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玄旸与觋鹭、祁珍三人在玉石作坊挑选玉料,三人都懂玉, 能从不同品质的玉料之中挑选出上品,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美玉,一件件装进特制的牛皮箱里,当日便将牛皮箱运出作坊,由祁珍与他的手下看管。
出使大鹰城的任务已经完成, 至此不过是筹备旅途需要的东西, 再挑一个晴好的日子, 踏上行程, 返回文邑。
青露坐在水池边发呆,他并拢双腿, 环臂抱膝, 一只大鼉从水面上探出头, 很快又消失不见,只留下涟漪, 一只虫子在他面前嗡嗡叫唤,他无动于衷。
“我听祁珍说玉料已经封箱,你们过两日就要回去?”
鹰击从青露身旁走过,与玄旸交谈。
“大地回春,正是出行的好时光,现在路上也好走,锥人被打怕了,缩着头都不敢出来。”
“高地的劫匪听见你名字,怕是得先躲起来,哪个敢劫你。不说冬猎时你摘到‘神弓手’称号,鹰金讨伐锥人,你一人对战十人,我听同行的战士夸你英勇无畏,不输‘山鹰之子’。玄旸,要不是知道你与文邑王关系好得像父子,我真想劝你留下。”
“父子,你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传言不可信。”玄旸驻足,抱着胸说道:“我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早日将文邑王委托的事办完,我也早日脱身。”
“听我说,有能力的人,肩上就得承担责任,这是你无法逃避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踏上大鹰城,为文邑王输送制作玉圭的玉料。”鹰击忽然端详起身边人,身姿雄伟,恣意洒脱,打量他身披的岱夷斗篷,身上的地中朱袍,腰间的高地匕首与革带,这人身上有四方的珍宝,宛如一位君王,他说道:“大鹰城神庙里的老巫祝有预言能力,你走前不妨去见见她。”
“我身边就有能预知吉凶的巫祝,我的起始与终途皆在他身上。”玄旸这句话,显然另有所指,只是鹰击不清楚他们有私情,没听明白。
“你是说觋鹭?”
“是他。”
“他是位南方人,早晚得回去南方吧。”
“会回去。”
两人已经走到池子的另一边,隔着清澈的水面,见到青露的身影,他仍坐在那儿,像块木头。
鹰击瞧见他的呆样,问道:“那孩子是怎么了?”
“他常来这里,和白湖质子一起喂鼉,今早得知质子回家,没见上最后一面,正在难过。”
听见玄旸提起白湖质子,鹰击说道:“白湖那边还未有消息传回,不知道联姻的事办没办成。白湖君不是个诚信人,大鹰君不该在事成之前就将质子放回白湖。”
“让他回去也好,真有心与白湖结为亲家,没必要将人扣留。”玄旸望向池面,波光粼粼,天气晴好,春日的池苑欣欣向荣。
两人边走边谈,来到游廊上歇脚,这时见到一个身影从阶下走过,那身影颀长,面容消瘦,神情颓然,玄旸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待鹰庚走开,鹰击才说:“自那次酒宴闹事后,他就像失了志向,丢了魂。他往时不是这样的人,我看着痛心,我过去与他谈谈。”
鹰击离去,留玄旸一人在游廊上踱步。
春日里,池苑人多,不少身份尊贵的女子也来苑中游玩,玄旸能听见她们玩戏的声音,没见到她们的身影,显然在另一头。
春日本就是个勃勃生机的时节,少女的歌声令人陶醉,树枝上的鸟儿也在唱歌,一切都很美好,这池苑里的无数人中,也只有鹰庚拥有绝望的心境。
玄旸穿过游廊,离开池苑大门,他刚出池苑,便听见一阵号角声,那不是战争的号角,而是启开宫城北门时,吹奏的迎宾号角。
要么是大鹰君出宫与回宫,要么是身份尊贵的使者携带重要信息,正在穿行宫城北门,向大鹰君禀报消息。
午后,祁珍急匆匆赶往青南与玄旸居住的院子,他在院外往内一瞥,见到玄旸的身影,就将脚步放慢。
他神情紧张,声音严肃:“北积的事属实吗?”
