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这枚种子至今他都没有好好消化完,只因其中的内容实在是太过包罗百象,浩繁如烟海,沈忆寒每每试图学习一下,只要把灵识探进种子,看到长乐女君毕生所学的恐怖体量,就开始打退堂鼓——
实在难以想象当年以她一人之力,是如何积累了这么深各家各道的秘传学艺的。
……甚至连萧家的飞剑术都有,而且想想年头,长乐女君传承中所授的飞剑术,应当算是萧氏一门家学的祖师爷了。
阵法之学,是修界三大学——符箓、阵法、丹道之一,自然是传承种子中的一大重点。
沈忆寒只用灵识看了一眼,就知道不似当日灵台印记那么便宜,这些传承内容他若自己吸收,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恐怕也未必能咀嚼学精,好在此刻他并不求精,只是想找出女君的传承中是否有关于这种血祭之阵的布阵破阵之法。
眼下时间耽误不起,他立刻分出了数缕神念,多管齐下,飞快的搜索这种子中关于血祭大阵的内容。
沈忆寒本以为,祖师婆婆毕竟是魔修宗师,这种血祭之阵显然是魔道阵法,应该不难在她传承中找到,岂知足足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叫他终于找到一个和此阵类似的阵法——
此阵名叫七十二倒灵转阴阵。
阵图开篇,沈忆寒未见此阵的介绍和布阵破阵之法,耳边倒是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德不配运,必有灾殃。
长乐传人,勿习此法。
留载只供参看之用,切莫自误,谨记,谨记。
这声音消失后,沈忆寒似从一场深梦中惊醒,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那般背心发凉,他知道祖师婆婆应该是在这短短两句话中留下了极强的神念暗示,这种法门应该与灵台印记相似,她为的便是防止自己的传人今后修习这种阵法。
可见此阵必有凶险之处。
沈忆寒很快看完了整篇七十二倒灵转阴阵的内容,越看越觉得心惊——
此阵已经足够邪门,也不过仅要求七十二个活人为祭,云烨所施展的血祭之阵,若看咒角与此阵同源,细微之处却做了改动,能够容纳阵中生灵更强的血气和怨气,倒是比这七十二倒灵转阴阵,还要邪煞、胃口也大的多。
看祖师婆婆传承中,关于此阵的记载,施阵人运行此阵成功后,可将祭品的毕生气运吸聚与己身,但因为气运所得来路不正,与正常那样顺天而为、细水长流的气运不同,这些气运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河水决堤,无法长久保留在自己身上——
若要长久保留,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断寻找祭品,再以此阵吸聚他们的气运来补充流失的部分。
还有一个法子,便是用修仙者来做整个阵法的祭引。
修行之人,但凡能小有成就的,气运大都远胜过凡人,一个炼气期修士承载的气运,可能一人便能抵过三四个命格无病无灾、寿终正寝的凡人一生的气运,而境界越往上,这种差距就越大,到了元婴、化神,一人所承载的气运,便可抵过千万凡人。
正因如此,修士们才不敢轻易沾染因果,盖因他们之间的小吵小闹、恩怨纠纷,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发展出难以想象的结果,一旦承受不住这种因果,等着自己的就可能是身死道消。
用修仙者当作祭引这一条,此篇中特意标注了“于因果有碍,慎之又慎”几个字。
沈忆寒看完,不得不佩服云烨的胆大包天。
难怪贺兰庭能够成为天道宠儿,整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上古魔修施展此类阵法,大都是要入秘境、险地,或者是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仇家追杀,为了搏命,才施此阵,将一段时间之内自身气运增强,如此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云烨却是要这种气运在他和贺兰庭身上长留。
如此大的消耗,倒也无怪需要贺兰仙岛上数千个贺家修士的命来填了。
难怪洞神宫对玄门诸派修士北上讨伐一事毫不紧张,如今在云烨眼里,他们自然与主动送上门的肥肉没有区别,有了遮天覆日伞,这些正道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幻境,即便能堪破心魔,破阵而出,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一个不好就是走火入魔。
这么长的时间下,足够血祭之阵发动了——
时间紧迫,若等一柄柄找到阵旗,再将其毁去,肯定是来不及了,眼下最快的法子,唯有先找到阵眼与祭引,即便要再次和云烨碰上,那也别无他法。
至于谁是那个祭引?
沈忆寒觉得几乎不必多想。
*
云燃跪在一片大泽之前,手中奉剑——
那是他的蘅芜。
大泽之上烟波浩渺,水气氤氲滕转,像是雾里人间,画中仙境。
此泽名唤沥剑泽,位于昆吾山脉深处,传说初代碧霞剑主自蓬莱洲仙山取得一泓灵泉,播于此地,昆吾后世弟子每得本命灵剑,若以此泽之水沥剑,可得一世剑心通明,不坠尘障。
虽然这说法其实并无什么依据,但梅今似乎深信于此,赐剑予云燃后,第一件事,便带他来此沥剑。
沥剑泽的水清冽幽冷,水珠顺着蘅芜清冷泛光的光滑剑身缓缓下滑,像是美人沾湿鬓发。
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转折成两个角度不同的面,映出云燃的左右两边面容,一面迎光,一面笼在淡淡的阴影里。
梅今说:“蘅芜已剑成,燃儿,从今往后,你要好生对待自己的剑心。”
云燃问:“师尊,何为剑心?”
