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朕去意已笃,便若此刀。待有人可撼此刀,再来向朕进言罢!”
最终,众仙山卫垂首下拜。姬挚望他们一眼,旋身而去。百姓们望着那柄插于桃源石门上的刀,窃窃私议。刀影落在朝阳里,仿佛孤仃仃矗立的一座碑碣。
然而无人料想到,往后近百载,此刀竟一直留于此门之上,直到八十一年后方有人将其拔出,令其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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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之中寒雪连天,玉尘散落。白帝城中,老者的讲述方告一段落。
“八十一年前,白帝自镇海门出征,远渡溟海。其间艰险自不必说,他们戴月而行,劈波斩浪,冲破大涡流,经鼇鱼所掀风浪,终至归墟。”
老者向着桃源石椅上的楚狂缓缓开口,“这些传说大抵已传于后世,而想必往后如何你也已明晓。”
楚狂自方才起便昏昏盹盹地听着他所言,只知他讲了一个甚长的故事,讲的是白帝如何碰见于自己同名的天符卫,又如何出征溟海的。他道:
“还没讲完么?我快……困死了。老子先前……还重伤着呢,好歹让我歇息……一会儿。”
老者低笑一声,“你现时便已在梦里了,又要去何处憩息?”
楚狂瞪着他,只觉身子沉重难当,身上创口也仍痛楚。可真要说来,他确也不知自己现时是醒是梦,只觉既有神识,那自己大抵是未死的。此时他心底里仅有一个念头:也不知方惊愚现时怎样了?他被这老儿深更半夜掳到了这处,兴许方惊愚不见他踪迹,现时已急疯了。
“好罢,那你快些讲。”楚狂一面轻咳,一面道,“还有……你讲的那个故事里的……方悯圣,是我么?”
“既是你,也大抵不算得是你。”老者神秘地一笑。
“仙山卫……还有我爹,都是现时……咱们知晓的那些人么?”
老者笑而不言。楚狂不得回应,有些恼火,张口愈发话,却又呛咳得厉害,口里满是血腥味,待缓过来了,身上直冒虚汗,头重脚轻。老者静静注视着他苍白的面颊,道:“悠着些,你现时的伤势也同死人无异了,莫要胡来,慢慢听老朽道来罢。”
还有甚可讲的?既至归墟之后,白帝便折戟而归,这是谁人皆知的传说。老者似看穿了楚狂的不耐,又道:
“这故事你似是不爱听,觉得同街谈市语所差无几,是么?可你知晓为何白帝会在归墟,也便是此地灰心冷意,最终归返蓬莱么?”
楚狂摇头。
“你大抵也能想到的,是这凿不开的冰壁。白帝出海后,斗转星移,一路历尽艰险,横渡溟海,然而却在此地止步。因他在这道途上损兵折将甚多,起驾时随扈五千二百一十五人,到了归墟、凿罢冰壁后,你猜还剩多少人?”
楚狂再度摇头。
“五十八人!”老者狂笑,仿佛一匹受伤的恶兽,“煌煌卤簿,最后竟只剩下五十八人!余下的五千一百五十七人,或葬身溟海,或殒命于归墟!”
寒风朔吹,风雪团簇,如有幽深的呜咽划破长空,此言荡魂慑魄,令楚狂久久无话。
“白帝航行数月,即望见有冰壁横亘眼前,高且坚,难以凿破。他遣人去探,方知这冰壁绵延数千、甚而数万里,将仙山围困其间。非但如此,蓬莱仍在向溟海底陷落,冰壁会愈来愈高、愈来愈不可破。”
“仙山在……下陷?”
“不错,你可曾知晓‘归墟’之义?有一本名叫《列子》的书册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所谓‘归墟’,便是百川流集之处,海中无底之谷,极为深寒。也便是说,冰墙之内,尽皆为‘归墟’之域,蓬莱也在其内!”
楚狂浑身发寒。仙山自百年前便在往海中下陷,而百载之后,围困仙山的冰壁已如千嶂,无人再可逾越。此地注定要陷落,而他们所居之处自始至终,便在“归墟”的疆域之内。
“为何仙山会……变冷?为何会有这冰壁……困住仙山?”