“属实。”
玄旸神色平静,言语平缓:“今早,套河城的使者到大鹰城进献大鼋,并带来一个东边的消息:文邑出事了,北方的裕伯突然反叛,裕人袭击北积,将在北积巡视的帝子俘获。”
“文真在做什么?不是由他镇守北积?”
祁珍很着急,一句接着一句:“这是几时的事?现下怎样?”
“我亲自询问套河城的使者,确认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据此人听来的说法:文真和裕伯两人的封地邻近,双方管辖下的族众为争夺耕地引发械斗,裕伯心中忿恨,率领族人攻击北积,抓走帝子。文邑与套河城隔着大河大山,套河城的使者出使大鹰城前没能获知后续消息,帝子或许还在裕伯手中,或许已经被放回。”
玄旸的话让祁珍陷入沉默,他思索许久,神情越发凝重,抬起头问道:“玄旸,你怎么确定那老东西不会伤害帝子?”
“裕伯颟顸,做出反叛文邑的蠢事,他的儿子裕岂,你我都见过他,此人很有谋略,做事果毅。裕岂只需想想族人的性命,权衡一下利弊,肯定会选择保护帝子。”
玄旸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喃语:“裕人族众不过两千余人,一个多月时光,帝徵早就平叛。”
“希望是这样,帝子已经平安归来。”
祁珍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道:“不过,这只是你的推测,我们尽快赶回文邑。”
“得立即回去,我担心靳人见北面局势混乱,会生出南下的心思。帝徵封裕人首领为裕伯,本是希望他防备靳人,能护卫文邑。奈何人心复杂,稍有利益冲突,便就心生怨恨,哪能事事如意。”
玄旸仿佛见到因为苦闷,埋头制陶的帝徵,心烦虑乱,捏出一堆歪歪斜斜的陶器。
管理一个国并非易事,何况帝徵管理的疆域范围已经远超出都邑的规模,身为文邑王,帝徵掌管众多封伯,更需殚精竭虑。
“我看裕伯是不满帝徵要封其他人为伯,这老东西最爱卖老,心胸一向狭隘,说不定早就心出反意,文真为人谦逊,不可能有过激行径,帝子更不用说,多温良的一个人啊。我这就回去通知手下,你们也将东西收拾收拾,幸好先前已经为出行做好准备,什么东西都不缺,玄旸,我们明早启程可以吗?”
“可以。”
得到答复,祁珍一刻也不想耽搁,他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去。
祁珍与玄旸交谈时,青南一直在身旁,他没机会插话,祁珍着急,心中只有赶回文邑这一念头,再无心顾及其他。
自祁珍离去,院子静悄悄,玄旸与青南都没有说话,他们视线交汇在一起,许久才缓缓移开,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
“晚些时候再说,我得去趟宫城,与鹰膺道别。”
玄旸挪动脚步,走到院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他皱着眉头,难得有一副苦恼的模样:“青南,我知道你想去西离,你心中有执念,但是你与我不该在此地分离,若是让你独自前往西离,我日后恐怕要后悔。”
“我不是独自一人。”青南喃语,他的声音很温柔:“你我……早晚有分开的时候,在此地,在他处没有区别。”
仰起头,看向院中大树的树梢,青南轻声道:“月上树梢,我等你。”
文邑生出变故,玄旸赶回文邑后,一时半会肯定无法脱身,文邑的事紧急,他必须回去,不只是为了协助帝徵,他唯一的姐姐就住在文邑。
青南无法在文邑滞留,等待玄旸有空,好陪伴他前往西离,玄旸有必须去做的事,他也有。
去趟西离,然后南归羽邑,这是他要做的事。
眼下大鹰城就有一支西离旅队,错过的话,青南日后未必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我与你,注定要在旅程中分离。
一人往西,一人往东,踏上属于各自的路。
目送玄旸的身影离去,当熟悉的影消失于眼眸那一刻,青南就已经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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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细布轻轻擦拭铜牌饰,牌饰金光闪闪,这是文邑王亲自授予青南的物件,是他文邑使者身份的象征,四天前,玄旸与祁珍率领地中族士兵运输玉料返回文邑,青南曾想将此物交付祁珍,让他将它带回去还予文邑王,祁珍说:“你留着,日后来文邑,你亲手交还帝徵。”
日后,还有可能去文邑吗?
