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照深道:“明胤命途已改,自然不会再认贺公子为主。”
沈忆寒听得此言,心中却猛地一跳——
“命途已改”……
什么叫“命途已改”?
照深既然这么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知道明胤的命途本来不该如此?
难道窥得天机,预知前事的,其实并不止他一个人?
沈忆寒呼吸微快了几分,感觉潮湿的海风轻轻从他面上拂过,心跳亦剧烈了起来,几乎是立刻传音回道:“……前辈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前辈可否知道贺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忆寒早已发现他的那个梦并不完整,如今得知照深恐怕也知道些什么,忍不住就问起这件他近些时日最挂心的事。
照深笑了笑,却并未回答。
沈忆寒道:“前辈——”
照深却道:“沈宗主,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小僧不能再告诉你什么,否则便是害你,只能同你说一句,佛道两门虽各自所修所信不同,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天道有常,因果有由,天下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无因无由、无根而生,贺公子看似福缘过人,实则未必,如今应在他身上的,既是云真人的因果,更是他自己的劫数。”
沈忆寒一愣,还欲再问,识海中却归于沉寂一片。
他说了几句话,照深都不再回应。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照深的意识似乎已经从他识海中消失了。
沈忆寒闭上眼,仍能感觉到心神与另一个世界相连,那个世界中一切都是如此鲜活,草木生发在他的意识中尤为明晰,他几乎能听到每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有点明白了方才照深所说,桃核无论长在何处,都能成为一方霸主的意思。
这颗种子,似乎如今已经掌握了芥子世界中一切的草木植株,如今它们都已经成了它的眼睛、它伸出的触须、它的子民。
桃核生长成桃树,它的眼睛、触须、子民,自然也无一不与沈忆寒的心神相连。
桃源心经的奥妙之处,远远不止在双修之道上,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这些,却几乎只字未提。
还有他与阿燃离开芥子世界后,突破到化神期的雷劫也迟迟未来,沈忆寒至今仍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芥子世界的缘故,还是桃源心经?
沈忆寒站在海边,张开一只手掌,心念稍动,果然不过数息功夫,便有一株桃枝从他掌中生出,枝上桃花朵朵破苞而出,开得娇妍漂亮——
在桃源心经突破到第三层之前,沈忆寒都无法让灵台的桃枝具现到体外,如今却能了。
桃枝与他灵台识海相连,沈忆寒能清晰的感觉到其中勃发涌动的生机。
他犹豫了片刻,另一只手掐了个雷灵术,朝这桃枝上劈去。
沈宗主的五行风雷咒术,没下过太大功夫钻磨,此刻那道雷灵术凝出的也不过只是小小一道细电,饶是如此,寻常植株也是耐不住这样的折腾的,但那道细雷落在他掌中桃枝上,却好像是被鲸吸细水一般,没入枝干间不见了。
细弱的电光在桃汁上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宗主举着手愣了一会,感觉从前一千年的混吃等死……限制了他对祖师婆婆这套功法的想象力。
正自出神,忽然感觉到乾坤袋中的传讯玉简颤了颤。
沈忆寒心下一动,暗道难道是阿燃醒了找不到他,所以传讯找他么?
但摸出传讯玉简一看后,却是拨云城百晓亭发的消息。
拨云城地处长青谷、昆吾剑派、伽蓝寺三大宗辖界所在的交界处,算起来算是三宗共同的辖界,但究竟谁来管,数千年间却一直没个定数,因为拨云城地势高而险,城中三教九流又极其杂多,整个修界最大的黑市、货源最广的拍卖行都在此处。
拨云城虽在正道三宗交界处,其实却是个亦正亦邪之地,在这座城中,只要掏得出灵石法宝,几乎没有修士买不到的东西,连雇凶杀人都并非禁区,拨云城中的消息,自然也是整个修界数一数二的灵通。
眼下这给他传讯的百晓亭,就是靠贩卖情报和消息在拨云城中立足的。
这则讯报并不长,沈忆寒扫了一眼,便知收到讯报的定然不止他一个——
讯报大概内容说的是:玄门诸派将于七日后讨伐洞神宫,为瀛洲贺氏千余口人命讨个说法,若有同道有心共襄盛举,可于三日后在白河城与正道同盟相聚。
这封密讯是百晓亭发出的,想必是这次兹事体大,百晓亭从前虽然没少做魔修的生意,但时逢此刻,却也不得不摆正屁股,替玄门正道居中联络,通传知会各家修士。
沈忆寒本来自云州回南海前,并不打算去淌这趟浑水,但一路上所遇之事,却让他肯定了贺兰庭一定与洞神宫有关系——
当日出现在潮风城中那些尸傀儡,生前境界几乎都在元婴化神以上,洞神宫远在北域,与他们南海万里之遥,这些傀儡无端端出现在此处,是冲着谁来的,自不必多说。
贺兰庭看来是恨毒了他与阿燃,非要他们死不可了。
事已至此,旁人已将刀架到颈侧,他自然也没有再退避忍让的道理,此事总该有个了结。
心下主意已定,沈忆寒正打算回住处去告诉云燃,却忽然听见远处琴音裹挟着海风,断断续续传来。
他听得这熟悉的琴音,心下微微一怔,转目望去,果然前头海岸边坐着一个少年,正在抚琴,他面前一个少女衣袂翻飞,身后袖带穿动如蝶,却是在海边随着那少年的琴音舞剑。
旁边还抱膝坐着一个少年。
沈忆寒远远看了一会,心下先是微微有些惊奇,暗道他们琴鸥岛上何时有剑法这样漂亮的弟子了?
