉悦和快乐。
他并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大抵是因为,年渺是他第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是唯一一个劝诫他向上的朋友,是完全与众不同的,那日的玩笑,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如果年渺嫁给他,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他不知道会有多快乐。
那时尚且是懵懂的,没有深究过的,直到他听到年渺和大哥要成亲的消息,嫉妒,愤怒和懊悔,如同春日田野里的杂草疯狂生长,满心满念年渺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他才清晰明白,他对年渺,已经不再限定于朋友这个范围。
他思绪流转间,看着年渺震惊茫然的脸,自嘲一笑: “很奇怪么?可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没办法。”
年渺似乎也渐渐反应过来,垂下了眼睛: “可我不值得你喜欢啊。比我好的人太多了,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肯定还有更喜欢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
“不会了。”百里乘风打断他,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让年渺再次恍惚。
“我大哥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百里乘风认真地看着他, “我还能比他……比他更多陪伴你,比他更喜欢你。”他的声音里不由多了几分乞求, “就让我代替他娶你。”
年渺定心下来,望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尽管已经在克制,百里乘风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着, “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冒犯过你么?”
年少时何曾想过,一时间的莽撞和冲动,竟然会断送掉以后的幸福。
年渺道: “不是,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他从来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我的修为,没有大哥高么?”
“不是。”
百里乘风沉默下来,片刻后缓缓问: “那是因为什么?”
年渺斟酌着语言,继而一字一字坦然告诉他: “因为我……我不喜欢你。”他顿了顿,到底没有把更多的真相说出来,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们没有结果的,所以更不能给你希望。”
他望着百里乘风的脸温柔而哀伤: “所以,不要再为我而纠缠了,你还是……忘了我罢。”
他蓦然间心口一疼。
这是季一粟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他渐渐开始明白,季一粟为什么要那么对自己了,也渐渐开始明白,季一粟的内心。
当遇到同样的事时,他作出了和季一粟一样的选择。
“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希望?没有结果?”百里乘风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的疯狂再也克制不住,说话速度越来越快, “我娶了你,一定会对你百般好,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给你摘,朝夕相处,浓情蜜意,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会喜欢我?这世间还有谁能像我们这样般配?!”
他伸出手,想再次抓住年渺,却被寒雾冻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年渺。
“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了,人只有一颗心,分不开的。”年渺声音柔和地解释, “就算我嫁给你一万年,也不会喜欢你,只会让你更痛苦,何必呢?还不如早点断掉。”
他长长叹了口气,用上了百里覆雪的口吻: “小风,你若太过执念,只会产生心魔,为了你,为了你哥,为了你的家族,你还是……忘了我最好。”
他这么说着,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差点涌出。
他终于明白了,季一粟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就像他对待百里乘风一样,他不喜欢百里乘风,可是又有一定的情谊在,所以不会太过狠心和决绝,但也清楚,两个人不会有任何结果,再这样下去,只会让百里乘风陷入偏执和疯魔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抹去对方的记忆,让百里乘风忘了自己。
季一粟也是如此,季一粟不喜欢他,但多年的情谊尚存,所以不会做得太过决绝和狠厉,最多也就会抹去他的记忆,和他断绝一切。
这一刻,他变成了季一粟,而百里乘风变成了他,他站在季一粟的位置上,才懂得季一粟究竟是怎么想的。
原来他真的不喜欢自己,原来真的不喜欢。
看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在面前要死要活的,季一粟会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像看伪魔一样,在看着一个笑话发疯?心里在想什么呢?嘲笑,烦躁,后悔自己招惹了一个死缠烂打的大麻烦?
他不敢回忆,不敢回忆过去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有多么不堪,他自己都这么唾弃厌恶自己,季一粟想必更是。
在这完全心死的一刻,他想,过不了多久,季一粟就会来抹掉他的记忆了。
手里凝聚出淡淡的寒雾,在漆黑的秋夜更是让人看了心底发冷,百里乘风一动也不能动,红着眼睛看着那只凝着寒雾的手,缓缓覆上自己的额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想挣扎: “你不能这样,年渺,你没有资格……”
可是顶阶修士的实力,让他根本反抗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寒雾笼罩了自己,冰冷的凉意仿佛要刺穿头颅。
他终于想起来,年渺是顶阶修士,哪里会需要他来救。
“你不能这样……”激烈疯狂的喊声换成了低低哀伤的乞求, “年渺,求你,别让我忘了你……”
年渺的眼泪彻底落下来,他也是这么乞求季一粟的。
寒雾游移到百里乘风脑中,没有多加动作,似乎犹豫不决,但他还是几乎能感到自己的记忆在被撕扯,划开,翻找,他不断喘。,息着,挣扎着,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年渺,既然你要这样……能不能最后,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
最悲哀的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心上人真正的脸是什么样。
年渺的手停顿了下来。
他和百里乘风多像啊,他也不知道,季一粟长什么样。
“不好看。”他轻声说, “不想让别人看到。”
百里乘风惨然一笑: “既然不好看,说不定我看了之后,就不会喜欢你了,根本不需要你操心。”
年渺定住了,他不知道最后应不应该再欺骗百里乘风。
“你一直在骗我。”百里乘风低低道, “就算是现在,你想抹掉你的一切,也不愿意对我说一句真话么?”
