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羽人族用腰机织布,织布的效率低下,来到玄夷城,才知道当地人除去使用腰机外,还有更先进的织布方法——织机。
先制作出形状各异的构件,再利用绳索与黏胶将它们组装起来,使织机能完成运作,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青露迅速将一截木头削成需要的形状,用它榫接另一根木头,他动作麻利,俨然像名木匠。
“我听说玄邴派去赤夷城打听的人回来了,还是没找到玄旸大哥吗。”
“他是位旅人,谁知道他在何处。”
这样的回答,像似在抱怨,青南自己没察觉。
青露摆弄刚组装好的部件,又将部件放下,他抬起头来:“觋鹭,我们初春就走吗?”
“初春就走。”
青南正在一块木板上绘制着什么,他用炭条描绘织机的结构,记下尺寸。不可能在旅程上携带织机,需要将织机的制作方法记录,回羽邑后再复原。
忙于手中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旁传来青露起身的声响,青南才留意到窗外的天暗了。
青露朝火塘走去,抱柴添火,青南依旧在木板上忙活。
“今早,皋姬让侍女送来一篮腌猪肉和一尊酒,她真是位慷慨多礼的女子,觋鹭治好她儿子的病,她就经常派侍女送东西给我们。我想将猪肉炙烤,觋鹭,要喝酒吗?”
“把酒温上。”
青露边切猪肉边闲话:“我听侍女说,皋姬是大皋城城主的女儿。奇怪,怎么会嫁到玄夷城来?听说两地离得很远,大皋城是江皋族人的大邑。”
“玄邴跟玄旸大哥一样,也当过旅人吧,才会去大皋城娶妻。”
青露来玄夷城后才认识玄邴,并不知道玄旸护送玄邴去大皋城提亲的事。
“我听人说,玄邴和玄旸大哥关系特别好,反而跟他的庶兄不亲,经常有口角,有一次喝醉酒,两人还打架。”青露将一块陶箅子架在火上,将切好的腌猪肉片一片片放在上面炙烤,十分耐心。
青南只是倾听,没说什么,青露自顾自往下说,听得出来他很适应玄夷城的生活,与周边人都相处得不错。
等食物准备好,酒已经温热,两人在火塘边就餐。
酒味道醇厚,回味甘甜,青南饮下两觚,微微有醉意,青露也喝了不少,说要去组装织机,没多久就见他抱着一块织机构件,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青南走进院子,冷风一吹,酒顿时清醒,他孤零零伫立在院中,墙角的海棠树秃秃的枝桠上有轮圆月,很明亮。
来到玄旸出生并生活过的土地,他的故乡,却不见斯人。
叫我前来,自个不见踪迹。
我来了,你又在哪里?
雪在夜间消融,第二日清早,阳光灿然,地面不留痕迹。
青南行走在通往祠庙的大道上,如往常那般,他在祠庙门外伫足,今日不见庙祝,只有一名小童在阶前打扫。
“觋鹭,我们庙祝去城郊迎接大岱城来的玄鸟神使,还没回来。”小童认识青南,待他态度恭敬。
午时,青南才在玄夷君举办的飨宴上见到那名玄鸟神使,这人身穿黑色长袍,面罩玄鸟面具,头戴日轮冠,身形颀长,宛如林中秀木。
青南是远方来客,玄鸟神使是尊客,玄夷君将他们安排在上座,两人位置靠得近。
落座后,青南就察觉到玄鸟神使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友好,此人冷漠孤傲,和在座的客人没有进行任何交谈。
飨宴结束,玄鸟神使突然走向青南,声音清冷:“人们说你是羽人族都邑来的巫祝,能说岱夷话,还说你是‘白宗獐牙’的挚友。我问你:你也要去文邑吗?”
“不去。”
“那你为何来到此地?”
青南微微颦眉,对方的话莫名其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文邑正在营建观象台,文邑王向四方通晓星象之人发出邀请。”
玄鸟神使举起左臂,他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奇怪的玉璧,青南曾经在玄夷城的祠庙里见过类似的器物,庙祝称它为:牙璧。
据说是观测星象的神器。
“观象台?”青南感到疑惑。
“类似圭表台,但比它复杂得多。”玄鸟神使仰起头,他的下巴轮廓流畅,乌发映衬白肤。
虽然看不见脸,被面具遮挡,只能看见嘴唇和下巴,但从声音,仪态观察,这名玄鸟神使的年纪不大,可能和青南年龄相仿。
“我听闻大岱城的玄鸟神使会使用牙璧观测星象,不需要建圭表台。我们羽人族的圭表台早已经坍塌,再没有人知道形制,文邑王为何要营建比圭表台更复杂的观象台?”
