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从前百年,他从未如此,若不是将他错认他人……他怎会如此?
他们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这数百年来……他不是未曾泄露过心意,沈濯或许察觉了……或许没有,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因为沈濯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所以不愿被他认出就是当年月夜里那个人,所以总是极有分寸感的从不越界……也从不许他越界。
云燃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即便他猜得到沈濯之所以待他不同旁人有所原因,即便他早已认清自己或许只能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可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他在沈忆寒的眼中,清晰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也卑劣的因为那个影子,分到了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爱意。
那只手已经顺着衣襟的缝隙钻了进来,云燃轻|喘一声,那句想说的话在唇齿间千回百转,却还是没有说出去——
你看看,我是谁。
他想,或许今日喝醉的不是沈濯,而是自己,酒的确是好东西,无论什么时候,自暴自弃的最快途径,总是放任自己醉一场。
但是世事何其弄人。
沈忆寒意识朦胧中,感觉身上那人柔软如缎的黑发散落在自己颈侧,他被挠的脖颈有些痒,心里却在这时有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不对……阿燃从不将发髻散下,即便是他们欢|好时也是如此……这不是他。
这是在梦里,他喝醉了,竟将梦中的阿燃认成了梦境之外的……他的阿燃。
他的瞳孔缩了缩,一把将帐中人推开,呼吸急促的顿住,哑声道:“等……等一下……”
云燃被他猝不及防推开,半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缓缓抬眸,恰对上沈忆寒明显已经恢复了清明,却又夹杂着些愧疚无措的眼睛。
于是梦醒了,酒也醒了。
云燃闭了闭目,强迫自己平复呼吸,缓缓自帐中起身。
“你既酒醒,我先回去了。”
沈忆寒怔怔看着那抹青色衣角飞快消失在门外,到最后也没出言留下他。
*
后来梦中发生的一切,似乎和从前沈忆寒经历过的并无太大不同,他还是沈宗主,云燃也还是云真人。
沈忆寒修行的比梦境外勤勉些,突破的快些,不再受寿数之限所扰,也不再是游历时云燃的拖累——
他们仍旧是好友,同行千年,历经险劫,诛灭妖魔无数,成了齐名修界的琴剑双尊,人无不敬。
梦中的修界玄魔修士之间,仍是爆发了大小数次冲突,只是这次却不曾有贺氏灭门之祸,也没有玄门诸派合剿洞神宫了。
饶是如此,沈忆寒和云燃每每参与其中,玄门各派便大胜而归,他们二人也就声名更盛。
十数次下来后,梦里的修界渐渐不再有南北界域之分,因为无论哪里都很难再见到魔物魔修踪迹,一时九州太平,四海清宴。
玄修们终于到了无魔物可除,也无魔修可讨的境地,于是都各自琢磨起新的人生命题,沉迷旁门闲道的沉迷,热衷勾心斗角的便勾心斗角,修界逐渐呈现出了新的气象。
但沈忆寒却并不关心。
他仍旧每一天都在找那个“答案”,又好像每天都没找到什么答案,他的修为越来越高,高到身边的人几乎都在一个个的离开他,先是陆师伯,后来是常师弟、子徐……门中他认得认不得的后辈弟子。
这梦中早已没了云烨,没了洞神宫,没了魔修,什么都没有。
几千年实在太长,他成了旁人口中的沈老前辈,似乎距离飞升也只有一步之遥,但从前的记忆却渐渐变得模糊。
他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镜中人停留在少年时的模样,确觉得其实这副骸骨中的自己,早已经垂垂老矣。
从前的一切,好像真的只是一场梦——
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有片刻的恍惚,心下想,从前的一切……从前的一切,那是什么?
为什么忽然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即便飞升不了,如此度过一生,历经数千载沧海桑田变更,似乎亦没什么不好。
但也是在这一年,梦中的一切忽然变了。
灵墟巨渊的封印崩裂了,渊下数以千万计的魔物奔涌而出,刚开始还只是北域,后来渐渐到了南境,再后来满世界都是魔物,各种各样可怖的、狂喜的、咯咯怪笑的、凶残的、强大的魔物,连南海也不例外。
生灵涂炭。
各门各派的修士都在南逃,云燃亦带着一众云氏后人、丹宗弟子前往南海。
如今修界最强的两大战力聚集在琴鸥岛,合力保护幸存的修士和凡人,琴鸥岛渐渐成了这一方辽阔天地之间对人族而言唯一安全的地方。
但尽管如此,日复一日的望着海面上冒出无边无际的各种水行魔物,沈忆寒还是渐渐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保护自己很容易,但是要保护这整座岛上所有的人族却很难,战线拉的太久,沈忆寒开始担心自己寿数将至的那一天,这岛上无数的修士、凡人,孩子、对那些海潮一般无边无尽的魔物毫无抵抗之力的人,他们应该怎么办?
