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玄旸。
“高地人喜爱口璜, 总是随身携带它, 乐器能代替人的舌头, 人们用音乐倾诉情感。高地男女互相倾慕时, 会交换手里的口璜,做为定情信物。”
玄旸端详手中的口璜, 器形优美, 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很光滑, 做工精湛,他摩挲彩绳上悬挂的玉饰, 玉质温润,是块好玉,他笑语:“隼跖可真是慷慨,这必是大鹰城匠人制作的口璜,就这一件在高地能换五头牛了。”
“你会演奏它吗?”青南问。
“以前文邑有位乐师,精通各地乐器,他就很擅长口璜。”玄旸将口璜横放在唇边,他轻轻拉动细绳,牵动璜片,簧片震动,发出响声,他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拨弄乐器,以口腔做鸣腔,奏出一段音律。
“他教过你。”青南的眼眸明亮,嘴角有笑意。
也就不奇怪,任何乐器,只要拿在玄旸手上,他都能熟练地演奏它。
玄旸把口璜从自己唇上移开,贴在青南唇上,还用拇指的指腹摩挲对方嘴唇,发出低低的笑声:“嗯,我来教你。”
居住的院舍有其他住客,好在他们待在屋内,要是在屋外,这番情景要是被人窥去,可就被看破私情了。
在夜月下,青南学习口璜,玄旸时不时指导,演示,一只口璜,在他们唇边传递,那份亲昵自不必说。
口璜的音色独特,时而响亮,时而低缓,尾音绵长,就像一个人在不停地向另一人抒发情愫,诉说衷肠。
人们在夜间听到这样的乐声,很容易联想到是某位男子久久徘徊在恋人窗外,用乐声求爱。
夜已深,青南还醒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开始感到对方沉沉的身躯压得人难受,想将同枕人推离,却又倦得不想动弹,他闭着眼,发现文邑的夜晚特别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建筑巍峨、道路宽敞平坦,城中处处彰显人类的力量,无论动物或者昆虫,似乎都畏惧这股力量,隐匿无踪。
“明日,我姐夫设宴招待四方来客,你能赴宴吗?”玄旸的声音慵懒,带着惬意。
“帝子听说羽人族不用凭借璇玑,也能识别星象,他恳请我传授他观星的方法,我允诺了。夜间我会进宫城教他,要是飨宴在白日举行,我能前去赴宴。”
“在白日——我姐想认识你,她知道你。”
“她知道我什么?”
“我早年跟姐姐提起过你,后来与你重逢,又将重逢的事和她说了。”
青南感到不可思议,但没往下问,他姐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你该回去了。”青南的手掌贴向对方的胸口,试图将人向外推,没推动。
“不去,又没人来巡房。”
好在那厚实的身躯终于挪开,压在身体的重量立即消失。
玄旸侧躺在青南身边,抓握对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他今夜似乎特别缠人。
“我听人说帝徵打算赐你一桩姻缘,有这事吗?”
将被对方抓住的手缩回,青南把手臂搁在一旁,正好触碰到枕边的衣物和腰饰,这些都是他的物品,腰饰中有一把玉刀,他的指腹摩挲冰冷的刀刃,刀刃很钝,不会伤人。
“你几时知道?”
