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亭
同印看了看玄乙,他知道上神肯定已经长生不老,但他没想到玄乙的年纪这么大。
这么说来,女娲在的时候,玄乙就已经在了。
“女娲补天的时候,师尊也在吗?”
“在,补天之惊心动魄,现在也难忘。”
龙王更加仔细认真地看那画,竟有一股怅然若失:“我出生的时候,不周已经很荒凉了,都是些冰川废土。”
“北海曾经也不是苦寒的地方。”玄乙看着画中一角海水:“那里地势比东南高些,天空与地面的距离仿佛更近,晴天的时候,好似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云岚。日照非常丰富,植被旺盛地生长,有无垠无边的草野,马群与羊群自由地游荡。人类穿着牛皮做的袄子,并不定在一个地方居住,而是四处轮牧。各族互相拜访,友好地生活。”
画上海水撞击巨石,马群奔跑,玄鸟在天空飞翔,人类或打渔或放牧,自然合一,栩栩如生。
龙王看得痴了:“那师尊,你在哪里?”
玄乙低头正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没有说话。
“师尊为什么会在不周山小住?”龙王继续问。
玄乙放下了碗,才点了点一处山脚:“修仙之人,难免想离天界近一些,所以住过一段时间。”
同印心想,那师尊和他能不能算半个同乡?
他只是这么想,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有点像在攀交情。
玄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说来,我还有可能和你曾祖父的曾祖父见过的。”
龙王抱赧:“真的?那时候……的龙族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了。”玄乙不是敷衍他:“千年前,万物皆有灵,仙族广布,龙族……并不算很起眼,那时海里还有鲛人、鲲族、海马、勾蛇、水麒麟……”
龙王认真地听上神说故事,连饭也顾不上吃了。
“共工是水神,统管人间一切水源和水族。”玄乙娓娓道来:“他能令海洋潮汐变化,阻止海啸,也能让河流泛滥的洪水褪去,疏通水道,不仅保护水中生灵,也能保护岸上的各族不受水灾困扰。所以,水族大部分都愿意听从共工统御调遣。至于龙族……那时候数量大约不多,还没有成为一族,所以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
龙王听到“共工”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听您这样说,共工好像不是一个完全的罪人。”
“共工性子确实急躁,不过他也有许多功绩。”玄乙回忆:“他帮助修理河道、发展农业,对于耕地和育种也颇有研究,为人类粮食丰收做了不少实事。生前,他还是很受一部分人类和水族的爱戴的。后来,他撞了不周山,引发了天崩,从前的功绩也就很少被记起了。”
龙王想着自己的梦还是很不好受:“他就不该撞山,一个上神,还控制不住脾气。”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他虽然性子急躁,但也是因为急性子,做事风风火火,所以效率高,功绩丰厚。”玄乙觉得他把神仙想得太全能了:“神,有长处,也会犯错,会有自己的情绪和执念,事物的发展变化并非完全由他掌控。”
龙王理所当然地问:“师尊也会犯错吗?”
“自然,我也会犯错。”玄乙笑盈盈看着他:“今日便犯了个小错,不该让你独自去观刑的。”
龙王被他看得脸热,低下头去囫囵扒两口饭掩饰自己的失态。
饭吃完了,玄乙的故事也讲完了:“好了,你该休息了。”
龙王打了个哈欠,饱食后他确实有点困倦,身上懒懒的。但即使粗野如龙王,也觉得这样占着师尊的床于礼不合:“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不打扰师尊静修。”
玄乙将他按下,并为他掖上薄被:“无妨,今日已经晚了。我习惯在静室里,也不打扰。”
龙王闻着他空对月的香气,不知不觉神思就安定些。
玄乙握着他的手,耐心地说:“我知道,你远离故乡,又失去了同族和王位,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既然到了天界,不妨先搁置旧时的情绪,试一试新的生活,也许能有所收获。”
“我明白。”同印很感动,能让上神体贴他的委屈,他就不觉得委屈:“没关系,龙族给了我北海的家,师尊给了我天界的家。我只是多了一个家而已,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另一个。”
玄乙眼含赞许和欣慰:“如此通透,甚好。”
等玄乙离开了室内,同印却睡不着了。
