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唯玉生烟
一股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顾山青心口突突直跳。他不顾值守的人关切的询问,直冲出藏书堂,来到他们值班的大厅,心中陡然一沉。
正如他所料,厅后的墙壁上,又多了一幅画,一副,不空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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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梦里人
那是一幅极美的仕女图。一身华装的少女斜着身子,飘飘然栖于繁云复雾之上,身段窈窕又柔美。她发髻高梳,歪着头,支着脸,双臂宛若新藕,挽着飘带,却是盼盼星目微合,点点朱唇微张,似是就那么在云间不小心睡着了,正在做什么好梦,美丽中又有几分俏皮可爱。
若是看仔细了,甚至能从她的眉眼中瞧出几分文影的影子。
然而顾山青却没有心思欣赏她的美,他脑海中只有两个问题久久盘桓:这是什么意思?不空出了什么事?
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这时也只能从画里找了。
然而顾山青对着墙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久,恨不得把墙皮扒下来,也只看出她是个少女,她在做梦,以及,她的这身华装,似乎和之前人皇祭上从天而降的神女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说明什么呢?
就在他叱小黑入画未果,正想尝试一下能不能亲自脱身入画时,大堂之外忽然有锐响破空而至。紧接着响起的是叶一沉肃的声音:“这是不空画的画?山青你也梦到他了?”
顾山青答道:“是。”
叶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堂前,也望向那画。
顾山青急急问道:“司台能看出什么吗?”
叶一视线不离壁画,慢慢摇头。一时之间,两人对着壁画默然而立。
不一会儿,张文典也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地到了,看样子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白鸿跟在他之后默默地闪身进来。又过一会儿,谢丰年也来了,神色凝重至极。只有木清一人负责值守城门,没有到场。
等所有人都看过了画,叶一问道:“这画中肯定有什么不空想要告诉我们的消息。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张文典皱眉道:“这个姑娘和人皇祭上他做的纸人有点像,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谢丰年道:“没错。我记得不空当时对他折的几个纸人非常得意。据说是参考了……西域飞天什么的。”他扶住额头,“他说的话太多了,具体是哪个飞天,我记不清了。”
白鸿突然道:“是梦。他梦到了她们。”
张文典猛然抬头:“对!我也记得他说过,他在梦里见到几个神女从天而降,想把那个场面给所有人看一看,所以才在皇天祭上做了那些纸人。”
叶一点头:“明白了。那么其中关键,依然是‘梦’了。还有别的吗?”
几个人面面相对,张文典犹豫地道:“这画会不会……和文影有关?”
谢丰年道:“你是说文影会对他不利?”
叶一摇头:“应该不会。文影的来历清楚明白,除非她哥哥受人胁迫,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顾山青表示认同:“没错。如果是文影有什么问题,不空应该不会这么画。”只是,这画中的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他顿了顿,又道,“要不要,我试着入画看看?”
叶一凝眉:“不空不在,你自己有几分把握?且莫进易出难,回不来了!”
顾山青道:“之前和不空他们试过一次,我大概掌握了其中的要领。而且入画进难出易,有可能进不去,总归是不可能出不来的。”
叶一点头:“那好,你姑且一试吧。”
得了应允,顾山青当即闭目凝神,让魂魄脱体而出,撞入墙中。
虽说入画的经历只有之前公主祠那一回,但他记得不空有一次曾对他说过,这种人物画,入画之后是可以与画中人物交谈的。有的画中人承载了画家的记忆和情感,有的则完全是画家想象中他们的模样,甚至不知自己身在画中。依不空的风格来看,这幅仕女图大致便是后者了。
顾山青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预想着一入画便会置身云间,对上一个面露惊讶,眼眸忽闪的美貌神女,甚至想好了应对说辞,然而一睁眼,他立刻发现画中完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他的周围确实云遮雾罩,但他没有找到不空笔下的美貌少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遥遥看到了一个城池,一座大山,都是模糊的影子。有人在城中活动,其中的细节却隔着云雾,怎么也看不清。
顾山青试着动了动身子,想召出小黑,设法靠近些,然而他尚未动作,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斥力骤然压迫而来,甚至来不及抵抗,便被抛出了壁画之外。
顾山青猛吸一口气,睁开眼。
张文典和谢丰年瞬间围了上来€€€€在他魂魄出窍之后,有人把他的肉身安放到了墙边,道:“怎么样?”