青南停下擦拭的动作,见到铜牌饰上面映着的自己的模样,羽冠、面具,这身影便是青宫之觋。
觋鹳是这幅装束,他也是。
他相信觋鹳从未遗忘羽邑,从未忘记族人身处的困境,只是觋鹳迷失在西离(无论是死亡抑或是什么缘故),回不去,而他得回去。
与玄旸分别那夜,两人共枕,缠绵一宿,而今留在被褥上的气息早消失殆尽,长久的相伴,使分离让人不习惯。
放下铜牌饰,青南望着自己卧处叠放的被褥发愣。
“觋鹭,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离开,正好,你将要看护的物品指给他看,这人是我家仆,东西将放在我家中。”
流利的地中语,几乎听不出口音,说这番话的人正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名随从,来者是鹰金,大鹰君的嗣子。
鹰金突然出现,使在屋中捆绑行囊的青露慌忙放下东西,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大鹰城是个讲究尊卑的地方,青露见过对鹰金行屈膝礼的平民与旅人,每次鹰金出行,他的随从对待挡道的人群,总是大声吆喝。
见青南并未行礼,青露舒了口气。
“东西都在这口木箱里,都是帛书与皮卷。我此番前去西离,道路险峻,不方便带上它们,怕在道上遗失。待我从西离回来,再找你取回。”
青南手指一口木箱,那箱子很快就被那名仆人抱起。
“你即便五年十年后回来,这口箱子仍在。”
“不用花费那么多时日,各贞与我说,一去一回大概半年。”
遥想当年,觋鹳从大鹰城离去,迄今多年都没有回来。
青南的回答,似乎让鹰金很满意,他道:“我和你说的事,希望你记得。”
青南道:“只要发现觋鹳有治疗‘西离疫’的药方,我会将它转交给你。”
“那便好,此种疫病虽说名为‘西离疫’,但在高地一些地方已经出现,大人染病后手脚无力,无法劳作,如同废人,孩童染病后,反复发烧,在昼夜哭啼中死去,人们畏惧它如同虎豹。据各贞所说,觋鹳曾在西离治好得过这种病的人,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或者他记述的文字中。你说过你们羽人族使用竹文,竹文只有青宫巫觋能释读,觋鹭,我助你前往西离,你也助我。”
鹰金说完这段话,忽然掷给青南一件物品。
伸手接住,青南拿起一看,是一枚金灿灿的青铜带钩,这东西曾在鹰金腰间见过,是他的贴身物品。
“人们都说高地人凶恶,西离更胜几分,这东西能使西行之路畅通。”
鹰金留下这句话,未等青南道谢,便带着那名抬箱的仆人离去。
待鹰金走远,青露才凑过来观看,他还说不好地中语,能听懂的部分也有限,问过青南,才知道这件物品可以做为通行西离的信物。
大鹰城的威名远播,而鹰金会是大鹰城未来的王,他的贴身物品,许多前来大鹰城的西离人见过,都认识。
“觋鹭,时候不早,各贞和隼跖应该都在城门口等候我们。”
“走吧。”
青南背起行囊,与青露一起离开这处居住了整整一个冬日的宅院。
他们来到城门口,没见到各贞和他的旅队,只见到隼跖立在城墙下方,隼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竟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鹰庚的衣物整洁,俊朗的脸庞上有生气,不再是先前颓废的模样。
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青南和青露来后,鹰庚便就离开。
青露舒口气:“我还以为他要同行。”
隼跖用地中语向青南陈述:“鹰庚向我询问去白湖的路,我也感到意外。”
青露没听明白,他地中语不好,出于好奇,朝着鹰庚离去的方向张望。
“此时去白湖提亲,未免太迟了。”
青南的言语淡漠,他冷冷看着鹰庚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看他不像是要去找白湖君的孙女,他向我打听白棠在白湖的住所。”
隼跖的表情平淡,哪怕他见证了一桩奇情。
抛下大鹰城城主之子的身份,抛弃所有上升的渠道,鹰庚做出一个对自己影响深远,且无法回头的决定。
两人正说话间,青露瞥见西离人各贞领着旅队过来,欢喜道:“他们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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