他还是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一圈,这里碰一碰,那里看一看,围屏上五蝠活灵活现,很可能是出自针神娘娘之手,琉璃缸的莲花还未开,这个时节,原不是有莲花的时候。书匣箱柜随处可以见到玄乙的真迹,他把每一副字都拿起来细细地看,手背贴着上面的字迹摩挲。
熏炉烟气袅袅,他回到炉子前地深深嗅闻,脑袋里一会儿是天尊的笑颜,一会儿是那蓝绸上汹涌的水波,滂湃的、喧嚣的,他的心跳也是那样滂湃、喧嚣。
他缓缓地靠着炉子坐下来,坐在香气形成的海潮里,他闭上眼睛的脸有点红,一只手急切地解开长绔:“唔,师尊……师尊……”
香气更加浓郁了,清苦的深沉的味道徘徊在室内,久久不能散去。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出自《庄子€€齐物论》。)
第5章 结交朋友
饶是玄乙体谅,允许他休养,同印睡到第二日早上也睡不下去了,吃了早饭他就自请告退,准备回兽园里把落下的一些活补上。
鹄仙带着他从正殿里出来,悄悄往他怀里塞了两封信,压低声音说:“这是师尊让我留给你的,慰藉你思乡之愁,你偷偷藏起来看,别叫其他的仙人知道了。”
那信封上的邮寄地址写着“北海”,显然是龙族写给龙王的。
原本递送消息也不必用送信这么麻烦,龙王能千里传音,比送信快多了,但自从天海之战,天庭就明令龙王不许联系北海,以防他勾结旧部造反,所以不仅千里传音的法力被禁,连所有从北海来的信件也不许龙王收。
不过,上神如果想取巧,自然是有很大余地的。
同印许久不曾接到来自家乡的消息,这时候家书是最让他高兴的:“谢谢师尊,谢谢掌事。”
他回到了兽棚里,确定四下没有其他仙人,才偷偷拆了信来看。
第一封是部族长老写来的。长老在信中询问他的近况,并且言辞恳切地劝解他不要轻易自绝,应该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同印父亲已逝,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龙女通常不与丈夫共同生活,孕育子嗣后照顾孩子的责任由父亲一方承担),所以长老是与他关系最亲厚的长辈。长辈以他的性命为重,不愿意他为了龙族的自尊丢掉了性命。
第二封信则是龙宫王臣写来的。与长老的观点相反,王臣极力谏言龙王自绝。这不仅关乎龙王作为一位王族的体面,也代表了龙族对天庭的反抗。
龙族不可被侮辱,对丘禹的极刑,本来就是对龙族极大的贬损,龙王在象耳谷的行为更让龙族蒙羞。如果让龙族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王狼狈地在冥帝和三界各族面前倒地不起、匍匐爬行,子民们会对龙王失望,会对整个部族失去信心。
一方面是来自长辈私下的关怀,一方面是来自子民对王的期许,同印两面为难。
他既不想辜负子民的期望,也不想自绝性命。
本来他自请退位,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他不再担任王职之后,就是一个普通的龙族,如果他有任何不妥的行为,也只是他自己的错失,不会是龙族全族的过错。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想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心愿没有了,他不甘心赴死。
但可能是因为他退位不久,龙族还没有选出新的王,象耳谷的情况又闹开了,所以还是受到了不少关注。他曾经作为龙王的身份,自然也会被议论。
同印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反正他是不能收信的,就当他从来没看到过这封信,也不知道龙族的想法。
考虑到留着信容易留把柄,同印把信拿到灯下,就要点火烧信,突然动作一顿,他把长老的信摊开,指尖引一注细小水流,将信纸打湿。
纸面完全浸透,字迹快速地化开,大部分的字句很快洇成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只剩下几个小字岿然不动,将这些字连起来读,是一句完整的话€€€€
侍者同征,可襄王。
为信纸上的字施法,使特定的字不被水化,是龙族王室一种密信方式,鲜有知晓,哪怕是王臣都不被允许知道,同印也是被定为王储后,长老才告诉他了此法。
既然是长老亲笔信件,这€€€€条藏在信里的密文,应该就是长老故意留给他的。
但这个“同征”是谁?看名字应该是一个太初朔晦宫里的侍者,既然是天界侍者,为什么会和龙族有关系?还可以襄王?他能帮助自己什么?又为什么愿意帮助自己?
最关键的是,他是否真的是一个可靠的帮手?
同印把信烧掉,看着纸灰飘散,心里既欣慰又迷茫。
倘若真的有一个仙人能帮助自己,自然是好的。可这样算不算暗中勾结?在师尊的宫里发展这样的暗线真的好吗?那个同征,需不需要先观察试探一番?直接去找他会不会引起怀疑?
