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 第124章

作者:二百 标签: 玄幻灵异

涟绛昏昏沉沉没入天河之中,喧闹嘈杂的声响于刹那间被河水隔绝,仅剩下奔涌不息的水流声一下下敲打着鼓膜。

他抓紧浮木一般紧抱住压在身上的人。

天河中沸腾滚烫的河水灼伤他的双目,是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他难以辨物,却知怀中紧抱着的是观御。

€€€€如今天地间能为他奋不顾身之人,已经只剩下观御。

金迦印铺天盖地压下之时,观御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挡到他身前,替他承受这足以碎骨的重量。

可观御终归只是凡胎肉体,饶是再能忍,他也是会疼的。

沉重的金迦印加身,剧烈的疼痛之下观御难以遏制地吼叫出声,而在这转瞬之间,他的后背便已经被鲜血浸透。

金迦印逼出了他的本相。

苍青巨龙甩尾而起,乍然击碎穹顶之上遍布的黑云。

但金迦印困着他,缚着他。他在疼痛里挣扎,龙身剐蹭过金色符文,其上坚硬无比的龙鳞顷刻间烧起火,随后一片片剥落,袒露出皮肉下嫩红的龙身。

而用以结印的符文丝丝缕缕钻入他的身体,牵引着骨骼剧痛无比。

他痛苦地喘息着、翻腾着。他本可以逃离这无边炼狱,但他半步未退,始终紧紧护着涟绛。

那些从他身上剥落下来的、手掌大小的鳞片噼里啪啦砸进天河之中,宛如在投河自尽。

浴火的龙鳞几乎飘成暴雨。

涟绛错愕茫然地睁大眼。

他眼睁睁看着这场雨乘着风落下,五内俱崩。

他嘴唇发抖,神识颠倒,竟似身陷幻梦之中,怔然望着眼前的景象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观御。”

观御用庞大的龙身将他圈住,护崽子似的将他护在怀中。

“哥哥......”他涕泗滂沱,手足无措地捂住观御身上流血的伤口。

可那根本是无济于事。

鲜红温热的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在他的手背上留下蜿蜒的红纹,随后啪嗒一声滴落进滚烫的河水之中。

随着金迦印不住地下沉,观御压着涟绛一道坠入天河。

他在涟绛的哭声里从神魂俱散中争得片刻清醒,强撑着抬手抚上涟绛潮湿的脸颊,声音低微:“别哭。”

“哥哥!”涟绛急忙抓住他的手,这才惊觉他身上的温度已低如寒冰。

观御半睁着眼痴痴望向涟绛,周身愈渐猛烈的痛意扼住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竭尽全力也只不过是轻声呼出“崽崽”二字。

涟绛拥着他疾速下坠时,那句被堵在他嗓间的“我爱你”终是无力再出口。

他盯着涟绛,瞳孔渐渐涣散。

他想起不久前在桃山地牢中厌岁说的话,终于缓慢而迟钝地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坠入天河之时,汹涌而狂暴的波涛一重重砸在身上,水浪间翻腾的血沫子搅乱视野,以至于他只能隐约看见涟绛,却看不清涟绛红肿的双眼以及痛不欲生的神情。

可是他无比清楚地察觉到涟绛现在很难过。

比谁都感同身受。

他从来都不愿看到涟绛伤心落泪,可回想这短短的一生,不管有意无意,他已经让涟绛哭了无数回。

他太贪婪,也太自大。

如若当初他能松手,不逼着涟绛直视心中的悸动,兴许除了他,所有人的结局都会是皆大欢喜。

涟绛不会长出第九条尾巴,春似旧不会入世,丰京数万百姓不会无辜枉死......

可惜世间从来没有回头路。

观御借着涌动的河水低头,冰冷的唇瓣贴上涟绛额头。

€€€€涟绛,好好活着。

濒死之际,观御撑不住身体,随便一股细小的水流便能将他带走。

于是他的唇瓣一触即分,离开时一颗闪闪发光的龙珠没入涟绛眉心。

他用苍龙魂魄吸纳了金迦印,并以此印暂且镇住春似旧。

即便明知自己会因此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他的身形一点点消散,漂浮间化作天河里的烈火,烧过的地方红莲怒放。

