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沈忆寒顿了顿,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被这么多人追杀,你一贯不与人结仇的,怎会惹上这等祸事?”
李临山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沈忆寒听他此言,心知他多半是有什么话不方便此刻在众人面前说的,也不强求,只笑了笑,拉过身边云燃道:“那也不妨,咱们好久没见面,等到下头落脚,喝杯茶再说不迟,这位是我与你说过的发小,昆吾剑派的云真人,临山可还记得?”
李临山拱手道:“登阳剑主鼎鼎大名,李某岂能不闻?见过云真人,在下淮南风鹤观李临山。”
云燃略一颔首,朝他拱手算是回礼。
李临山忽叹了口气,低声道:“说起来……李某此行,倒与贵派有关,岂料一路风波不停。”
众人落到下方城中,此城名叫潮风城的,在妙音宗辖界内算不得最繁华之地,但因为与别的宗门辖界接壤,一向也算热闹,仙府中驻留的弟子见来人居然是自家宗主,都是精神一震,很快替众人录过了进出的玉简。
沈忆寒本要亲自去问那十几个被缚仙索捆住的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却被李临山拦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常歌笑在旁见状,心知这李道长多半有话要和他师兄说,笑了笑便道:“好久没回潮风城了,我记得城南一家酒楼的炙章鱼很是美味,师兄你们慢慢谈,我先带着子徐他们去打打牙祭。”
常歌笑一走,陆奉侠脚步顿了顿,也转身离开,不知是不是一起跟上去了。
李临山轻轻拍了拍那与他同行的少年肩膀道:“阿柳,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我有些事同朋友说。”
那少年生得十分秀气,柳眉细目,神情间很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怯懦之意,肢体亦很不舒展,看着颇有些受气包意味,点了点头小声道:“……好的。”
沈忆寒看着那少年,略觉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房中只剩下沈忆寒云燃、李临山三人,李临山顿了顿,倒也没有叫云燃回避的意思,只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道:“那十几个人……是清江严氏的家臣,都是订过神魂死契的,你若问他们身份,他们不答还好,万一生了告诉你的念头,当即便会契发,死在你这仙府里。”
沈忆寒道:“清江严氏?从前并未听过,如何行事这般狠辣……你怎会招惹上他们?”
李临山倒了三杯茶,一杯给沈忆寒,一杯给云燃,最后一杯留给自己,道:“你没听过,那也不奇怪,他家一贯低调的很,又不是什么大家大族,也从不参与玄门各派的事,我也是机缘巧合,承了他家从前的家主夫人救命之恩,这才结下了因果。”
沈忆寒道:“从前的家主夫人?怎么……如今和从前的并不是同一位么?”
李临山颔首道:“不错,那位夫人因受人算计,身中勾蛇之毒,药石无医,几年前已经仙去了,独留下一个孩儿,便是与我同行的那位小公子,至于现在严氏家主续弦的这位新夫人……”
他大约觉得背后议论一个女子的是非不好,因此说到此处打了住,只略摇了摇头,道:“总之……这位夫人入主严家后,眼中一贯是容不下严公子的,数日前又不知怎的寻了个由头,竟说动了严公子的父亲,要将他送到昆吾剑派求艺,云真人,在下方才说此事与贵派有关,正是因此。”
沈忆寒听及此处,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修界各个世家有大有小,虽说是家族,但只要大了,本质上与门派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一层血缘关系罢了,论起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那是半点不比大门派中来得少的。
甚至越是庙小,妖风越大,越是池浅,王八越多,能分的东西太少了,才会急到彼此红眼打破头,故而常有听说某家某族的某某公子或者仙子,本是手足,却为了争继任家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的。
这位严夫人看严氏家主原配的孩子不顺眼,想方设法的要将其送出去,那也不算奇怪。
沈忆寒正想及此处,忽然脑海中抓住了什么,呼吸一滞。
云燃道:“严公子骨轻神重,思绪杂多,并非适宜修习剑道的天资。”
李临山闻言,摇了摇头,道:“云真人所说,我如何看不出?诚然严公子天资是庸钝了些,性子也胆小,说起来不算多么好的材质,但以他的资质,学他们严氏家传的土遁、木遁之术,显然也比习剑合适的多的,严夫人当然不会不知,我原只以为她用心虽坏,也仅止于此,不过是怕小公子将来当真学出什么名堂,报复于她……谁知她真正目的,却比这还要狠毒百倍不止,竟是想赶尽杀绝,害了这孩子的性命!”