魔物仍在狂热的朝着琴鸥岛海岸上涌来。
这次攻上海岸的高阶魔格外难缠,其中有一条龙形魔,遍体青鳞,虽然那只是一双龙的眼睛,沈忆寒却觉得它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浓烈的恨意——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恍神,鸾鸳笛音稍缓,青龙喷出卷天的龙炎,怒吼着朝他冲来。
即便他已经第一时间躲避,仍被那龙炎波及,半边手臂顷刻间化为无有,连灰烬也不剩。
生死只在一限,天地之间却忽在此刻响起了第二条龙的龙吟声。
那是一条黑龙,沈忆寒看着又觉得很眼熟,除了眼熟之外,不知怎么的,他的鼻头居然有一点发酸。
究竟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青一黑两条玄龙,竟然就在海岸边斗起法来,海潮冲天而起,天幕下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数不清的水行魔物在这间隙间趁机又爬上了海岸,沈忆寒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为了不让黑龙被围攻,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聚集灵力,让那被龙炎吞噬的半边手臂再生。
不知为什么,几乎想也没想,他竟本能将那条黑龙认作了盟友——
他不能让黑龙这时还要分心,应对这些水行魔物的围攻。
黑龙跃上海岸,长吻吐焰,和那条青龙在海岸边越斗越凶。
渐渐地,那条青龙落了下风,所吐出的龙炎也不如刚开始那般灼烈了,黑龙在层云之间一个摆尾,直直将没来得及防备的青龙抽的落入海中,掀起喧天的巨浪。
两条玄龙一条落入海面,一条钻入海面,不多久后,黑龙叼着已经彻底软下去不能动弹的半截龙尸自海面上破浪而出。
沈忆寒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疾步冲到岸边。
那条黑龙将青龙的尸身抛至岸边,似乎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
玄龙地撼山摇般落在原本洁白的沙滩上,他身上数不清的大小伤口,却将海水和砂砾都染得血红一片。
沈忆寒全身真元耗尽,双腿无力的朝着它奔去,却跌在卷着血色细沙的海浪中,最后膝行过去,抱着那无力垂下的巨大龙吻,哑着嗓子嘶声叫道:“阿燃——”
阿燃……阿燃,他知道那是阿燃。
龙吻之中不断喷出血来,最后乌光一闪,留在他怀里的只有遍体鳞伤的云燃。
一朵七瓣玄莲的幻影,若隐若现出现在云燃面前,沈忆寒认得这个,因为外祖父天人五衰离世在他面前时,也是如此。
沈忆寒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倒豆子一般倒下去,他现在通体真元枯竭,要为云燃疗伤,首先得恢复灵力……
没错,他得保持冷静,恢复灵力,才能救阿燃。
但云燃却伸出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沈濯……不必了。”云燃满面污血,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双凤目费力的撑起,正静静的看着他,“即便没有今日,你我的寿数也已将近……我其实很高兴,能在你之前离开……”
沈忆寒甩开他的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眼眶里豆大的泪珠一串一串落下,怒道:“你说什么!你不会死,我有办法救你,我说了我有……我有……”
……可他知道,他没有。
沈忆寒揽着云燃的肩,失声痛哭。
“对不起……”云燃还在说话,声音很低,可却很坚定,仿佛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他,“魔化的事……没有告诉你,我有一点怕……怕吓到你……也怕你不喜欢……觉得我是个怪物。”
沈忆寒抱着他不住的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你不会怕我,真好……沈濯,这样就够了………”
“不,不……不够!不够!不够!”
沈忆寒一连说了三个不够,可是看着眼前的云燃,他又说不出,究竟怎样才算是够。
云燃拉住他的手,把他反抱回了自己怀里,云燃像是要把他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这个怀抱紧到沈忆寒都感觉到疼痛,他却还是更紧更紧的回应了他。
“我知道……我其实知道……”云燃在他耳边轻声道,温热的呼吸拍打着他耳后柔软的皮肤,“我其实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你不愿意告诉我……可我就是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我不同,你不肯接受我……也是因为他……”
“其实我恨过他……可后来又觉得……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若没有他,你便不会……”
沈忆寒听在耳里,却觉得茫然——
阿燃在说什么……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自己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却又好像不懂了?
阿燃说……他不肯接受他,是因为“他”……
哪个“他”?
对啊,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接受阿燃呢?
数千年来,他分明知道,他分明感觉得到阿燃对他的爱意,可他为什么没有接受呢?
这念头甫一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也随之出现了。
这个影子一出现,就立刻被沈忆寒抓住——
他想起来了……他不能接受阿燃,是因为他有一个真正的爱人……这个阿燃不是他……他们毕竟是不同的……
他为什么会有阿燃之外的爱人?这怎么可能……
脑海里乱成一团,这纷杂而来,乱麻似的思绪,似乎根本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一个清晰了然的事实。
“沈濯……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云燃的声音越来越小,纤长的睫羽渐渐缓慢的阖上,“我其实……一直……一直记得你的话,只是……从前我没有明白……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从前我总是恨……恨你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恨自己不能爱你……”
“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原来长生……即为爱人……这样看着你数千年……怎么不算爱你……你没有心魔……不似我会这么……这么快……天人五衰……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生……理当先于爱……”
沈忆寒却好像被一道晴空之下的鸣雷击中,他呆呆的看着云燃,脑海里浮现出当年某个时刻自己曾经理所应当、心生欢喜、脱口而出的话——
[能够长久存留的,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浊相伴,阴阳互生。]
[世间万物,不该非黑即白,不该只有是或非,不该只被一种形态束缚,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的爱,同样如此。]
[生的意志一定就要与爱和感受相悖吗?并非如此。]
[我只是因为我爹,才自然而然以为是这样,然而这其中本来并无联系,自然不该互斥,生也可以爱,爱也可以生,人该向生,不该向死。]
[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应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于你而言,大道和你对我的感情,亦然如此。]
[修士求长生,正是向生到极处的表现。]
[爱让人变化,恨却让人恒久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