自己这做宗主的居然半点不知。
那抚琴的是子徐,他倒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沈忆寒往前走了几步,却看清那舞剑的哪里是什么妙音宗的女弟子?
而是小石头——或许如今该叫她“石姑娘”了。
燕子徐显然很快意识到有人来了,而且来得这个不是旁人,还是自家师尊。
琴音戛然而止,他抱着灵犀起身,远远对沈忆寒躬身道:“师尊。”
沈忆寒顿了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收剑负在身后的小石头,最后看了看方才抱膝埋头坐着,此刻站起身来朝他行礼的严柳。
顿了顿,才道:“你们倒有雅兴,抚琴弄剑的,子徐……严公子怎会与你们在这里?”
燕子徐尚未回话,小石头倒是抢先答道:“严公子一路上半死不活、垂头丧气的,子徐哥哥见他心情不好,又说到了岛上,该尽地主之谊,所以要带他来看海散散心,他说琴鸥岛的海景是最好的,我也想看,所以就跟着来了。”
沈忆寒听得她那句心安理得的“子徐哥哥”,倒是愣在原地。
这一人一妖,小石头的年纪,想必做燕子徐的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奶奶也够了,居然如今叫他“子徐哥哥”。
她叫得自然至极,显然半点没觉得有甚不妥,沈忆寒心下觉得好笑,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燕子徐脸一红,显是也没想到石姑娘居然当着师尊的面这样叫他,抱着灵犀结巴道:“师……师尊,徒儿本是想带严公子散散心,又见浪涛拍岸,景色甚美,徒儿一时兴起,这才……这才……”
沈忆寒笑道:“原来如此,那倒很好,难为你有这份心,你紧张个什么?”
燕子徐又是答不上来,只是脸色微红,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忍不住偷偷望小石头那边瞥。
沈忆寒这徒儿自小一贯脸皮薄,随便说他两句,就能闹个大红脸的,因此沈忆寒见状,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只笑了笑,便望向严柳道:“我宗弟子性子大都活泛跳脱,最好相处不过,严公子到了我琴鸥岛上,只当在家一般便可,有什么需要,便与子徐他们说,不必拘谨。”
沈忆寒对严柳,自然并非已经全无戒备之心,他说这些话,其实半是真心,半是试探。
或者说,这一路上,他其实都在试探和观察这个少年。
甚至沈忆寒私下还问过常歌笑,严柳是不是也和贺兰庭那样,情绪有异于常人之处?
好在常歌笑给了否定的回答,说严柳情绪、心念皆很正常,才叫他稍稍放下了提起的心。
若以严柳的身世来看,如今他表现出的一切,的确都很正常,并无不合逻辑之处,如果非说哪里有些出乎沈忆寒意料的,便是他对李临山……的确称得上的十分看重。
若只看那梦中发生的一切,严柳黑化之前胆小怯懦、任人欺负,甚至在拜入云燃门下后,分明与贺兰庭、谢小风两个师兄的身份并无高下之分,他还是本能的对着两人极尽讨好之能事。
那梦中严柳对云燃的表现,看似是因为严柳对师尊心生别样情愫,师尊又太过高高在上、孤天皎月,所以才刺痛了严柳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叫他因爱生恨,但仔细想来,那梦中严柳若真爱云燃,沈忆寒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爱,是处心积虑要毁了对方的一切、叫对方身败名裂?