“还好这孩子机敏,不知怎的发现了他继母暗中吩咐家中死士,要在路上将他灭口,又想起他母亲有我这么个朋友,这才传讯来求我护他前往昆吾,若非如此,只怕此刻他已然尸骨无存了。”
说着叹了口气,道:“小小年纪,也是可怜。”
沈忆寒却顿了顿,道:“临山,你方才叫严公子阿柳,那严公子的大名……可是叫做严柳?”
李临山一愣,没想他留心这个做什么,只答道:“不错,正是叫作严柳。”
沈忆寒:“……”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梦中阿燃的三弟子,总算是出现了,难怪他方才觉得眼熟。
沈忆寒如今倒是不担心云燃还会将这位严公子收为弟子了,况且方才看云燃提起严柳,也全无惜才收徒之心,虽说那梦中阿燃收下这个三弟子,好像本来也是怜他身世可怜……
正想及此处,外头却传来一声惨叫。
沈忆寒听出这声音正是驻留在潮风城中,一名妙音宗弟子的声音,面色顿时一变,起身推门而出,果然不远处廊下一个黑袍人正掐着个身着雪青色妙音宗弟子常服的少女的脖颈。
那女弟子憋得面色通红,掌中灵光闪动,抬手击在黑袍人面门,然而却如泥牛入海般毫无作用,那黑袍人显然半点不曾为其所伤,手上劲力反而更大了几分,掐得那名女弟子眼白直往上翻。
沈忆寒自突破到化神后,也能将长乐剑剑意汇聚成罡,虽不比云燃的登阳剑罡那般势力刚猛,只需针尖般的一点,便可穿金洞玉、无坚不摧,但用来对付化神以下、甚至与他同境界的修士,却也已绰绰有余。
两道浅紫色剑罡精准无误的打在这黑袍人掐着那女弟子的右手虎口,那人却纹丝不动,竟连晃也没晃一下——
这种肉身强度,哪怕在专修炼体之术的高阶修士中,也是闻所未闻,也许只有传说中得了大功德、修得金刚不坏之身的佛修,才可比拟。
云燃手中那柄拂尘本是一件法器,平常看着虽与普通拂尘没什么区别,此刻乍然被他掷出,那拂尘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飞至黑袍人身边,柄端白丝转瞬间已一圈圈缠住黑袍人掐着那女弟子的右手。
他口中默念了句什么,那拂尘便即往后猛地一拽,竟生生将黑袍人手拉得松了开来,被掐住得女弟子连连后退几步,剧烈的呛咳起来。
沈忆寒将鸳剑从笛身中拔出,飞身上前一剑剥落了那黑袍人的兜帽,但见眼前一张脸目上双眼不见瞳仁,只余眼白,嘴唇乌紫,皮肤下青色的血脉贲张可见——
李临山惊道:“这不是活人,是……是洞神宫的尸傀儡,难怪他的肉身如此强悍!”