涟绛怀里渐空,奈何歇斯底里也留不住他。

涌动的河水带走观御,同时拥着涟绛坠向河底。

天河中满河烈焰红莲交相辉映,诡异妖冶,实属奇景,可惜涟绛已无法看见。

他精疲力尽,溃败之下再无生欲。

不该是这样的。

死的人应该是玄柳,而不是观御。

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浑浑噩噩间已泪流满面。

河底屈膝而坐的老人仰头望着他浮浮沉沉地落下,不由长叹一气。

第141章 天道

涟绛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中是过去五百年光景。

他在梦里见到了青丘热情的百姓。

他的爹娘为他的到来喜极而泣,赐字“晏”,明朗温和、安乐平静的意思。

白三娘哼着歌哄他入睡,但刚睡着不久便被调皮的楼弃舞掐着脸闹醒。

他的阿姐带他爬上高山,去看日出时山顶翻滚的金色云浪。

他还在梦中看到了幼时因为得不到父王疼爱而偷偷抹眼泪的观御,看到此生最好的伙伴,看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

他看到长生殿清池中悠闲摇尾的锦鲤,看到揣着果子一路飞奔的月行,看到夜深人静时为观御虔诚祈祷的临娘。

他看到漫天的青色光辉、遍地艳红的珊瑚珠子、杯中晃动的酒水、清晨穿透门窗的暖阳、软红帐下发颤的白浪......

他走马观花地看尽前半生。

可这梦里只有欢笑,不见泪滴。于是他迟缓地意识到自己身陷梦境之中,梦境因此而扭曲变换,将血淋淋的一切铺开给他看。

他紧闭着眼,望不见尽头的心酸苦楚涌上心头。

吱呀€€€€

半合着的门窗被推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踏入房门。

老人进去以后,云沉在门外驻足,停顿少顷后深吸一口气跟了进去。

“小公子,”他搁下手里端着的汤药,瞥向榻上静卧不语的人时心有愧疚,“你伤势太重,这几日需得好好静养。”

涟绛一动不动,宛如死尸。

见状,云沉复又叹气:“世事无常反复,但终归难逃因果轮回。小公子,殿下的死,不是你的错。”

这话音飘散,屋中仍旧悄无声息。

涟绛像是死了,惨白着脸卧于榻间,唇色更是几近于无。

世间已无什么能唤醒他。

榻前云沉默然注视着涟绛,回想往日所为,心绪难平€€€€

他旁敲侧击提点涟绛,与楼弃舞串通逼涟绛长出尾巴。

而他这么做,是因受天道之令。

想到这儿,他扭头看向身边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侧首朝他微微一笑。

云沉郁闷地偏头,思来想去终究拿不准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年轻人,”老人见状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涟绛身上,“老夫有办法救你的心上人。”

涟绛充耳不闻,默不作声。

云沉不由抿唇,低声道:“他伤心太甚,今日兴许是不想搭理......”

“你是谁?”

涟绛偏巧在此时出声,打断云沉未说话的话。

闻言,老人弯腰将袖里的物什放入涟绛掌心,笑吟吟道:“小公子觉得老夫是谁,老夫便是谁。”

涟绛手指微蜷,老人递给他的东西硌着他的掌心,也硌在他的心尖上。

他微微偏头,笃信不疑:“天道。”

老人颔首,又意识到他此时看不见,于是出声道:“叫‘天道’太过生疏,小公子与云沉一样,唤老夫‘扶缈’便是。”

涟绛一时未作声,安静须臾后蓦地笑起来:“三界众生找寻天道多年,都以为天道神出鬼没,不入人世,却不想所谓天道,原是七岁求道,十岁化神的山神扶缈。”

更是瑶山长老,是步重的师父。

众生费尽心思所寻之人,原已近在咫尺。

“想来他们也不知,”扶缈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应和他的话,“天道并非如话本里那般是个仪表堂堂的俊公子,而是病弱体虚的老人。”

涟绛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指腹从掌心中的东西上拂过,满是眷恋。

扶缈密切留意着他,此刻将他微小的动作纳入眼底,叹声道:“观御三魂七魄虽散,但并未陨灭,仍有机会重回人世。”

“嗯。”涟绛不咸不淡地应声,并未多问,像是并不在意此事。

云沉望着他,恍神间竟觉得眼前人不是涟绛,而是观御。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涟绛轻声道:“他拼死护着我,是想要我好好活着。”

扶缈点头,手里拂尘搭上另一边胳膊:“太子殿下不惜神魂俱散,也要镇压春似旧,让小公子平平安安地活着。此情此意,三界之中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