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此、此地确有几桩疑案,还未许审清……”掌柜磕巴道。
独眼汉子冷笑一声,道:“那不是疑案,而是凶案。杀人的也并非‘山魈’,而是‘阎摩罗王’!咱们去查探过尸首,左近都能发现一只赤箭花香囊,那是阎摩罗王留下的印迹。逝者皆死于房中,门搭钮反扣,若非阎王,又怎能勾得他们性命而去?兼之有人见得阎摩罗王最后出没于元罗梵景府,此府离铜井村不过数里之遥。可见这一年来铜井村命案频发,全因阎摩罗王盘桓此地!”
他条分缕析,众人不得不信,一时间互相打量猜疑,客舍里仿佛冱寒了几分。
那红衣少女斜一眼掌柜,趾高气昂道:“傻站着作甚?快将这客栈里的人统统喊下楼来!咱们要一个个查了路引,方才能算你们来清去白!”
掌柜没法子,玉印卫在蓬莱便是天王老子,他只得照办。幸喜客栈里住客不多,他遣陈小二上楼去一间间叩门,请住客下来。听玉印卫麾下的仙山吏亲临此处,无人敢发一声怨言。
不一时,客堂里稀稀落落地站了几人,陈小二点了点数儿,对独眼汉子搓手道:“官爷,这客栈里的人皆在这里了。”
红衣少女唾道:“呸,糊突鬼,你们后厨里便没人了么?草夫呢?统统拉过来站着!”
陈小二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忘性大,忙不迭撒着腿儿去东厨里把烧饭的赵胖子拉了过来,又想起那给他们拴马的乞儿,转身跑到马棚里去,却见乞儿正在食槽边打睡。
陈小二踹他:“起来了!”乞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又变回了囚首垢面的模样,乱发遮着眼。
陈小二揪他脑袋,拖他到门边,说明了因委,最后道,“你先去客堂里候着,觑那几位玉印卫麾下的仙山吏大人脸色,给他们烧点茶吃。”
那乞儿像是睡昏了头,没听见似的。陈小二又扯着嗓叫了一遍,他才爬起身来,可却哑声道:“我还没刷完马。”
“天爷唷,他们如今正一个个查人路引,疑人是‘阎摩罗王’呢!你既这般爱马,方才怎在这里吹鼻涕泡?”陈小二叫道,“再不去客堂,小心他们把你当那凶徒拿了!”
那乞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仙山吏牵来的那几匹马,一匹白青毛,两匹黑骊。那确是龙媒骏马,毛发油光水滑,宽膛齐臀,能行千里,惹得陈小二也多看了几眼。
陈小二连推带搡地将他带回客堂里,却见几位仙山吏手脚利落,已然查完了住客的路引。只有三人仙山吏们尚觉得形迹可疑,喝令他们站在一旁。
这三人里,一人是戴六合帽的游商,局促不安,冬瓜身裁被汗水浸得湿透;一人是着明金衣的游侠儿,腰佩一柄钢剑,盛气凌人;还有一人是今夜挂牌弄琵琶的女子,清秀婀娜,却愁容满面。
独眼汉子依然在条凳上坐着,然而那鹰隼般的目光已在这三人间打转。他是这几位仙山吏中唯一曾与“阎摩罗王”短暂接锋过的人,唯有他能嗅得那魔头身上的血气。
红衣少女看着这三人,口气刻薄地道:“喂,你们哪一位是‘阎摩罗王’的,快快站出来,免了咱们的一顿好打。”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淌汗,不敢吱声。
少女挑眉,忽而邪恶地笑道:“不然这样,我将你们肚肠刳开,谁生了一副黑心黑肝,谁便是‘阎摩罗王’!”
那三人当即大骇,所幸独眼男人喝止了红衣少女,道,“小椒,别吓到他们。”
那叫小椒的少女撇了撇嘴。
独眼男人看向三人中的游商,问:“先从你问起罢。你的行箧里有大源道的信物,这是为何?”说着,便从桌上拿起一枚桃花冻石印来。
游商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大源道可是当今圣上严令禁止的邪教。所谓“大源”,便是“桃源”之原称,此教迷信“蓬莱之外有桃源”的歪理邪说,煽鼓黔首背井离乡,出走仙山,而桃花冻石印便是其信物。大源道信徒一经查明,多会被下狱,若是牵涉得深的,还会被推于镇海门处斩首示众。
独眼汉子接着望向那游侠儿。这游侠儿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盛装艳服,纽扣都是金镶的,虽眉清眼秀,却神情倨傲。男人道:“而这位公子,你的行囊中搜出了数十件女子抹肚,这又是为何?”