“宫城里的人一直在谈论,我多少能听懂几句。”
“青南,我想将婚事回拒后再告诉你,我此番来文邑,是为参加外甥女成年之礼,也是要处理这件事。”玄旸从青南手中取走玉刀,他翻开青南手掌,检查手指,怕刀子将他割伤。
“你现在就可以说。”青南任由对方将自己拉入怀中,言语平淡。
“那是四年前的春日,帝徵带子女踏青,我也在场,已经不记得因为什么缘故引出婚约话题,帝徵说等文瑤及笄,要将她许配给我,我说我是个旅人,只有一国的君王才是帝女的良婿。奈何人们喜好传播一些不实的事情,毕竟宫城里的生活实在乏味,随着文瑤日渐长大,这桩事又被人提起。”玄旸起初没将这件事放心上,他压根没考虑过成家,但是到处被传言的话,就必须认真看待了。
青南道:“帝徵的话已经说出口,且人人知晓,便会履行,外人都说帝徵重承诺。”
“我可当不了他的女婿,那女孩更不该因为他人的一句话,被嫁给不如意的丈夫。”
沉默好一会儿,青南才说:“你已经老了,又是个没有屋舍的旅人,看来以后只能孤身一人。”
难得听他调侃,即便被调侃的对象还是自己。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玄旸哑笑,又将青南的手抓住,十指相扣。
地中王族举办的飨宴一向奢华,权贵阶层总是乐意在飨宴上向宾客展示自己的财富。
这令人咋舌的财富,甚至体现在切食肉类的刀俎上,漆俎绘制繁复的图案,有着斑斓的色彩,令人赞叹,与漆俎搭配使用的厨刀通体黝黑、质地坚硬,刀柄镶嵌彩石。
那些用来盛酒的彩绘双耳罐被仆人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生怕稍有不慎给摔坏了,这是来自遥远的北地器物,经由贸易获得。
玄旸姐姐玄昭雍容华贵,胸前佩带项饰,项饰由淡黄色海贝与绿松石组成,华美璀璨,它们亦是远方之物,来自东方的绿松石,来自东海的海贝。
姐夫文贞身穿象征王族身份的朱袍,手腕上有一件吉金片制作的腕饰,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笄,玉笄用都山玉玉料制作,都山玉出自江皋,吉金片来自高地。
这些来自远方的奢侈品成为权贵阶层的身份象征,他们掌握着珍贵资源,他们拥有的一样样物品,寻常人根本无法获得。
宾客们会惊叹,会羡慕,对飨宴留下深刻的记忆,对举办宴席的主人倍感敬意。
玄旸参加过无数次飨宴,再奢华再铺张的场面都见过,不仅不拘谨,还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玄旸饱餐一顿,向服侍宾客的仆人招手,立即有两位仆人端着陶盆和陶壶过来,提供清水洗手。
地中的权贵进食时特别讲究礼仪,而礼仪需要学习,远来的客人往往因为不熟悉而窘迫不安,生怕自己在席上做出错误的举动,惹来笑话。
但总有聪慧的客人,会暗中观察,暗自学习,表现得体。
阿九用随身携带的小玉刀将盘中的烤肉细细切片,再用骨箸夹起,拌姜汁、沾酱,放入口中食用。
一系列动作相当优雅。
隼跖用锋利的吉金匕首将一只卤猪肘剁碎,吃法豪迈,大口吃肉,大口饮酒,他的装束华贵,姿容英伟,显然没人敢嘲笑他举止粗鲁。
青南参加过帝徵的飨宴,习得文邑宫城的礼仪,他小口呷酒,不露痕迹地打量参加飨宴的客人。
来赴宴的客人除去旅人与使者外,还有文邑的权贵与及他们的子女,有五六名盛装少女赴宴,她们都坐在丝帐里,偶尔丝帐被掀开,能窥见一张张昳丽的脸庞。
“她是帝女,真是位美丽的女子,我听闻她被帝徵许配给玄旸。”
隼跖看向丝帐,又瞥了玄旸一眼,他用双手做出合拢的动作,以便青南能完全理解他说的话。
他说的是青南正在留意的女子,那名女子身穿朱袍,胸前佩带由玛瑙、绿松石与玉玦组成的项饰,举止稳重,神情淡定,不像其他女子时不时窥视帐外的宾客,窃窃私语。
“你和主人家认识,又见过帝女,不是第一次来文邑吧?”青南用地中语夹杂着岱夷语陈述,试图让对方听懂。
所以隼跖能受到主人家的邀请,并被安排坐在尊客的席位上。
隼跖点了下头,回道:“我以前来过。”
他后面还说出一长段话语,但是青南没听明白,两人的交流仍存在障碍。
隼跖是高地人,能说地中语,青南是羽人族,能说岱夷语,两人来自天南地北,无法交流才是常态。
隼跖见青南听不懂他的话,便伸出两根手指,在木案上做行走的动作,青南正感到疑惑时,忽然见玄旸探过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他转述:“他在邀请你,邀你去白湖,你想和他去白湖吗?那个手势是同行的意思。”
青南看向帝女文瑤,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玄旸一眼,他特意用羽人语说:“你告诉他,我会考虑。”
“别说胡话。”玄旸低语,握了一下青南的手。
青南的手放在木案下,玄旸握他手的动作不明显,不至于被人瞧去。
“隼跖,觋鹭当时就在五溪城,和我一起,我想白章不会想再看到他。”玄旸代替青南回拒,他的神情严肃。
“请转述我的话,对地中人来说,羽人族似乎只活在传说里,人人都想亲眼见识。我相信白湖君会像其他国君那样款待觋鹭,我能担保,觋鹭会在白湖受到礼遇。一路上我会护他,护他去白湖,护送他返回文邑。”隼跖的言语恳切,很执着。
他想将青南带去白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玄旸将他的话一字不漏转述。
青南认真思索,才回道:“多谢邀请,我不能同行。”
飨宴刚结束,玄旸就被外甥女拉走,说母亲唤他,此时玄昭正与文瑤在交谈,两人很熟络,丝帐内还有几名女伴。
等玄旸过去,丝帐内却不见其他人,只有文瑤一人,丝帐外还守着两名侍女。
隔着丝帐,只见到两个朦胧的身影靠近,再看不清其他。
“人都散了,你要等他吗?”