梅今道:“你的心是什么,剑心便是什么,你大度,它便疏朗,你恐惧,它便瑟缩,吾辈修行,欲修仙者,必先修心,剑心不正,不开阔明朗,则剑道必然走于偏锋,渐渐便会心生尘障,坠入魔道。”
云燃又问:“如何对待我之剑心?”
梅今道:“常审常视,常内观己心,若有业障我执,尽早掐除,勿待其成患。”
云燃道:“敢问师尊,何为业障我执?若我修行,便为我执,不为长生,不问大道,如今又因修行将其掐除,岂非本末倒置?”
梅今一愣,道:“燃儿,你……”
梅今惊讶的神情并未持续太久,整个人便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飘逝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烟波浩渺的沥剑泽和云燃手中的蘅芜。
云燃眉目淡淡,朝四周看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他一人。
这已经是第四个溃散的幻境了。
周遭景物重新凝聚,这次却是在登阳峰洞府外的那片枫林里。
头顶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前方穿来脚步踩在堆积落叶上的声音,快到云燃近前时,却停住了。
云燃抬眸,对上一双柳叶似的眼睛。
他的呼吸微微顿了一顿。
沈忆寒道:“阿燃……我与柴姑娘的婚约解除了。”
第83章 大梦
两人穿过这片枫林,到了登阳峰上一处崖边。
此崖从峰上探出半截,原本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沈忆寒来登阳峰上看望好友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去处,倒是眼前一亮,觉得这里很是不错,于是将崖上杂草清理,又迁了几目花植,铺了小石径,最后摆上一方拙朴的石桌石凳,这里便成了一个坐观登阳峰下云卷云舒的好地方。
但沈忆寒却并未如同往日那般,拉着云燃在桌前坐下。
两人并肩站在崖前,脚下万丈云海聚散浮沉。
良久,沈忆寒才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同清嵘自幼相识,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决心想做一件事,她为了想要的,放弃她不那么需要的,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将目光从脚底云海转回了身边的好友脸上,微微笑了笑。
云燃仍是默然不言,他也不以为忤,似乎本来就没指望着对方能说什么——
沈忆寒的确也只是需要云燃听着而已。
两人自少年相识起,大多时候,也都是如此。
总是一个说,一个听。
云燃却道:“你很喜欢她。”
沈忆寒闻言一愣,有些讶然,打量云燃神色,只见他目色淡淡看着自己,仿佛已经洞穿一切。
沈忆寒顿了顿,并未否认。
“清嵘很好,我的确很喜欢她……但我也知道,我与她是不同的。”
“她阿娘资质不好,临到离世也不曾筑基,不过是她爹的一个侍妾,她这大小姐的名头,说着好听,背地里却不知多少人看不起,清嵘能有今日,实属不易,过得也是与我完全不同的日子……若说她像鹰,我大约便是那种只图安逸,何处入春,就往何处飞的鸟。”
沈忆寒语及此处,有些自嘲的摇头笑了笑。
“总之……我帮不了她什么,她既已决心要去争柴氏门主之位,便不可能再与我成婚,我亦不是她最好的夫婿人选。”
云燃道:“你不伤心吗?”
沈忆寒道:“或许是有一些,但也不特别厉害,清嵘来见我时,将话说得很诚恳,她已经看清什么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这很难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执着?我在拨云城请玉微阁做了一条灵鞭,送给清嵘,愿她得偿所愿,从此天高海阔,再不必为人掣肘,算是了了我与她的缘分,至于情爱小事……”
他笑了笑道:“……倒很是不必牵念。”
这番话换做旁人,或许未必出自真心。
毕竟临到婚期,哪个男子忽然被未婚妻悔婚,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怨怼与不甘,但换做沈忆寒来说这番话,却半点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故作坦然。
因为沈濯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从不钻牛角尖,他从不拘泥于无法控制的情感,对他而言,似乎这世上万事万物,无论失了哪个,都没那么重要。
这个人的颜色,就像他那双眸色浅淡、琉璃珠子似的眼睛。
云燃垂眸望着他,明知眼前一切,都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却还是没有将其打破。
或许也正因他知道,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云燃抬起手,修长的指背触及到沈忆寒颊畔的皮肤,细腻的触感带来一阵轻微酥麻过电似的感觉。
沈忆寒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些错愕,扭头看着他道:“阿燃……你做什么?”
随着这句话,幻境中的一切,云海、枫林,还有因他的举动而惊诧的沈濯,都一点点溃散了,像是流沙飘逝,瞬息之间便已无迹可寻。
云燃的五指在沈忆寒消失的地方本能的一握——
却抓了个空。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垂下手后,闭了闭目。
幻境再次凝聚,但这次,却不再是那些曾经让人忍耐、痛苦的回忆了。
幻境中的沈忆寒与现实一般无二,没有分毫差别,有明朗的笑容、细腻的心思、温热的皮肤。
一如现世所发生的——
千年相交,平淡如水,一夕之间,沈濯却好像忽然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他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偷偷打量、他目光中似有若无的柔软、似是而非的隐约爱意……一切的一切,来得忽然的像一场梦,叫人不敢轻易将这场梦惊醒。
他们互相坦白、相视时眼神明亮的露出笑容、靠近、纠缠、唇齿交融、耳鬓厮磨、透过灼热的呼吸感受到彼此清晰的体温和心跳……
那层名为友情、横亘千年的窗户纸,被激烈的爱欲绞得粉碎。
这数个月以来的一切,像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在这幻境中重新上演,又一幕幕如影般飞快的逝去——
正因为太快,反而像是庄周梦蝶,渐渐开始叫人分不清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