最后,独眼男人看向琵琶女,那女子神色仓皇,抱着自己的包袱不愿撒手。男人道:“这位姑娘也是,你那包袱里究竟放了什么金贵之物,真没心劲让我们瞧上一眼?”
那叫小椒的红衣少女是副火爆性子,当即上前一步,对琵琶女扬声道,“你既不让我们过目,那我便将它抢过来再看!”
说罢,小椒指尖一动,流珠飞出,打向琵琶女指节。琵琶女始料未及,一时不慎松了手,将包袱跌落在地。包袱布散开,露出其中物事,众人皆瞠目结舌——
——那是一颗已化作白骨的人头!
“怎么回事?”一片死寂中,独眼男人倏然变色,拍案而起,对琵琶女喝道,“你杀了人?”
琵琶女状极惊恐,如风中枯叶般簌簌发抖。沉默半晌,她突而扑上前去,揽住人头,叫道:
“不是我杀的,我不是‘阎摩罗王’!”
木簪散落,她披头散发,眼眦通红,狠狠瞪向那游商,道,“是他杀的!这大腹便便的富户是邪教‘大源道’的往来人。只因我家为缮屋向他借了些银子,便被他收了倍蓰之息,最终这厮竟捉我家小去给‘大源道’做祭祀的人牲。我改头换面,跟了他一路,扮作声妓在茶馆卖艺,便是想伺机寻仇。这枚头颅是我娘亲的头颅,娘亲为此人所糟害,死不瞑目!”
听她兀的一番声嘶力竭的自白,独眼男人神色阴沉,看向游商。
游商汗如雨下,慌忙摆着胖乎乎的肉手,道,“仙山吏大人,这全然是误会一场!小的是外乡人,收这桃花冻石不过是觉得其养眼,至于这女子,小的不曾识得她……”
小椒道:“撒谎。”她手腕轻动,几枚流珠飞出,如铁弹般强硬打入游商周身大穴,教游商登时发出杀猪似的痛嚎,满地打滚。红衣少女拿脚蹬着他,像踢着一只马球,趾高气扬道。“你再敢在本官面前扯谎,我便拿剪子剪去你那三寸之舌,说实话。”
游商不得已,忍着痛蜷成一只球儿,捣蒜似的叩首,“是,是,小的招了!小的是入了‘大源道’,鬼迷心窍,弄下些错事。可害那姑娘一家的事并非是小的主意,是有位香主酷好做人皮鼓,还说要择那紫荆山村里的人,说是那里的人儿得灵泉滋养,皮最细嫩。若是不从,他便要害小的性命!小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呐!”
他哭天抢地,鼻子发齆,“何况那香主本许诺事成之后有重金相酬,可小的如今一个子儿也没拿到。小的气不过,才循着那香主的蛛丝马迹一路跟到此处,若是要罚,那香主才最是该死!”
独眼男人眉头子挽结起一枚疙瘩,问:“那你寻到了那香主在何处么?”
游商献媚地点头,当即猛伸一指,戳向一旁着明金衣的游侠儿,大叫道,“就是这位公子!那香主每次送函牍来时,纸上皆有一股泛水龙涎香气,龙涎香乃禁榷之物,泛水龙涎又是上品,小的也是在大贾手里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嗅过其香气一回,寻常人怎有此香?可那公子的锦囊里盛的便是此物,他就是那杀人害命的香主!”
独眼男人和小椒把目光又投向那游侠儿。可那少年不慌不忙,轻傲一笑。
“本公子游历四方,区区龙涎香还弄不到手?这香是供给朝廷之前,我便从眠龙屿的土人手里买来的。至于你所说那诓财劫命之事,我一概不知。”
小椒哼了一声,提起自他行囊里搜出的抹肚:“那这几十件女子抹肚,也是你买来的么?”
游侠儿听了,神色不变,反以为荣似的,道:“不是买的,是本公子亲手取来的!”