“冰壁兴许古已有之,然而近年来才教咱们发觉。这冰壁高而滑,上无立足点,白帝耗费千名兵卒,也未能翻越此壁。”
“那能开凿么?”楚狂说,“方才你也讲了……白帝曾呕心镂骨……凿这冰壁。”
老者摇头。白翳在他眼底沉积,宛若江潮吹雪。一刹间,他身影佝偻,仿若老去数十岁。“不。白帝那时也已筹算过此事,但也正因此事,他方才万念俱灰,就此自归墟离去。”
大雪浃天,寒霜遍地,白帝城阙里透进肃杀之气。楚狂虽不启口,但似有探询之意。
“白帝筹算过,哪怕全仙山之人集结起来,共凿冰壁,也绝不可能将其凿穿。”
老者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
“蓬莱——注定会灭亡。”
第137章 皇道中微
七十六载前,溟海之上。
极目远眺,冰壁绵绵不穷,如一座囚笼横亘于众人眼前。萧萧寒风自其中而出,终年不歇。
少年天子立于翔螭舟首,愁肠百结。自从蓬莱出征以后已过数年,冱寒之下,军士们皲肤断指,每日都有百十人殪于此地。兵丁们暗自将此处称作“归墟”,因这里有去无回,如地狱一般惨酷。
冻馁者日增,白帝巡行楼船,发觉舱室里的胥役已无力起身,有人就此倒毙,化作冰雕。因数度冲击冰壁,舟船亟需艌料,然而补给迟迟不至,他们已粮净援绝,甚而只能拆毁战船作柴薪。白帝向军需官怒吼:
“蓬莱的薪粮还未到么?”
军需官叩首颤声道:“陛、陛下,蓬莱也受冻害所苦,仓廪里半点余粮也刮不出来了!况且海上覆冰,输粮船愈来愈难行,近来是赶不到此地了……”
白帝道:“够了,你退下罢。”他独个将脸埋在手掌里,立在船首默不作声。当手掌移开时,他望见一张倒映在海波上的面庞,扭曲而憔悴,仿佛风霜扯皱了脸皮一般。他吃了一惊:这还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自己么?
起先,他们将铁弹打空,用黑火末引爆冰层,后来削尖拆解的战船巨椽,以人力撞凿冰壁。巨椽毁损后,白帝便派军士手持钩镰枪分块戳刺。他们确而凿下许多碎冰,然而谁也讲不明要多久才能在冰壁上挖出一个透光窟窿。支援的航船起先几月来一次,后来来得愈来愈稀,人手也减得厉害。姬挚猛然惊觉,他已在此处蹉跎日久。
他想,来到此地后究竟已过了几年?横渡溟海,已花费一番功夫,开凿冰壁,更是费时费力。首途时他未及冠龄,此时却被磨砻成一位面有倦色的青年了。
“陛、陛下……”有兵丁匆匆而来,在他身后跪落。
“何事?”白帝疲惫地开口,然而却迎来一个惊雷一般的噩耗。那兵丁战战兢兢地开口:
“白环卫……体况不大好。他求见陛下,说自己……行将故世了。”
过去数年中,除却开凿冰壁外,众人也曾在冰壁上凿坑眼、安木桩。后来木材稀贵,他们便改用冰棱,欲以此为踏足点,攀上冰壁。然而冰壁既滑而坚,数年光景过去,他们也未能爬上顶端。上千人性命在凿壁中断送,白环卫也将是其中的一位。
白环卫在航途里救下了渔船上的一个女孩儿,并将其携在身边,视若己出。那女孩儿虽常冷着一张面,嘴巴如挂了锁一般,攀冰壁时手脚却麻利,常帮着兵士们将冰棱刺进冰洞里,然而她有一日却失了手,自冰壁上不慎跌落。白环卫赶忙飞身扑接她,但那女孩儿毕竟自极高之处坠落,纵他以精巧功夫卸力,却还是在接住她的同时落得一个四体骨裂的下场。
且在那次意外里,白环卫还失慎坠入溟海中,小半个时辰后才被人捞起,那时的他已然奄奄一息。人们猛然惊觉,曾遭“仙馔”淬炼过的身躯在归墟的极寒中竟不堪一击。
此时白帝怀着伤楚之情走入帐幔中,冰地上覆着獭皮。白环卫躺于其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海兽皮,一位少女坐于他身畔,神色忧愁静淡,这当是他救下的义女了。因无医方草药,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心摩挲着白环卫冰冷的额,仿佛在施展一种求取心安的咒术,然而白环卫命若悬丝,此举无济于事。
“陛下,您来了。”白环卫见到白帝走入帐中,灰败的瞳子突而一亮。
“白环卫,你好生孱弱,不过是着了一次风寒,怎就变作了个卧床不起的病秧子?”