阿九忽然来到青南身边。
“我正要走。”
青南往外走,阿九跟上,他的态度比以前友好许多,问道:“你能跟我讲讲羽邑的土圭吗?我曾听玄鸟上使说,大地上的第一座土圭,便是由羽人族营建。”
文邑的东郊有一大片森林,有水泽,有座高山,那座高山名为崇山,崇山葱郁,树木高大,人们从不去山中伐木,也从不到山中打猎,它是一座圣山。
每日太阳从崇山升起,晨曦照耀山脊,金光闪闪,文邑的巫祝通过常年累月的观察,以起伏绵延的崇山山脊做为参照,早就发现太阳攀升的位置在极其缓慢地移动,他们记录这种变化,并研究它变化的规律。
文邑的第一座圭表台建造时,就将方位正对崇山的最高峰,当太阳爬上山脊,便会把第一缕晨曦洒在垂直立于地面的木表上。
在崇山的山道上,青露发现一株颜色殊异的兰花,不由得放慢脚步,山中有不少奇花异草,连昆虫动物的种类都特别多,此时一群丝带凤蝶正在他身旁飞舞。
等青露回过神来,身边不见玄旸与青南的身影,往前方寻觅,见他们已经攀上更高处,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
青露加快前进的步伐,他奔跑时不忘提起袍摆,以免弄脏身上崭新的长袍。
这件长袍用文邑织坊生产的布料制作,色泽鲜艳,纹饰华美,青露还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很爱惜它。
青露追上两人,正好听见玄旸在说什么“凤凰之翼”,他四处张望,不解地问:“哪里有凤凰?玄旸大哥见过凤凰吗?”
“你往下看。”玄旸提醒他。
青露伫足,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一处山崖边沿,往下张望,能窥见文邑的城墙与宫城建筑,与及东郊规划的观象台区域。
“看哪里?”
“看水系。”
于高处俯瞰,山脚下的土地一览无余,水系纵横交错,青露面露惊喜,他没进去过宫城,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
可是,水系并无特别的地方啊,青露正在纳闷,忽然他悟了,猛地抬起头来。
如果遮蔽掉文邑城,只去观察水系网络的样子,会发现数条河流交汇在一起,河水下切很深,远远观看,形状就像鸟类长长的羽翼一样。
凤凰之翼。
“看明白了吗?”玄旸笑语。
青露猛点头。
过了一会,青露问:“玄旸大哥,你带我们爬崇山,就是为了看河流吗?”
“不是,你再仔细看。”
玄旸以手指描绘河山,他道:“文邑所在的这块土地看起来无边无际,但如果从四个方位进入文邑,会发现文邑四周都是高山峻岭。这样的环境,容易发生洪灾,但是文邑不曾有水患问题。”
“即便有山洪侵袭,洪水也会很快被河道疏导出去,这是一块被神明庇佑的土地。”青南不禁喟叹。
当他看见当地的水系时,便知道玄旸为什么带他爬山。
“不只是这样,如果文邑能完善北面的防御,把整块盆地收为己有,那么四周的高山将是文邑的城墙,高山外环绕的河,将是它的城池,以河山为屏障,这样的国家不惧怕外敌,除非从内部崩毁,否则谁也无法攻入。”玄旸眺望北面,所望之处天地成一线,碧空万里。
表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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