听了这话,小椒神情古怪。
游侠儿轻笑一声,目空四海地道:“你不曾听过‘浮云客’的名号?本公子便如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浮云一般,乃远近闻名的采花大盗。取得百位姑娘的肚兜,乃是某生平要事。之所以来这客舍落脚,也是因听闻此处新来的歌妓容貌姝丽,故来一观。”
他的目光直射向那抱着白骨头颅的琵琶女,笑容淫邪,显是欲采此花。
独眼男人道:“我明白了,你们三人各有所图,却又正恰撞作一块。这样罢,你们所言一时无法查清,索性便跟咱们走一趟,待到公堂上再分辨清楚。”
三人脸色一变。进了仙山吏的公堂,和入了虎口无异,不得遭一番抽筋扒皮?游侠儿自恃身拥几分武艺,当即一挑秀眉,“慢着,你们不是来捉‘阎摩罗王’的么?既然咱们都不是那凶徒,何不速速放离我们?”
红衣少女叉腰道:“《蓬莱律》里有规定,杀人者死,淫人妻女者流放。你们三人里有两人是罪徒,今儿咱们逮不到‘阎摩罗王’,也要拿你俩塞塞牙缝!”
她话音方落,却见得那游侠儿颇不服气,猛地拔出腰间钢剑,向她刺来。原来是这采花大盗欲与仙山吏周旋几招,乘隙逃脱。
小椒冷笑一声:“哼,狗急跳墙!”
眼看着剑锋将要刺到眼前,她从腰里解下一道串珠链子,那链子虽细,却可伸可缩。她举链一格,轻轻巧巧便将那钢剑拦下。又一甩手,串珠链子如蛇飞出,转瞬间将那游侠儿和游商捆了个结结实实。
红衣少女出手在瞬息之间,故而那两人全无反抗余地,眨眼间便被捆作一只大肉粽,在地上挣扎不休。
“做得好,小椒。”独眼男人赞许地点头。
小椒得意道:“几只小虫而已,不足挂齿。但是头项大人,这客舍里的人皆已查过一遍,这三人若非‘阎摩罗王’,那‘阎摩罗王’又是哪位?还是说,他不在这客舍里?”
“不,他在这里。”独眼男人抬头,目放寒光,“而我已嗅得他身上血气!”
他字字铿锵,如新硎利刃,扎得在场之人一阵悚然。
风忽而变得极冷,独眼男人缓缓开口,目光越过小椒,落在一旁的那人身上。
“我说的有错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扭头看去,却望见了站在客堂门口、目瞪口哆的陈小二。
独眼男人道:“……血债累累的厉鬼。”
一时间,堂上阒静无声。所有人皆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堂倌陈小二。他瘦小、着一件干净而旧的青布衫子,拖着一条跛腿。看起来便是一位随处可见的跑堂伙计。
然而独眼男人的语调却斩钉截铁。
“适才乘你跑上跑下唤住客下楼时,我便仔细察过你那动作。你吐息绵长,腿脚矫捷有力,又悄无声息,显是武艺超群之辈。瞧人时似看非看,实则观览四旁,警戒非常。更重要的是——”
他的目光往下一沉,落到陈小二的腿上。“你的这条腿,恐怕不是跛了,是已没了罢。”
小椒配合地在指尖弹出一枚流珠,陈小二如梦惊觉,猛地缩收后退。这闪避的动作轻灵却迅猛,显然不可能出自一个寻常的伙计。然而小椒比他更快,弹出指尖的流珠突而在空中裂作两半,有一半划破陈小二的腿绷,露出一截木棍。
原来陈小二在腿绷下用芦花填塞,使得他那截腿看似完好无损,实则早已断去。
“而你这条木腿,恐怕便是你杀人的利器。”独眼男人沉声道,“我听闻邪教‘大源道’里曾有一操虫使,在血肉里嵌了虫匣,一启机括,便会有毒虫飞出。你的这条木腿也有这样的机关罢?因你的足音听来空洞,似是内有玄机。”
陈小二不声不响地站着,像一尊泥像。他不开腔,旁人的心便都吊着。
独眼男人又道:“而就是凭着这条腿上的机窍,你犯了那杀人于闭户之间的罪愆,是么?”
沉默良久,陈小二干笑了几声:“仙山吏大人,小的因战祸断了这腿,不过是个在客舍帮工的穷苦人,焉能是您说的那位‘大人物’?何况,就算真是小人犯下的事儿,证据又在何处?”
小椒叉腰道:“没有证据。”
“没……有?”陈小二没想到她否认得如此干脆,睁大了眼。
“是啊,咱们是暴吏,向来只会拿人回去屈打成招。”小椒伸手点着他,眉飞色舞道,“头项大人阅人无数,看人颇准,既然他说你是个沾染血气的人,那你就嫌疑最大,得乖乖和咱们走一趟!”