“让陛下见笑了。”白环卫微笑,“只是鄙人随陛下出征也非一二日之事了,浪淘风簸五年,身子骨确然禁不住了。”
白帝黯然神伤:“……五年。”
“是,离开蓬莱,一路奔波,已有五年了。除却鄙人的四位仙山卫,一人因与鼇鱼搏斗而重伤不治,一人遭风浪而迷失踪迹,一人叛离行伍,一人因碎冰砸落而埋骨于此。如此说来,鄙人已算得命大,不至于走在旁人前头。”
“你们仙山卫总是如此,聚也聚不合,各自散开,倒各有各的精彩。”白帝说着,嘴角却苦涩地下撇。
“陛下,鄙人时而在想,‘人定胜天’这话讲得对么?咱们仙山卫名头威风,到头来不过是服食了‘仙馔’的寻常人。这冰壁便似天爷给咱们降下的祸难,咱们如何也跳不出他手掌心。”白环卫道,声音渐趋微弱。“陛下,鄙人最怕的不是这辈子见不着冰壁之外的光景,而是怕攀上冰壁后的那一刻,望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咱们做的一切,兴许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陛下,蓬莱是什么模样,鄙人渐已记不清了。”
白帝凝望着他的瞳仁,那双眼在虚空里无谓地探寻,仿佛在找一个渺远的梦。白帝握住他的手:“你还有何等心愿?讲予朕听听。”
于是白环卫莞然而笑,宛若众多兵卒在冻毙前一刻的模样,身子极力抬起,面颊朝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我想……再看蓬莱一眼。”
燕鸥在头顶啾唧盘旋,为归墟带来唯一的生气。自帐幔中出来后,白帝仓皇四顾,只觉天地浩大,他们在其间不过若渺渺虫蚁。寒意浸透骨髓,他听闻身后的帐幔里传来一阵骚动,少女悲哭,士卒脚步忙乱,一位仙山卫的性命就此悄然殒灭。沸粥似的响动里,一道谙熟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
“归程罢,天符卫。”不必回首,白帝也知来者是何人。他如鲂鱼赪尾,忧困倦然地道。
“朕是时候回故土看看了。”
帆幕扯起,如折翼之鸟暂回天穹。楼船启航,然而其中兵士已不及出行前之十一。回程之时,白帝回眺冰壁,只见浮冰层层迭迭,组成一片被他们称作“归墟”的土地。其上人影重重,皆是已不能再开口言声的白骨。
白帝眼眶发热,心里却冷,腿脚发软,顺着船舷跪落下去,一个身影却突而出现,将他揽进怀里。怀抱温热,是他在归墟少有感觉过的暖意。个子已然高挑的天符卫在他耳畔轻声道:
“别哭,陛下。不论发生何事,下臣会一直在陛下身畔。”
姬挚扯住他的袖口,心头波涛翻涌,依君臣之礼而言,他此时应将天符卫搡开,厉声呵斥。然而此时他反伸出手,紧紧揽住了对方,阖目道:
“朕不会哭。在归墟这地方,垂泪也是白费功夫。眼泪一落下来,便成了冰,再不是泪了。”
舟行数月,众人一路历经波涛摆掣。风海流大作,他们在怒涛间迷航。不知许久,他们终于踏上蓬莱的土地。然而甫一站定脚跟,白帝便瞠目伸舌:这还是他识得的蓬莱么?
但见眼前百川皆咽,雪满四野,白皑皑的天地里不见一丝人烟。往日喧嚣如滚水冲脂,已然不见。前来接驾的仅是碧宝卫与零星几位朝臣,长耳野驴拉的车辂,因宫中所饲之马不耐寒,大多冻死。去时碧宝卫尚妍姿艳质,而今却已风霜满面。
白帝坐于车中,自帷子间外望,雪雹坠落,将民居瓦顶打破,饥民在破屋中苟延残喘。街上偶有人行,但因雪深数尺,只得手足并用,宛若爬行。若是绊倒一跤,落在地上又无气力爬起,人便会被生生冻死。白帝喟叹:
“真是惨景。”
碧宝卫道:“陛下离去后,蓬莱确是日渐天寒。为给陛下供应,此地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她环顾四周,忽问道:“与您随行的几位仙山卫呢?”
白帝沉默,而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于是碧宝卫也沉默。白帝望着碧宝卫,欲言又止,他读不懂碧宝卫,一张脸观音似的,眼目细眯着,一切都淡淡的,方才说的话也似对自己隐有责意,仿佛在说:一位天子怎能弃民而去,将蓬莱抛在身后?他突而更觉自己在外头着实耽搁得太久了。
忽然间,车外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喝道:“帐子上有释龙纹……这是天子车驾!”