“文邑王有着狂妄的想法,他要制定太阳历,观象授时,将时节的秘密告知天下人。”玄鸟神使冷哼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召集一大群人在身边,让他们观测太阳,追踪太阳的轨迹。神的踪迹岂是凡人可以窥探,东君的烈焰将炙瞎他们的眼睛。”
这显然是一句诅咒。
玄鸟神使靠近青南,他的声音年轻清亮,却很有气势:“你见到玄旸,告诉他,莫要协助文邑王营建观象台,如果他不听劝告,玄鸟上使会剥夺他‘白宗獐牙’的称谓。转告他,是我叫他莫要任性胡为。”
“怎么称呼?”
“玄鸟神使由九人组成,领导者称作:玄鸟上使,我排位第九,可称呼我九神使。”
“恐怕,要九神使亲口跟玄旸说,我初春就会离开玄夷城,未必能见到他。你俩,应该是旧交吧?”
“我与他幼年便相识,算得上是旧友。”
玄鸟神使不再多言,他转身离去,长袍舞动,仪容庄穆,冠饰和长袍上的玉石饰片锵锵作响。
挚友也好,故友也罢,都不知道玄旸的去处,似乎人人都在找他。
青露望着玄鸟神使远去的身影,轻声问:“觋鹭,文邑是什么地方,离玄夷城远吗?”
他同样受到邀请,参加宴席,不过和青南不同席,飨宴结束,他前来找青南,正好听见玄鸟神使和青南的交谈。
“很远,它是地中族的都邑。”
文邑,别人口中一再提起的地方,将建起一座观象台,文邑王野心勃勃,想为天下人制订太阳历。
哪怕是冬日,玄夷城的作坊区热闹依旧,尤其是生产日用品的陶器作坊,有许多孩子在这里学习制陶,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
玄夷族人似乎从小就会捏泥巴,刚够得着陶轮的小孩就已经能使用转轮,像模像样地拉伸泥胚,用灵巧的手指塑造出器形。
来玄夷城多时,青南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见到稚童沾染泥污的脸上绽出灿烂笑容,他不禁去想,玄旸年幼时也是这样在玩戏中学习制陶的吧。
没有在制陶作坊多作停留,引路人的眼神恳切,使青南跟随他的脚步,匆匆往前走,两人跨过一条木桥,来到河对岸的玉器作坊,脚下的河水流淌,作坊外有水车运转的声音。
借助水流与解玉沙切割玉料,是极其漫长的过程,更别提琢玉过程更加费时费力,一件精美玉器,往往需要一名玉匠花费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才能制成。
至于那些造型复杂,需要镂空、刻上繁复线条的玉器,花费的时间要比这多得多。
“鹭神使,我爷爷在里头,这边请!”
一名少年往作坊外探头,他一看见青南身影,立即迎上前来。
少年滔滔不绝:“自从嗣子(玄邴)将羽人族的神玉拿给我爷爷看,这一个多月来,爷爷一直住在作坊里,天天琢磨神玉的技法,夜里都不睡觉,我真怕他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前天,爷爷跟我说,他无法参透微雕的技法,哪怕他参透了,他也需要一双年轻人的手才能去完成,后辈更不行,做不来这件事,没人能做到。”
少年有一副老成的模样,手中握着一件琢玉工具,身上的衣服满是水渍,并粘附白色的玉渣。
“爷爷因为这件事,把我父亲和叔叔全都责骂一顿,训斥他们学艺不精。爷爷说要是他早三十年见到羽人族的神玉就好了,那时他正值青壮,有大半辈子能用来钻研。”
相见恨晚。
“玄邴可是要你家掌握微雕技法?并用此技法琢治新玉?”
青南一踏进玉器作坊,就感觉到里边的氛围凝重,玉匠纷纷埋头苦干,都有一副愁苦的表情。
少年压低声说:“嗣子要我家做一件玉笄,要像羽人族的神玉那样将纹饰刻得极细,像头发丝那么细,他要做为礼物赠给妻子。”
“若是无法完成,会受到责罚吗?”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他仰起脸蛋,眼中闪着光:“鹭神使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件神玉是什么人制作,又是怎么制作的吗?”
