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唯玉生烟
他就这么在何猎户家住下了,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想立刻就回到村子里。
谢丰年突然觉得,和苗禾斐打赌的事情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他不是为了那个赌约而闯阵出村,而只是真心想这么做,想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何猎户为人看起来十分老实,平日里没什么表情,说话很少,总是一大早就出了门,进山打猎。只是,有的时候,他会在角落里看着谢丰年,眼神深沉莫测。
这时候谢丰年便会想,他日日进山,进了这么多年,真的对他们的村子一无所知吗?还是说,其实他早就猜出了谢丰年的来历,只是不想戳破呢?
而那位何婶子对他却很好,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般照顾着他,吃穿住用,无不关切。有时候,甚至会让谢丰年无所适从,想,他一无所有,该何以为报呢?
一日,那何猎户从外头回来,难得地表现出了一丝忧色,对何婶子道:“隔壁的镇子上,又多了几个‘大脖子’。”
谢丰年思索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在附近多山,常饮泉水之地常见的一种疾病,在病人的脖子上会长出巨大的肿包,望之可怖,在典籍中多写为“生瘿”之疾(注)。
他回忆了一番书里的记载,道:“可以让那些人的家人去行商那里买些海物海藻之类,泡在酒中与他们喝,或者去猎些山羊、狍、鹿,割下脖子、头脸与他们吃,或许会好些。”
何猎户颇为意外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次不一样。”
而后,不等谢丰年问他“怎么不一样?”,便又回到自己屋中,让何婶子为他温酒吃了。
又过几日,谢丰年犹在镇中乱逛,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好奇地赶了过去。
尖叫的那户人家门口已经挤满了看客,谢丰年借着身形细瘦,从缝隙中挤了过去。只见屋里有一位少妇正俯在一个男子身上痛哭,哭天抢地地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而那男子倒在地上,浑身打颤,口里吐出一股股血沫,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现出块块血斑,颈下肿大,有如卵蛋。
门口的看客们指指点点,讨论着隔壁镇子里也有不少显出了同样的症状,死了好几个人。谢丰年身在热闹的人群之中,却只觉坠入冰窟之下€€€€他想起之前在医典上也读到过这么一种病,随鼠群肆虐而行,在贫困脏污之地尤为泛滥,得病之人的症状正如他眼前所见,名为“黑杀病”。
黑杀病所过之地,十室九空。
谢丰年冲回了何猎户家,叮嘱了他们关好门窗,备好吃食,不仅莫要去看那得病之人,就算是无事的人,也尽量少些接触。叮嘱完,便又去了镇子里的药铺。
他读书过目不忘,自是不会忘记“黑杀病”这一目下所配的药方。
只可惜这镇子实在太小了,药铺也一样小,铺子里备下的药草远不如药典中记载得那般齐全。甚至有谢丰年报出的几味药,铺子里的伙计听都没有听说过。而另有一些,可能记录的是药的古名,或早已绝灭、失传,连谢丰年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在他们地处南方,山中草木丰饶。谢丰年心下一横,便进山采药。他在山中盘桓数日,艰难跋涉,将能采回来的药都采来了,可仍是缺了许多。
他只不过进山几日,镇子里得了那“大脖子病”的人更多了,人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所有人人心惶惶,却束手无措。
从村子里闯阵出来时,谢丰年带上了他父亲留在家中的所有银两。
村子里无论吃饭、穿衣,几乎干什么都不需要钱财,只有族长和祠堂的人在出门买卖东西时会用到。这些银子是他的父亲从外面带进去的,母亲离开时带走了一些,又给他留了一些。
谢丰年将所有的银子都换成了草药,各种各样的草药。
他试着用别的药去替换缺失的那几味,而后,一个个地去敲那些病人的家门,若得了他们家人的同意,便不要钱地去为那些将死的人治疗。
可是,尽管这些病人大多都会稍有好转,最终在两三日之后,却依旧撒手人寰。
而就在谢丰年仍在不断尝试之时,何猎户的腋下慢慢地肿了起来。
或许是邻居来借粮时不甚小心,或许是某种老鼠顺着小洞钻了进来。
谢丰年眼睁睁地看着何猎户脖间腋下的肿块越来越大。初时他只是轻微的咳嗽,而后愈发剧烈。他的身上发起了烧,触之烫手,谢丰年却无可奈何。
谢丰年仿佛住在了他家的灶堂里。一罐一罐的草药烧起来,一碗一碗的药汤灌下去,也只是稍好一些,不过几个时辰,情况便又更加恶劣。他浑身打起了冷颤,有丝丝血沫随着咳嗽流出来。到了此时,余下的,大约只有不到两三日的时光。
谢丰年让何婶子呆在另一个屋里,她却不肯。没日没夜地以泪洗面,让她的眼睛高高肿起,宛如桃子,直到最后,甚至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可是,眨着迷蒙的双眼,她说:“小谢,我的娃啊,婶子知道你尽力了。你看你都几天几夜没睡了,实在没有办法,就算了吧!叔不会怪你,婶子也不会怪你,阎王爷要收人,有谁能拦得住。算了吧,去歇一歇吧,啊?”