他一向不大与仙人们打交道,突然主动去找其中一个,还与之交好,恐怕不妥,最好能在不声不响的情况下接近这位侍者,观察过后再做定论。
可怎么才能在偌大的宫里,上百宫人中间,默默地靠近一个侍者呢?
左思右想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同印干脆先把兽园里的活干了。他休息了两日,虽然鹄仙也安排了替补,但临时调过来的仙人不熟悉兽园,做的事情自然有缺漏。
同印重新清点灵兽的数量,又打扫了兽棚,发现一只仙鹿接近临盆期,它肚子疼得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不吃东西,也不愿意走动。同印不会接生,他担心先鹿难产,急忙去找兽医。
宫里没有现成的兽医,要请医生,要到天庭去请专门的弼兽官。作为下等侍者的同印不能擅自出宫,想找鹄仙求助,却不想鹄仙给王母娘娘送寿礼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同印急得团团转,在正殿门口徘徊几次,犹豫着好不好为了这件小事打扰玄乙天尊,却见一位挂着腰牌的高等侍者正从正殿里出来。
“同印?”是前两日才得到提拔的侍者同泰:“你怎么在这儿?”
同印见他腰间坠着的腰牌,想起高等侍者是可以出入宫廷的,也顾不上许多:“仙鹿恐怕要难产,我出不了宫去请兽医,掌事也不在……”
龙王不擅长求人,开了口话却说不出来。
同泰不用他说,也明白了:“别急,我带你出宫就是了。”
两位仙人二话不说就出了宫。天庭的弼兽官见到他们穿着太初朔晦宫的服制,便明白他们是为玄乙天尊的灵兽而来。
他们回到三十六重天,临产的牝鹿已经奄奄一息。不幸的是幼鹿个头过大,牝鹿状态又不佳,没力气生产,兽医不断为牝鹿调整姿势助其发力,忙活了两个时辰,第一头幼鹿才终于诞生。到了午后,第二头幼鹿产下,总算母子平安。
因为虚弱的牝鹿和幼鹿都需要照顾,同印直接错过了午饭,等到收拾完了生产现场,将兽医送走,已经接近晚饭的时间。同印饿得饥肠辘辘,同泰便与他一同到厨房里吃饭。
“今日……谢谢你。”同印很感激同泰。他们本来没有什么交情,同泰却愿意帮他。
同泰并不在意:“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师尊常教导我们,君子先人后己。而且你也是为了工作考虑,为了照顾好仙兽们。”
同印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提拔:“以后你有需要,尽管开口。”
同泰笑了笑:“我听几位同僚说,你昨日在观刑台受了重创,本来还想着大约这几日是见不到你了,今日看你恢复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同印知道,象耳谷的情状已经传开了:“是师尊及时赶到,解救了我。”
同泰感叹:“总之,这场天海之战如今也算平息了,三界太平就好。听说,近日东海、西海、南海三位龙王都到天庭议事,帝君与三位龙王相谈欢畅,想来,天庭和龙族的关系能更加缓和些,这对龙族也是好事一件。”
同印只扒着碗里的饭,仿佛心不在焉:“议事?”
“大约是和战后两方如何维系和平有关吧。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北海没去。”
“没听说。只听说是三位龙王。”
同印其实已经没有资格过问龙族的事情,而且,现在的他与龙族的联系越少,对自己越好。但他感觉同泰对龙族没有很大敌意:“那……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同泰知道他思乡,自然关心同族的近况:“也只是同僚们议论的时候随便听的几句,不一定是真的。除了三位龙王与帝君议事,仿佛还说,西海龙族要集体迁居了,四处在查看迁居地。”
同印皱了皱眉:“迁居?”
“可不是?真奇怪,我还以为龙族是安土重迁的族类。”同泰一边吃一边说。
“的确是千年来头一遭。”
“大约西海海域不够宽广吧?四海里面,西海最小,千年以来,龙族的数量肯定增多了,海域要是不够住了,也是有可能的。再一个,西海的位置也不好,地势偏西低矮,听说一年下来天气就没有几日是爽快的,要是住得不舒服,换一个地方也是合理的。”
“那要迁到哪里去?定了么?”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还在找地方,应该是还没定下来吧。”
同印毕竟曾是龙王,对五湖四海十分熟悉:“四海之内,都有原住的龙族,西海龙族迁到哪里都会碰到同族,要是真的西海太挤了,住不下,搬到别的海里,肯定还是一样的拥挤。要是搬迁到湖里,五湖都不比海大,更说不过去。”
“也是。不过也不一定要是人间吧?龙能住到天上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