青南摇了摇头,少年的眼眸黯淡了。
“孩子,制作它的技法已经失传两百年。”
青南叹声气,最终还是没有进入作坊最深处,去见那名苦闷的老玉匠,他说:“我会劝说嗣子,请他不要责罚你们,这本来就是已经失传的技法。”
少年不甘心,仍是恳求:“鹭神使,帮帮我们吧,要是鹭神使肯定有办法!我听河对岸的漆匠说,他们祖祖辈辈受漆毒折磨,手脚生疮,是鹭神使给他们神药,将他们的病都治好了。”
青南身为巫祝,清楚在别人眼里,巫祝能和神鬼沟通,无所不能,然而他不过是个凡人,哪有什么神力。
“阿倾,你就别为难鹭神使了,他就是现在帮你将制作神玉的玉匠亡魂召来,那亡魂也得翻越数十座大山,渡过无数条河川,才能从羽邑赶来玄夷城。”
带有谑意的口吻,嗓音悦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这么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青南猛地一回头,望见一张正冲自己笑的脸庞,那家伙穿着一件破烂的岱夷斗篷,背着一大包行囊,腰间挂着一张掉漆的长弓,连箭箙里的箭羽都撸秃了,风尘仆仆,真能从身上抖下一层沙尘,疲倦而沧桑,眉目却如此清明,有张英俊的脸。
他看着青南,眉眼含情,满脸都是笑意。
“獐牙大哥!”少年惊喜大叫。
“我帮你跟玄邴求个情,我的话,他总会听吧。”
玄旸抱着胸,笑着弯下身。
第32章
玄夷城是一座台城, 它的基底由人工堆垒而成,工程量巨大,不过这座城并非一朝一夕完工, 而是历经漫长岁月才拥有今日的规模。
由带一个环壕的小聚落不断扩张成为多环壕的大型聚落, 拥有庞大的人口,人们有能力筑造城墙, 一座宏大的城才得以营建。
城内外处处可寻觅古老的痕迹,是中心广场受人们供奉的社树与巨石;是一座通往最初兆域(墓地), 已经无法使用,却从未拆除的老木桥;是挖房基时, 时常会发现的陶器碎片和红烧土块;是城西郊外那片名为棠花落的海棠花海中, 淙淙溪流旁的古老宅院。
那些遥远的往事被老者讲述;无数古老的故事,成为孩童口中的歌谣, 玄夷人的精神世界丰富而多彩,一代代人的记忆能被广泛传递,是因为传承未曾打断,拥有比外界更稳定的生存环境。
棠花落是个很美的地名,如果冬日来访, 见到的是一片“枯死”的林海, 树叶落尽, 只剩无数光秃秃伸向天空的树枝, 溪流浅而缓,冬日正是枯水期, 一条不知道什么时期曾搭建, 又不知道什么时期垮塌的石板桥从水里露出踪迹, 小鱼小虾游戏于石隙中。
溪畔有座古老宅院,院中落满花瓣与枯叶, 有的已化作泥土,有的仍能辨认,干枯而轻盈,风入院时,会被吹到木阶上。单从宅院的外观看,会以为这是神祠一类的地方,它的营建方式古拙,构件新旧不一,说明它曾经重修过,而且不只一次。
冬日的早上,青南披着岱夷斗篷,在院中漫步,将宅院仔细观察,当他在木阶上坐下,望向院外的溪流和萧杀的树林时,玄旸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在身旁坐下。
“这里冬时少些趣味,春时很美,海棠花开。”
惬意而温柔的语气,与他那幅装扮有违和感,头发披散,发丝黑亮蓬松,上衣松垮,衣带未系,露出精壮的上身。
他必定是醒来后发现枕边人不在,披件衣服就出来。
“你平时不住在城里?”青南回头睨人,又将头扭回来,回想昨夜他的手指抓住对方浓密的散发,紧紧攒着,那强悍的身躯压制在自己身上,力道很大,他一度险些喘不过气来。
“城内有落脚的地方,住得少,一般住在这里,城中有事会派人叫我。”玄旸扫视枯叶枯花舞动的院落,继续说:“我几乎年年都会在玄夷城住一段时日,往往是冬日,就像只候鸟,冬日归家。”
此时传来一只鸟儿的啼叫声,望去,见它从树丫上飞离,孤零零飞向高空。
“我在舒渎时,从舒渎君那儿听说了你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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