谢丰年想了一夜。
这一夜,他没有去琢磨该如何搭配草药的药性,去思考哪一味药可以针对这恶疾的何种症状。他想,他是谁?他为何在此处?他身为所谓的“神农后裔”,这十几年将自己困于山中,困于囹圄,到底是所为何故?
顶着将将亮起的熹微,谢丰年站起身,又进到他早已熟悉的何婶家的灶房,烧起火,熬起了最后一锅药汤。
这一回,他没有加入任何自己调配的药品。
他在灶房里寻了一把小刀,探入火上烤了一烤,而后,在自己的手心,用力地一划。
谢丰年攥起拳头,高高举起。
他手心里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入滚烫的药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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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脖子病”其实就是缺碘咳咳,“黑杀病”就是“黑死病”,都是查资料随便云的,有错漏请不要在意(不
第113章 谢丰年
何猎户好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纷纷惊奇地跑来看他,百般询问,问他是怎么好的,是不是喝了他家“小谢”的药汤,何猎户缄口不言。
在家呆了许多日,缸里的米快要见底,囤积的野味已经吃完,他立刻又背着弓弩上了山。
那一夜,何婶因担心他而来到灶堂,看到谢丰年满手满地的血,赶忙为他包扎。谢丰年只道是他切割草药根须时没握好小刀,不小心切到了手。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何婶也喝了一碗药汤,叮嘱她莫要出去宣扬。
可是,这小镇毕竟个小镇,所有人都互现太过熟悉。当何猎户病好的消息传出去,一波又一波的人求到了他的家里€€€€谢丰年此前在不同的病人家百般试药,镇里的人早都知道了他。
何婶推脱了一日、两日,最终在第三日一个她的姐妹哭倒在她脚下时心软了。
她为难地来找谢丰年,问他可否将那汤药施舍出去一碗,哪怕只是沉底的药渣,人家也绝不嫌弃。
谢丰年认识她的那位姐妹。在他最初坐在大石头上看马车时,那位大婶曾经从他身旁路过,与同行的人一起笑话了他,又给了他一根从没吃过的细米糖。
谢丰年让了步。
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灶堂里熬出一锅一锅的药,分发给一个一个排在院子里拿着碗等他的人。这些人总是会给他些什么。或许是一点银子,几个铜板,又或是一只草鸡,几个鸡蛋。何婶会替他一一收好,又做给他吃。
他从不让人进入灶堂看他熬药的过程,哪怕有药铺的人来探头探脑,也总是被何婶干脆地赶了出去。
只有一次,刚刚从山上下来的何猎户背着猎物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谢丰年的手举在药罐之上,布条解开,早该痊愈的伤口仍在汩汩淌血,又看了一眼谢丰年日益苍白的脸色,何猎户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身旁坐下,利落地将他刚刚猎到的牝鹿拆了骨剥了皮。
当天晚上,谢丰年就喝上了何婶炖出来的美味的鹿肉汤。
那段时间,谢丰年有很久没有睡上一个整觉,似乎总有人在外面的院子里等着他。守在灶前不断地熬药让他浑身是汗,持续不停地流血让他浑身发软,可他从未像那时一般,觉得自己如此真切地活着。
一日,谢丰年仍关着门在灶房中熬药,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将手上的绑带扎好,打开门,门口露出何婶胆怯地脸。她支支吾吾地道:“小谢,有人来找你……”
她让开身。谢丰年的心沉了下去。
站在何婶身后的是谢丰年的族长和祠堂的几个叔伯。其中一人挤开谢丰年,闯入灶堂,见了堆在灶台旁的草药,墩在火上的罐子,又扫了一眼谢丰年裹着绑带的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
他回过身,质问谢丰年道:“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瞧见仍守在门口的何婶,又闭上了口。
谢丰年好言劝何婶到别处歇上一阵,放族长他们进来,而后闩上了灶房的门。
谢丰年从来没有与人爆发过那般激烈的争吵。
原来,在谢丰年闯阵出来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谢丰年生性自由,有时不愿去学堂,会独自去村子的后山,或者某栋书楼呆着。先生管了几次,看他仍旧我行我素,便放手随他去了。
他的那些同窗害怕事情暴露,连累他们受罚,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最终还是苗禾斐见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耐不住心中压力,才对他的父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立刻来下山来找他,才发觉山下到处传起了疫病。又从人口中得知附近有个镇子出了一位年轻的神医,只要几贴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说人都称他为“小谢”,就立刻赶了过来。
比起另外几人的疾言厉色的指责,族长的神情要平静许多,然而他的语气是同样的严肃和沉重。