他这话倒也不算武断。
魔修之中,修习炼尸之术的不在少数,如正道修士习剑、习刀、习音律、或者符术也分许多流派一样,魔修中即便是习鬼道的,路子也各不相同,有的炼尸为了看起来与活人无异,好做些下三滥的勾当,观之肤若凝脂、艳如桃李,更胜活人;有的所炼的尸傀儡,有简单灵智,一言概之可以当做主人不知疲倦的奴隶——
洞神宫则是尤擅激发其凶性,若尸身死者生前修为够强,怨气够重,甚至能将其炼化到肉身强悍如地阶法宝一般,水浸火烧,寻常灵刀灵剑之流,皆不可破。
有这种本事的,魔修当中也唯有洞神宫。
眼前这具尸傀儡,保守估计,生前境界只怕不会低于化神。
这样的尸傀儡,哪怕是与小乘修士,也有一战之力,甚至可以说是力压境界还未稳固的小乘修士的。
那傀儡嘶吼一声,伸爪朝沈忆寒抓来,难以想象,这傀儡看似如此沉重的身势,速度竟快如疾电,若是几个月前,只这一抓,恐怕就能轻而易举洞穿沈忆寒的心腑。
幸而他在芥子世界中,已将长乐剑的步法练得娴熟由心,几乎发自本能,脚下连点,立刻侧身避过。
云燃道:“沈濯!”
沈忆寒听出他声音中的失态,还未回答,云燃已将蘅芜振剑出鞘,飞身至他身前,沈忆寒还未看清,但见眼前一片黛色衣角拂过,下一刻那尸傀儡的一只手臂已经断落在地。
蘅芜分金断铁,斩了这傀儡的一臂,竟未发出丁点声响。
尸傀儡身体微颤,想它大概不懂疼痛,但身体骤然少了一截的感觉总归是不愉快的,一息功夫后,它口里发出一声厉叫,转身又伸出那完好的一爪,却不是朝着云燃沈忆寒、而是那被吓得呆愣在地的女弟子——
沈忆寒不及出言提醒,足下踩着长乐剑步法,瞬间已至那女弟子身前,将她一把捞起。
尸傀儡一爪未下,头颅已着地。
沈忆寒松了一口气,看着云燃正要说话,忽然间瞳孔一紧,道:“阿燃小心!”
云燃也已察觉,仰身躲过后头刺来的一剑。
沈忆寒将那女弟子往廊外一推,道:“快走!”语罢荡剑相助云燃。
他两人从前便曾经一同练剑,沈忆寒得知长乐与登阳双剑本为一体后,更是在芥子世界中与云燃尝试修习两剑并行之法,此刻被那会用剑的尸傀儡偷袭,事发突然,却未落下风,两剑一刚一柔,一进一退,彼攻我守,竟然分毫不见生涩之感,浑若一体,不分你我。
李临山亦是剑修,自然看得出其中门道,痴然入神片刻,竟忘了上前相助,口里忍不住道:“……二位好灵俊的剑法。”
沈忆寒倒还有功夫分神开口,提醒他道:“临山,你也小心!外头不止一具尸傀儡!”
话音刚落,果然廊外便传来一声惊叫。
李临山听得此声,面色骤变,急道:“糟了!是阿柳!”
语罢也顾不得和云燃沈忆寒招呼,只纵身往院子外去了。
他一离去,沈忆寒与云燃也很快将这具使剑的尸傀儡解决,若要将尸傀儡彻底杀死,唯有斩其项首一路可行,很显然这傀儡对自己的弱点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方才与两人交手时,一直有意以手护着脖颈,这才叫沈、云两人耽搁了些时间。
沈忆寒道:“会用剑的尸傀儡……与当日咱们在岛上所见,杀了郭少门主他师弟的那具一样,还有振江城外,应该也是此物杀了宁阳子。”
云燃道:“城中不知是否只有你门中仙府出现傀儡,你快传讯提醒你师伯师弟,好叫他们小心。”
沈忆寒也已想到,取了传讯玉简出来通知陆常二人,好在方才陆师伯与子徐他们一起去了,万一真的遇上此物,应当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不知这些傀儡到底有多少,城中寻常百姓若遇到,只怕要遭殃。
两人出了院门外去,迎头又连续遇上三具傀儡,都是十分诡异会用剑,不仅如此,用的还颇为娴熟,沈忆寒一边在三具傀儡之中穿身交来插去,一边道:“我怎觉得……这些傀儡的用剑路子,和长青剑宗低阶弟子一模一样?这不就是长青丹剑?”
一道赤色剑光荡过,同时斩落了两具傀儡的头,沈忆寒逆身一剑,也将后头那具傀儡解决了。
正在此刻,方才李临山离开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的惊哭。
“李大哥!”
