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舒
这些话,我都藏在心里。
我如今已然学会少说少错,不必因人愚钝多做计较。
但后来,我见有人以仇相待,手执利器要伤空无之时,从前我藏住的诸多戾气与恼恨翻腾而起。
那人说:“你若非真有办法,为何迟迟不见药方?我娘子就是喝完那药后死的,你就是个骗子!还她命来!”
“那是她的命数!你又为何非要怪罪他人!”
自犯下杀业后,我第一次抽剑对人,语气冷肃,含着长久未曾化去的憎恨凶厉,一字一字道:“若无他在,你娘子甚至活不过这几天!”
这话说出口,我才恍然发觉,我对这人世,对这芸芸众生,原来也是有怨有怒的。
若非众生盲目,谢映白何须受人指点;若非众人私心,我所爱之人何须奔赴边关;若非众生偏见,他又为何要还清情谊,爱而不得。
只是,我敢执剑对众人,却不敢回头看空无一眼。
第26章 无过
我早知道,恐吓吓不住疯狂,除非真动手了,以血还公正。
但空无按下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去,却仍不敢看他。我知道,我问心有愧,以私欲看众生,但我也是芸芸众生一人,我也有我的怨怼难言,爱恨两难全。
他是人间佛,我敬他善待众生,也不愿将自己的狼狈恶意铺陈他眼前。
可众生咄咄逼人,我已然不愿退,我宁愿以恶报恶,以恩报恩。
空无与那人目光相对,双手合十行礼,只是念了一句佛号,而后不言一字。他的姿态温柔又平和,那句佛号许是带上了些许灵力,因而有宁人心神之力。
我握住刀柄的手轻轻一抖,而后稳住了,慢慢松开来。
某种如同潮水般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复杂的,混乱的,歇斯底里的。
我看到那人渐渐安静下来,而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一瞬间,我仿佛也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个人在流泪,那是我藏在心底,从未泄露的怯懦悲伤与意难平。
眼眶有些酸涩,于是我眨了眨眼。
那人终于走了,我也像是从一场冻死人的大雪里走出来,僵硬的肢体带着不自然的感觉,眼里的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在眼里,但我什么也没看。
我对空无说:“抱歉,我可能,是需要休息了。”
我感觉我全身都在颤抖,或许也没有,因为我在克制,但是疼痛与疲乏席卷而上。
空无按住我手的那一刻,我又想起谢映白了。
我想起他骄傲若烈阳,却非要容人救人,为他人操控,爱恨错付,又要护人周全。
我想起他按住我的手,控我这握剑的手,全我善意。
我知道,尽管咒印在控制我,我却依旧近乎不受控制地想他。或许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将一个人纳入我的未来,我曾想过很多我们在一起的将来,为此我让他离开,为此我让他走自己的路,为此我让他奔赴他的人生。
然而,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于是我更加不受控制地想,想那些没有完成的事情。
若是这场爱恋不曾无疾而终,或许我还不曾觉得如此遗憾,遗憾到我始终觉得意难平,让我怨人忧天,满心戾气。
大概是因为我这次动情了,咒印的反噬来得剧烈,心口都传来了钝痛。
空无似乎不曾发觉我的异样般,温声应道:“好。”
于是我回去了,回去之后一头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头就睡。
梦里光怪陆离,唯独没有谢映白,于是醒来的时候我几乎有些怨,想着是不是咒印让我梦里也不曾见谢映白,反倒又梦到了师父。
我梦到初见他的时候,他一身华衣,环佩琳琅,腰间的铃铛发出“叮€€€€”的一声响,于是后来我的梦里一直回荡着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好似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被这铃声的主人缠住了。
只是我不知,或者故作不知。
终于从梦中醒来,我发觉已然一身大汗淋漓。定了定神,我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来。
而后,有人叩门。
“谁?”我扬声问。
那人应了声,我听出来是空无,于是让人进了。
空无推门进来,问我第一句话:“好些了吗?”
“还好。”我低下头,不想说谎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空无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起之前的事情,下意识开了口:“抱歉。”
“怎么了?”他问我。
“我不该……”我这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我知道我不该,但并非我不想。
无论空无修的是哪家佛道,他到底是佛门弟子,应当是习惯与人为善的,我不愿与他争执,也不愿冒犯他。
我想我不太好,但是他很好,我不能因为我不太好要跟他置气。
但是他这般聪敏,定然是知道我没说出的话都有什么,只是他开口却道:“不必道歉,你想要怎样做,无需如此顾及我。”
我抬眼看他,问道:“若我在你面前杀了他呢?”