突然,车舆猛烈摇晃,碧宝卫叫道:“陛下莫慌,我出去探看。”又对车外叫道:“侍卫,愣着作甚,还不保驾?”
白帝却道,“不打紧的,让朕出去罢。”
他搴起帷子,却见烈风吹雪,钝吻驴长嘶,一群黎民死死抱住车轮,不让辂车行进。侍从们慌手慌脚,以铜策挥打他们,许多人头上流血,落在地上后便没了动静。白帝赶忙喝道:
“住手!”
扈从与黎民们皆停下动作,仰面望去,只见白帝裹一身已然发旧的素白披风,自车中探身出来。因仙山各处立有帝王塑像,故黎氓也识得他面影。
大片庶民痴痴望着他,仿佛要跪。白帝自这些瘦骨伶仃的子民身上望见了昔年盛典时他们围簇着自己的模样。他弯下身去,欲与他们说,哪怕曾一度铩羽而归,他也将与子民们携手并行。然而这时,他望见一双双仇恨的眼,投射出长钉一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狗皇帝!”
忽然间,有人出声喝道。
“你离开了蓬莱五年——五年!蓬莱冻得滴水成冰,你这小儿却未曾回来看过一眼!你晓得么?而今娘胎里的娃子都要算口赋,每人一年纳三十钱!有谁能纳得起?不如一有身子便拿木棍隔肚皮打烂自己的娃娃!生下来便掐死的娃子冻在河川里,遍野都是!”
白帝愣住了。这时又有人叫道,“人命如草呐!地里什么也没了,树被砍尽,坟包都掘开来看了,而今这世道连死人骨都能做柴薪!可便是如此,皇帝小儿还要咱们大批纳粮,自个却逃至暖洋洋的海上避寒——这样的孬蛋,能做皇帝么?”
一位农妇挂着两道冰泪,虚弱地竭声道:“人愈来愈少了哇,为了给天子输粮输货,不知有几多人被生生累死!起先拉走的是我家死鬼,后来娃儿、半只脚踏进寿枋里的爹,也都被拉去啦。咱们这片地里,死人已比活人多了!”
“暴君!”人丛里忽而迸发出一道清唳,白帝愕然抬首,却见一个小孩儿站在其中,手上攥着一把雪,指着他声嘶力竭叫道。此言宛若一枚火星,顷刻间点燃人群。一时间,民意沸腾,怨声载道。众人喊道:“狗皇帝!”更多人大喊:
“暴君——暴君!”
带着石块的雪球掷了过来,然而未及姬挚面门,便被暗处飞来的袖箭打破,或撞向一旁,是天符卫在暗中保护他。白帝脸色阴沉,立在雪里,周围人流如潮,他却孤苦伶仃。五年前他在长街上受人拥簇,香花遍道,仅仅五年之后,一切便地覆天翻,他成了遭人厌唾的无道君王。
忽然间,一道惨叫声传来,是那个最初扔出雪球的小孩儿。他扑到一位兵卒腿上撕咬时,恰被一柄长剑贯穿。激愤的人群忽而被恐惧的浪潮吞噬,因白帝的随扈在大开杀戒。兵卒们叫道:“保驾,保驾,莫教他们伤了陛下!”
血花四溅,黎民如鸟兽状四散,余下跑不及的被兵刃刺穿,白茫茫的雪地上展开一场屠杀。白帝无言立着,目光空洞。最后他返身回到车舆中,口唇嚅嚅,吐出两个字,不是“住手”,却是:
“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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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越过溟海的那头,便可见一片乐土,号为‘桃源’。那处无风无雪,无饥无寒。而今白帝无道,穷兵极武,昏忧天下,刮民脂膏,弃天之命,教海内寒心!子民们呐,咱们是时候聚首联袂,去往桃源;是时候举火前趋,付仙宫于一炬!”
黑暗里发出蠢动的声音,一位身披桃纹衣的人影大声疾呼,向人丛鼓噪。渐渐的,月盘映出一张张干瘦的脸,一双双怨愤的眼。石犁、铁耨、菜刀被扛起,在庶民们的肩上闪闪发光。
狂信者们围着穿桃纹衣的人,如雀跃的野兽一般嗥叫。这是在蓬莱里新兴起的一个教派,名唤“大源道”。大源道一出,黎民再不啼饥号寒,反有了企盼。教徒们痛斥白帝,传闻白帝出征后,已然寻到“桃源”,然而天子贪得无餍,独在其间居留五年,却将蓬莱抛却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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