他对谢丰年道:“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好意,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举动太过轻率,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另一人愤愤道:“是啊!只是调配草药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往里头放血?你以为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我们了吗?你有没有想过……”
族长抬手止住他的话,只望着谢丰年。
谢丰年感到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逼着他把心中的话全都吐出来。他冷冷地道:“曾经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拯救苍生,身为他的后代,族长您觉得,他会很高兴看到我们在时疫横行,千万人亟待救助之时偏安一隅,只求自保,束手旁观么?有人说我的父亲是懦夫,那这种行为,就不是懦夫了么?”
族长点点头:“你说的对。你的父亲不是懦夫,禾斐说错了,我回去就让他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熬的只是草药也就罢了,你身上的这点血,够救下几个人?人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若有谁把此事传扬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来找你,你该怎么办?若你不肯,他们手里捧着的碗,会立刻变成对你举起的刀,你还保得住你自己吗?保得住你的家族吗?他们是苍生,你我就不是苍生了吗?”
谢丰年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可是他们对我有恩,都是好人。我明明有救助他们的法子,却不肯施展,岂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徒?而且,如果我们全族合力,也未尝找不出一道好用的方子!只这么缩在山中,苟且偷生,那保留这一线神农血脉的意义何在……”
另一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救了几个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了?!”
他话音落下,只听“咔哒”一声,从窗外传来。
一人道:“不好,有人偷听!”他拉开横木,猛然开窗,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经手脚利索地窜出了院墙,从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谢丰年认出那是药铺的小伙计。
他的那位叔伯打开门,想绕出去追他,追了几步,又住了脚,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两下。
院子外等着取药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见他出来,探头探脑地望向门中。
族长加快了语速,道:“如何?丰年,跟我们回去吧,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
其中一位叔伯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他带回去就得了!”说着,便两三人一起来架他。
谢丰年挣扎道:“等等,等等,放开我……”
攥住他胳膊和肩膀的人却不管他。甚至连族长都默认地回过身,要在前方领路。
何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恐:“等等,你们要做什么?”又回头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啊!”
何猎户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身上背着弓弩,面色深沉,配上他高大宽阔的身材,显得气势十足。
等在院子外的人议论声愈发大了:“怎么回事?”“他们是谁?”“他们要带谢神医去哪?”
族长示意架着他的两人将谢丰年放下来。他对谢丰年道:“丰年,你想清楚,如果这次你不跟我们走,你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但是,如果你跟我们回去,我会让人想办法改进药方,给到他们,或许也能治好这病。至少,不让它再继续蔓延。”
谢丰年道:“等等,让我想想。”
族长道:“好,我让你想想。”
他们在镇上住了下来。
谢丰年又想了一夜。
这里并非他们家族的发源之地。与之相反,他们其实早就迁移了很多次,一旦有任何暴露之嫌,族长便会领着族人举家搬迁,东躲西藏,等寻到合适之处,再安顿下来。
族长说的并非威胁,只是在阐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如果谢丰年跟他们回去了,想必很久很久他们都不会再放他下来,甚至或许在迁移之后,会将他关在祠堂中,让他思过很多年。
然而,如果不跟他们回去……
谢丰年便真的只剩下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