顾山青道:“情况不妙。这画中有些猫腻,绝不是不空在自然状态下画的。”紧接着,他便将画中所见和感到的斥力告诉了众人,堂中一时沉默。
过了片刻,叶一道:“既然画里得不出答案,只能找到不空实际所在之处,走一步看一步了。事不宜迟,你们谁和我走一趟?”
张文典一惊:“你要亲自去?”
叶一道:“是。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不空不会轻易求救。事关人命,我怎么也得亲自走一遭。你们谁去?”
顾山青立刻道:“我之前去云牧附近游历过,对那边比较熟悉。我去吧!”
叶一道:“好。那你回去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从这里出发!”
顾山青匆匆赶回家,平时出行的包袱都是王伯替他准备的,但此刻为时甚晚,他料想王伯大概早就睡了,便自己收拾。不想收到一半,王伯突然在门口现了身,敲了敲敞开的大门,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也不等顾山青回应,便进屋从他手里拿过包袱,彻底接了手。
顾山青瞧着王伯利索地把他叠过的衣服再叠一遍,收拾得整整齐齐,包袱瞬间缩小一半,不由十分惭愧。虽说包裹一般都放在谢丰年的起兮车上,能随着车一起变大缩小,但是毕竟还是小些利索。
他问道:“您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王伯揉了揉眼睛,道:“我刚从我妹妹那里回来。看您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一眼。”
顾山青这才注意到他的眼里满是血丝,脸上皱纹比以前更深,似是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不由追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王伯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是我的外甥。”
王伯膝下无子无女,和老伴求医问药,乃至求神问佛多年,仍旧一无所出,终归也就放弃了,只把妹妹的儿子当作亲子一样疼爱,闲时顾山青经常听他谈起这个外甥。
顾山青道:“他怎么了?”
王伯面露难色,仿佛在说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一般,声音艰涩地道:“他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发疯了……”
顾山青:“发疯?”
王伯道:“对。一开始是胡言乱语,后来就晕过去了,一直也不醒。偶而睁开眼,也挣扎得厉害,见到我们好像见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认不得人。我妹妹白天照顾他,我晚上过去,这是把他绑在床上了,我才能回来一趟。”
顾山青凝眉:“找大夫看过了吗?”
王伯道:“看过了。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查不出来什么毛病。我还说想问您认不认识什么人,能给他看一眼,看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邪了?”
他的神色中带着祈求,教人十分不忍。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他自然是不认识什么能看出撞邪的人的。话说回来,若是谁冲撞了妖魔鬼怪,或者被他们附身,表现出来的大多是性情大变,或者暴毙而亡,很少有如王伯所说的这般“发疯”的。
所谓撞邪,只不过是民间的一种讹传罢了。
按理说这种病状并不少见,但大夫都查不出缘由,就有几分奇怪了。
似是见他沉默太久,王伯唤道:“大人?”
顾山青回过神来,安慰他几句,答应了王伯这次回来就去他家看看,又思忖了片刻若是他瞧不出什么门道,能不能请动林神医出山,就听街上敲起了“邦邦”的更声,顿时心道不好,对王伯草草交代几句,当即接过包袱,冲出了门。
好在回来时坐的马车仍依约守在门口,他很快又到了镇异司。
一跨进门,顾山青就发现张文典他们居然还没有走,一个个神色肃然,依然在大堂中等着,顿时心下一黯。他们之前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事态比他想象得更为严重。
又过不久,叶一从大堂后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鸢。顾山青瞧出那是他和谢丰年一起做的“追魂纸鸢”。
他们做这纸鸢时抱的只不过是有备无患的想法,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叶一将纸鸢递给顾山青,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令牌,交给了张文典。
这是镇异司的司台令,除了表明身份之外,通行镇异司的各处禁室、藏馆都要用到它。当镇异司的司台不得不因故外出时,就由底下的人轮流保管,不得耽搁,不得推诿。
等张文典收起令牌,叶一又问一句“还有别的事吗?”,见几人摇头无言,便道:“那我们去了。丰年?”