他紧紧盯着年渺,目光灼热如太阳,仿佛能将人燃烧殆尽。
“你会抹掉……我在慕情湖那里的记忆么?”
年渺微微一怔,望向他的眼睛。
“那年我在慕情湖上看到的,其实是你,对么?”百里乘风的声音轻柔而悲伤, “所以你才会劝我,不要再执念于她了,因为那根本就是你。”
年渺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想一直当个骗子了。
似乎早有预料,百里乘风扯了扯唇角,像是释然,又有不甘和遗憾,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要听不见: “能让我,再看一眼么?太久了,我都要记不得了。”
他的眼眸里装着恳切和哀求,年渺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即使他不喜欢百里乘风,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的悲苦,大抵这世间,求而不得一厢情愿的情感总是一致而悲苦的。
多年以后,百里乘风再次看到那张让自己曾经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的脸,那时他年少轻狂,爱恨来得快也去得快,思慕如潮水,在新鲜了一段时间后,又渐渐褪去,仿佛只是遇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时间久了,梦就淡了,很少再想起,可是竟不知梦中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再次牵动了他的心,仿佛是宿命的注定,抑或是被命运的捉弄,他自始至终都恋慕了同一个人。
他忽然大笑起来,仿佛是极致压抑后的疯狂,又像是大彻大悟,抑或是不甘遗憾,巨大的悲恸如寄月岛海岸边翻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在潮水中没有挣扎,任凭自己溺亡。
良久,心魔侵蚀了神识,脑海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气血翻涌沸腾, “哇”的一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衫。
* * *
拿回身体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季一粟却比被碎。,尸还要难受。
他从年渺那里拿回来的,一共有三十八颗魔珠,是他身上的三十八个部位,这些部位并没有心脏重要,可是当这些身体回归后,他并没有感到舒畅,反而那颗一直平静稳定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
他捂着心脏,独自一人坐在若留河的岸边,好半天才缓过来,抬眼看到静静流淌的河水,河上孤独的灯火,还有淅淅沥沥的雨。
这个时间段,连若留城都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云间逢”是日夜不休的,像唯一一颗明珠,在黑色的绸带上骄傲地点缀着。
季一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大抵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少明大陆,就是来的这里,身体记忆的本能将他指引了过来,毕竟他从年渺那里离开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
他小心翼翼摸索着自己新找到的身体,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充满了沉重和悲伤。
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新融入的身体的异样,很重,比千万座山压在身上还要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又不是凡人,怎么可能有这么沉重的肉身。
他将自己的神识完全融入这些身体中,渐渐怔住了。
恍惚间,他的神识进入了新的身体,站在了一个弥漫着白雾的地方,不远处有几座模糊的浓雾,比白雾要浓郁许多,但还是看不清是什么,他晃晃悠悠飘了过去,身不由已地飘进了其中一团浓雾里。
随后,他看到了浓雾中站着的年渺。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解不开的谜团,只有年渺是清晰的。
年渺捧着他的身体,在伤心地哭泣着,眼泪接连不断,如今夜的雨迷迷滂滂,一颗又一颗,无数颗眼泪滴在他的身体上,没有滑落,而是融入了进去,消失不见。
每一个无人知晓的安静夜晚,年渺都没有睡着,而是抱着他的身体哭泣,一直哭到天明,这么多个夜晚,眼泪怕是能汇聚成若留河,奔流不息。
他想,年渺小时候都没有怎么哭过,怎么偏偏长大了,眼泪变得这么多。
他的心脏再次疼痛起来,疼得他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出一身冷汗,作为至高无上的魔神,他的疼痛感其实很弱,不伤到要害,可以说是没有的,但是心脏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它的疼痛是如此的真实,好像被一只手握着随意揉捏一样,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强忍着这种异常的疼痛过去。
是取了情丝后遗留的病症么?
这种疼痛不能放任不管,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说不定会成为他的致命要害。
他现在就得去找寄余生,看看有没有解救的药方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身体沉重,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站起来,只能茫然而孤独地坐在岸边,静静体会着心脏疼痛的余留。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身体会如此沉重了,因为里面装满了年渺的眼泪,就像是一团棉花,干燥时轻飘飘的,可一旦泡上了水,就会变得沉重如铁了。
他的身体装载着年渺所有的眼泪和悲伤。
绝情的话说了,碎片解开了,身体也拿回来了,他以为自己和年渺已经断绝了一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他要怎么把年渺的眼泪还回去,让身体变得正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