“你不会杀他。”空无如此道。
我不由轻笑了一声,“你看得到我命盘吗?我的命盘上,刻着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二人的杀业,我借天道葬众生,只为全私欲。”
“人孰能无过,又有谁无私欲?”他如此反问我,“佛门有秘法,看得到他人身上罪业,我还可知此罪业因何而来。”
或许因他宁静姿态,我的心里又不自觉安定下来,然而这种安定仿佛某种表象。他是化我戾气满心的药,可惜治标不治本。
我不由问他:“你有吗?”
“有。”他看着我的双眼,缓缓道,“我也有过错,也有私欲。”
我想问他,问他有什么过错,有什么私欲,但又想到这般问真是大不敬。
佛门的佛子是自小从人间寻来,养在佛门之中,佛门为清净苦修之地,方圆千里皆是大漠黄沙,百草不生,众生不往。修仙界的佛门是朝圣之地,入佛门之时要跋涉百里,极为辛苦。既然他已然经历了许多走到如今,我又何必去问他的过错和私欲。
然而,他继续对我道:“伏钧,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我忍不住道:“你对我而言也是不一样的,我总觉得你该是人间佛,渡众生入极乐。我杀业缠身,只能在彼岸看你一眼,这一眼是凡人见佛,见的是宝相庄严,慈悲为怀。”
他却只是笑了笑,轻声道:“你将我看得太高了。”
我想不是我将他看得太高了,是他本来就有这么好,在我看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像是风掠过人间,却从不留驻那般虚浮。
然而,我又隐隐明白,他这不是谎话。
我这时忽而想起来,他与他人说话时,自称总是“贫僧”,唯独在我面前,他只称“我”。
我对他而言有什么不同呢?我尚且不明白。
我问他:“你能不能渡我?”
渡我满心戾气求不得,渡我怨人怨己放不下,渡我此生辗转不得脱。
他没有回我,却摸了摸我的头,像是摸长情时那样,轻又温柔,像是白日的阳光落下来,风轻轻地压过去。
我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脸颊微热,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的泪。
我抿紧了唇,眨了眨眼,试图将被水光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明起来,却发觉那些液体从我眼中挤出来,如同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我终究在他的温柔下溃不成军。
我一边擦着泪,一边想,这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
他太温柔了,也太过慈悲。
那日之后,我渐渐开始敢于看空无的眼眸。这时候我才觉得,原来看他也不是我想的那么难受的事情,他的眼神清澈,里面俱是温柔。
是一片清明,无悲无喜。
似是佛,也是人。
是佛之空明顿悟,也是人之善意成全。
空无对于疫病似乎渐渐有了解决之法,城中的病情控制得很好,我的情况也逐日稳定下来。
我开始放空自己,不去想谢映白,不去想我放不下的爱恨,也不去想他人如何,我只管眼前有什么,目前要做什么。
修有情道者,本须处处留心,见人间百态,于是我习惯了事事都看,事事都想,到如今反而轻松很多。
得出治疗疫病的药方之后,我与空无便准备离开这里了。
出城那日,有许多人来相送。
我跟在空无身后,看他神色平和,缓步走过长街,周围逐渐安静下来,一片寂静。
抬眼的瞬间,我见到之前来跟前闹事的那人在人群之中。他与周围许多人一样,伏跪行礼,眼中满是虔诚与感激,或许还有几分愧疚。
但我已然并不在意了,那些情绪与纠结,都宛若随着我那日的落泪一同砸在了尘土里。
又或许,我终于将空无的话听进了耳中。
人都有过错,都有私欲。
若是计较,我无法宽待他人,也宽待不了自己。
我还要背着这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二人的杀业,宽恕自己,化去这一身杀孽。
我虽看不懂师父的心思,但我好歹知道,他能放我出来,受佛门之托,或许是要借佛门消我身上罪孽,避免来日心魔难渡,雷劫浩瀚。
佛门修行积累功德,跟随他们的修行,自可抵消杀业,换得安宁。
只是我原本放不过自己,我非要背着这杀业前行,非要自作自受,非要罪有应得。
我虽不言,却私以为如此是自责以赎罪,我以我罪罚我自身,走不出来也放不下。
我爱谢映白,也如同他的半身,有许多执念不甘与意难平。
然而,那日空无终于点醒了我。
我也是这芸芸众生中一人,我恨众生愚钝,恨众口悠悠,恨众人偏要为自己私欲伤人害人,却忘了我本也生而愚钝,要扭转他人口舌,伤他人来全我私欲。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