陈小二低下了头,两手攥紧了拳,颤抖着。
忽然间,他猛地抬头。先前那市侩而讨好的笑意突而消失殆尽,仿佛戴上了一副凶狠的面具。
“大伙儿既是聪明人,小的便不打诳语了。”他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嗜血的残忍。“诸位仙山吏大人,你们总算寻上我了。”
话音未落,他忽如鬼魅般猛然前蹿!那动作、神色与方才的简直判若两人。小椒一惊,看出他是奔自己而来,慌忙举链一挡,可陈小二一足踢出,力大无穷,竟将那铁链生生踢断!小椒被震得浑身骨头嗡嗡作响,向后跌去。
见此惨变,掌柜和其余住客瑟瑟发抖,滚葫芦一般逃入内室里,闭门不出。
陈小二轻轻一拨腿上机括,义肢上的木壳剥落,露出一只暗洞,刹那间,一股黑雾涌出。那皆是他所饲的毒飞蚁,黑身橘胸。
“但你们说错了。我并非‘阎摩罗王’,而是‘阎摩罗王’的信徒。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让那位大人现身。”陈小二冷笑。
“我就是‘大源道’的操虫使,也是你们口里说的那……‘山魈’!”
烛火忽乱,大片阴影罩在他身上。他像被黑暗吞噬,神色阴森恐怖。
红衣少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叫道,“好哇,原来你是在此地谋财害命的那个凶犯!”
陈小二嗬嗬直笑,“不错,老实同你们说罢,留下赤箭花香囊,是为了引得‘阎摩罗王’出面。我冒用他名号,作个长局,想必他不会坐以观之。”
他的动作轻捷万分,木足宛若一柄短矛,挥舞得密不透风,小椒弹出的流珠皆被打回。
小椒冷笑:“你倒是实诚,这便辞服啦!”
她脑筋一转,豁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这陈小二扮作跑堂伙计,在此蛰伏多年,为引得“阎摩罗王”出马,便冒其名号杀人。先前玉印卫也遣过几位仙山吏来探查此地,可约莫皆被他悄悄灭了口。他能操使毒虫,因在门隙里放毒虫杀人,再教那虫儿过后自门隙中复归,故而尸首陈列于紧闭门户之中。
“因为我大发慈悲,想教你们死得明白。在那之前,像你们这样的仙山吏我已杀过几人了。”陈小二狞笑,“而你们今日也休想走脱!”
他一足踢起游侠儿掉落于地的钢剑,把在手里,如急电震霆般刺出。小椒一时反应不及,眼看着钢剑将到眼前,独眼男人突而自条凳上起身,猛地用臂格住了钢剑。
男人披风下藏着坚厚披膊,剑砍不进,然而陈小二本意不在此。只见他足尖一提,宛若一道尖匕,兀然划向男人胸腹。独眼男人也不愧为蓬莱骑队昔日的头项,身子一仰,打跌似的抱着小椒后滚几步。他们虽闪过了陈小二的进攻,而先前那被红衣少女捆倒的游商和游侠儿便倒楣了。两人的脑壳被利风瞬间削去一片儿,鲜血四溅。
与此同时,那先前自陈小二腿中飞出的毒虫嗡然而至,如一朵可怖黑云。
小椒吓得花枝乱颤,“我进这客栈来时还闩上了门,我真是个傻子!”她突地回头,向背后叫道:“喂,扎嘴葫芦,方大捕头,你别忙着写那几个臭字儿了,快来帮帮咱们!”
陈小二动作一滞。
这时他方才想起今日来吉顺客栈的仙山吏有三人,一位独眼男人,一个红衣少女,还有一人不曾出声,一直在那两人身后。
那人全无显眼之处。若说有一点迥别于人的,那便是他在数九寒冬里只披一件缀满补丁的薄葛布斗篷。自方才进门起,他便从怀里取出一只笔匣,在桌上摊开草纸,在墨斗里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仔细一看,他还真将陈小二所言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只是字写得极丑,似墨盒里的蜘蛛满纸乱爬。
听小椒叫唤,这人不慌不忙地放笔,打开笔匣,将笔放入,墨斗盖好,又将手里的草纸叠作平齐的方块,放入怀里。
小椒堪堪闪过陈小二的踢腿,光火道:“死扎嘴葫芦,待你做罢这一套动作,咱们都去西天取一趟经回来了!”
那人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似落涧寒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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