沈忆寒本以为严柳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扭曲,所以他的爱……大约也不能被常人所理解。
然而如今看到他对李临山所做的一切后,似乎又全然不是如此。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梦中的严柳或许根本不是爱阿燃,他的感情或许真的有自惭形秽、有嫉妒、有怨恨,但不是爱。
至于他和谢小风、贺兰庭提那样的主意,倒未必全是因为想害阿燃。
在那梦中,这三个人始终并非一条心,后来云燃脱离昆吾剑派以后,便更是如此。
谢小风魔修身份暴露,也是因为严柳给他和贺兰庭支得那个主意。
严柳心胸狭隘、记仇、阴暗是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很聪明。
严柳道:“……多谢沈宗主关怀。”
沈忆寒看着他低垂着的头,心念微动,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面上却只笑了笑,道:“严公子,不必如此拘礼,我与你李大哥,也是数百年的朋友,从前刚筑基时便认得的,你既认他做你的大哥,那我自然也将你当作自家后辈看待,你若不嫌弃,我叫你一声阿柳——不知严公子可会觉得,我这做长辈的倚老卖老、太不见外了?”
他身为一宗之主,与一个小辈,这话却说得可以说是温柔亲和、半点没端长辈架子,严柳听了,果然有些讶异,抬眸看了看沈忆寒,小声道:“沈宗……前辈客气了,晚辈蒙受前辈救命之恩,前辈想怎么叫都可以……自然是并无不妥的。”
沈忆寒走到燕子徐身边,按着一头雾水的徒儿也在海边重新又坐下,将灵犀很随意的摆到了两人腿上,指下一拨,灵犀便发出一阵清冽的清音,未有曲谱,却恰然成句,十分动听。
他拨完这一下,才仰头看向严柳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坐吧,不必站着,岂不累得慌么?”
严柳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姿态却还是有些拘谨。
小石头见状,已凑了过来,跪坐在沈忆寒燕子徐二人面前,睁圆了眼道:“小寒,你刚才拨那一下,和子徐哥哥好不一样!”
她随性而言,沈忆寒和燕子徐这对师徒的辈分,却在她嘴里乱成了一团,燕子徐闻言显也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忙要纠正,沈忆寒却按了按燕子徐的手。
沈忆寒继续道:“严公子,我知临山如今这副模样,生死不知,你这一路上心里挂念他,所以才郁郁不欢。”
严柳没说话,只是听他提起李临山,嘴唇喏了喏,半晌低下了头,眼眶微微有些红,道:“我欠李大哥的……下辈子也还不完,若不是我写信,求他送我去昆吾剑派,李大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忆寒看了他半晌,终于能确定,严柳从当日他们相遇到此刻,他对李临山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并非佯装作伪。
既然如此,那梦中的一切也就有迹可循。
严柳对阿燃所谓的爱慕,只怕根本不是爱慕,他心中真正重视的,早已经另有其人。
沈忆寒想了想,道:“我昨日到岛上后,就已传讯给了长青丹宗,将临山的情况与他们说了,只是如今各大门派忙于讨伐围剿洞神宫之事,他们恐怕一时也顾不上回话。”
严柳听见洞神宫这三个字,明显语气一顿,道:“洞神宫……便是炼制那些尸傀儡……害了李大哥的魔修吗?”
沈忆寒点了点头,道:“子徐应当都同你说了吧。”
严柳道:“嗯。”
沈忆寒道:“我们妙音宗门小户小,先前本来并未打算参与此次围剿,但洞神宫欺人太甚,又害了临山,其中似乎甚多蹊跷之处,如今……只怕是免不得走这趟了。”
严柳闻言,忍不住问道:“洞神宫远在北域,为何尸傀儡会出现在潮风城?”
他年纪毕竟还轻,虽然能勉力控制语气如常,提到洞神宫三个字时,抓着衣袖下摆的指节却都用力得微微泛白。
沈忆寒见状,眼睑一动——
他自然认出,这是那梦中严柳每每心中恨毒了某人、某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沈忆寒顿了顿,道:“沈某与洞神宫并无私仇,妙音宗与洞神宫相隔万里,自然也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其中有个变故。”
他语罢,将数日前,诸门诸派前往贺兰仙岛调查,自己又与云燃如何被贺兰庭诱入芥子,离开芥子后,又是如何在众修士面前指出贺兰庭身份有异,那位葛老剑主却又是怎么不信和袒护的。
最后提到了在天瑕城时,用寻踪符看见贺兰庭与洞神宫魔修有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