沈忆寒听得心头一沉,也顾不得再去想多的,与云燃疾步穿廊而行,果然过了一道垂花拱门,便见李临山面临一具尸傀儡,身后护着正瑟瑟发抖的严柳,被侧面偷袭的另一具傀儡一剑洞心。
他面上仍有些怔愣,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却止也止不住的溢出丝丝缕缕血迹。
沈忆寒与他相识也有数百年,两人见面虽然不多,但沈忆寒无心修行,李临山闲云野鹤,他二人性情倒算得上相投,见此情形,不由心口一沉,疾声叫道:“临山!”
第69章 琴鸥
等他飞身上前,将围攻李临山、严柳二人的那两具尸傀儡解决,李临山已经撑剑跌坐在地,双目微阖,嘴角止不住溢出殷红的血来。
严柳从后抱扶着他,眼眶通红,一面不住的替他擦着唇角的血,一面将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得花作一团,哭道:“李大哥……你不要吓我……李大哥……”
长青丹剑看似剑缓不急,实则不着声色痕迹之间,却能寸寸震碎对方丹田内腑,宁阳子与那神刀门少主的师弟都是如此死法,沈忆寒自然知道厉害,立刻蹲下身就去探李临山眉心。
这么一探,当下便叫他心中更沉了几分。
严柳在旁,大约是见他面色不好看,眼泪止不住如断线珠子一般啪哒啪哒往下掉,一边努力的扶着正在他怀里不住往下滑的李临山,一边颤声道:“沈宗主……沈前辈,求您了,求您救救李大哥吧,我求求您了……”
说着竟是要俯下身来给他磕头。
沈忆寒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住道:“严公子,你不必如此,若能救临山……我和你一样想让他活,可……”
语及此处,心中也是难受得很。
大道无途、人寿有涯,凡人也好,修士也罢,世上万千生灵,死生从来无常,分明几刻之前,李临山还在好生生的和他与阿燃说话,此刻却已经丹田碎裂,经脉寸断……
李临山不知是否听见两人对话,眼睑颤了颤,似乎是用尽全力才半睁开眼来,却是看着严柳,手指微颤了颤,像是有话要说。
严柳看出他的意思,强忍着眼泪抓住了他的手道:“李大哥……我在这……你说,我听着的。”
李临山顿了顿,才道:“你娘……对我有……有救命之恩,我欠她的,无以为报……她临终前只托付我,说……说你年幼可怜,请求我若力所能及……便对……对你照拂一二……”
严柳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李临山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去,和他嘴角的血迹混成一团,声音又哑又颤道:“李大哥……我……这些我都知道的,若不是……若不是你这些年处处照拂……等不到夫人将我送去昆吾剑派,我也早就死在严家了……我求你……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若不在了……阿柳真的不知往后该怎么活……”
李临山靠在严柳单薄的臂弯里,扯着嘴角费力的笑了笑,道:“有什么不知怎么活的?这世上难道真有谁离了谁不能活的……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同我师尊的故事……你看我,不也好好活了这样久?”
“你一贯心思重……我此刻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哭,我一直想让你明白,人活着总是为了自己……旁人再怎么不喜欢你……待你不好,那也是旁人的事,别总为了心外之物怨天尤人……你以后修剑也好……学什么都好,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你爹、继母、兄弟,但是……但是……”
李临山说到此处,声息却渐渐弱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后头的话却还是已经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迹里掺杂了稀碎的血肉残块,手摸了摸,将腰侧的乾坤袋拽了下来。
沈忆寒但见他将那小囊塞到了严柳手中,那上头灵光一闪,心知这是李临山将乾坤袋上的禁制解除了。
李临山看着严柳,终究没再说出什么来,目光缓缓转向沈忆寒,张了张嘴。
“沈兄……”
他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却也只叫出“沈兄”二字,就再也没了动静,眼目似又要缓缓阖上。
云燃见状,伸指连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然而李临山身体只是颤了颤,好像还是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