谢丰年默不作声地掏出起兮车,手上一指,让它速速变大,停在了街上。
顾山青跟在叶一身后登上了车,只听她一声“起”,镇异司的院落建筑便急速缩小,门口仰起头的人影只剩下了三个小点,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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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梦里人
从王都到云牧还要好几个时辰,顾山青坐在座上,默默回想着之前游历时了解的云牧的状况。
据说在古时候,云牧原本是一片狭长的平原,两面是山,且都是峰入云霄的高山峻岭。山中气候诡异多变,时有异兽出没,又有从古至今各代高人遗留下来的结界、陷阱,乃至阵法等等,十分凶险,一般人极难翻越。
也因此,云牧便成了沟通南北、兵家必争的隘口。赫赫有名的云牧城,就建在其中最狭窄之处。
然而,正因为是兵家必争的紧要隘口,在来回的争抢,数不清的战争和杀戮中,云牧地下的土壤被无数人流出的鲜血浸染,吞没他们的尸骨,渗透他们的冤屈,竟慢慢沾染了鬼气。
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有大雾凭空而起,再也没有消散。而臭名昭著的“云牧三屠”,便是压垮云牧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最后一次屠杀之后,云牧城中人丁稀落,城池凋零,原本长满了青青芳草的土地渐渐沦为了沼泽,不小心踏错一步,便会尸骨无存,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而这种恶劣的环境又利于鬼怪滋长生息,使云牧变得愈发险恶。
等几百年后,到了这时,云牧已经成了一片所有人,乃至妖,都避之不及的阴森鬼蜮,哪怕在大雾边缘走一走,都可能不小心踩到不知是何年何岁留下来的泛黄枯骨。
可问题是,这云牧虽沦为鬼蜮,却仍然是连接南北最短的一条近路。
有些不怕死、不要命的商贾为了赚取时间,抢占先机,仍会大着胆子,雇上那么一班更不怕死、不要命的“大师”,从云牧横穿而过,竟也生生€€出一条可以走的小道。虽说依旧十分危险,生还者不过十之六七,却仍有源源不绝的人去以身试险,想要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文影的兄长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顾山青记得当初他进入云牧时,也是跟着一只商队走的。那只商队的运气十分了得,一路上有惊无险,没有碰上什么厉害东西,所有人都安全无虞地从云牧走出去了。
出去了也就罢了,可他那时年纪尚轻,颇有几分不知深浅。等半跟随半护送着商队出去,他又掉过头来自己独自探索了一番,深入云牧城中,想要观摩观摩千年前那些破败的古迹。
一开始他也几乎没有碰上什么值得一提的精怪恶鬼,直到最后一晚。
那晚顾山青在路边随意找了块干燥的地方,想要草草睡上一觉,在半梦半醒中却听到人群€€€€€€€€的脚步声,还有兵甲碰撞声,越来越近。
他睁开眼,只见就在不远处,大雾中有数不清的粼粼荧火慢慢浮出,似绿非绿,似蓝非蓝,宛如在水里一般在半空飘浮。定睛一看,竟是一片片盔甲上的反光。然而再顺着甲片往上看,铠甲之上,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有荧绿而诡异的光四下流动,时不时凝成一个个骷髅的模样,每一个宛若深渊的眼眶都目视前方,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样。
一队庞大的阴兵就这么在他一臂之遥处静默地前行。
又过不久,脚步声中又中突然传来“€€€€”的马蹄声。一位穿着旧时铠甲的将军骑着同样磷光闪烁的高头大马,从大雾中随着队伍缓缓现身。他微微转头,在黑洞洞的眼眶对上顾山青的一刻,血肉发肤竟在一瞬间凭空生长,层层堆叠,转眼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说不出得诡谲。只剩一对眼睛依然是黑的,直勾勾地盯着顾山青。
顾山青记得那时他攥紧了拳头,舌尖死死地抵住上颚,如果对方有什么异动,哪怕只是徒劳的反抗,他也要召出小黑,发起攻击。
好在那将军对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只审视了他片刻,那刚长出来的血肉又即刻层层风化,尽数消褪。他转开眼,骑马擦着顾山青的肩€€€€而过,便又伴着队伍继续前行了。
又过不知多久,等那阴兵队伍消失了好一阵,顾山青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是汗水,早已涔涔发冷。
第二天他便十分利索地从云牧离开了。
不空在这种地方失去音讯,也难怪叶一要亲自出马。只是,虽然他现在比那时已经进步了许多,又有叶一作伴,但若再遇到如那鬼将军一般大概已臻鬼王之境的厉害对手,他真的可以保证能够毫发无损地取胜,或者单单只是救人么?
扪心自问,顾山青并不确定。
起兮车中是有灯火的,谢丰年设计得十分方便,只需在烛芯上轻轻一捻,便能点亮。但顾山青和叶一谁都没有动作。在窗外呼呼的风声中,起兮车里显得越发的黑暗又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