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连自己后槽牙咬的咔咔直响也没发觉。
云燃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沈忆寒莫名:“什么怎么了?”
梅真人却不知徒儿这边发生了什么,他方才正与长春剑君说了几句话,此刻扭头回来笑道:“燃儿,我与长春先带你师弟去敬事堂,为他刻录垂秀峰弟子名牌。你不是说今日大比过后,有东西要给小寒么?”
*
云燃究竟要给他什么,沈忆寒十分好奇。
然而问了一路,直到了登阳峰,他却也没得到答案。
登阳峰自登阳剑一脉失传后,空置无人了多年,直到后来云燃成了登阳一脉传人,才从师尊的垂秀峰搬到这里独住。
登阳峰高耸笔挺,直插入云,山峰之上草木不盛,山石嶙峋,非要说算得上景色的,大概只有云燃洞府旁,有一片枫树林,到了秋天金黄灿烂。
峰上除了云燃,只有几个洒扫童子常住,却都是住在山脚,从不上山来打搅他。
云燃的住处沈忆寒来过多次,已经十分熟悉。
修行之人多住洞府,只因洞府往往比寻常居所更能汇聚灵气,登阳峰上的洞府很大,然而只有云燃一人独住,难免显得十分空旷。
沈忆寒从前来这里,嫌这洞府没有人气,搬家似的从他们琴鸥岛上搬来了不少:
什么楠木多宝阁、双面水绣屏风、专门请擅于炼器的修士打造的紫金剑架,可以保养灵剑……甚至还有驯养灵兽的金丝笼……总之有用的没用的、有灵气的没灵气的,混作一气,宝物凡物,什么都有。
其中不少是沈宗主心爱之物,他自觉是割肉般的忍痛割爱,后来才发觉,这些东西,好友似乎的确不很用得上。
多宝阁——好友压根不像他一般喜欢四处搜集小玩意,屏风——这洞府里只他一个人住着,既做不了隔断,光秃秃摆在那里也不甚好看,剑架——云真人只有蘅芜这么一把剑,还几十年也拔不出鞘一次,金丝笼——这就更抽象了,难以想象什么妖兽跟剑下无数妖魂的云真人同处一府,还能吃得下睡得着,那也的确是心挺大的猛妖了,不像是能养在金丝笼里的样子……
沈宗主忍痛割爱的宝贝在登阳峰上成了一堆破烂,偏偏云燃还不许他将这堆破烂收回。
“给了我就是我的。”云真人如是道。
沈忆寒:“……”
于是沈宗主昔日的爱物们,便只得在这洞府中明珠蒙尘,叫他每每看了,心中都十分惋惜。
他好友这么个乾坤袋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几瓶疗伤丹药的人……
沈忆寒实在很难想象,云燃能有什么东西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给自己。
难道又是什么天材地宝?
沈忆寒进了洞府,什么也没看见。
别说新奇物件了,这里甚至一如几十年前,连摆设也没变。
“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坐下。”
沈忆寒低头一看,才发现云燃竟不知何时准备好了两个蒲团,就在洞府中央,眼下他们二人脚边。
云燃自己先盘坐了下去。
沈忆寒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跟着他坐了下去。
随即,他便见云燃掐诀闭目不知念了句什么,一点殷红欲滴的赤色光芒,竟从云燃眉心处那点丹砂中渐渐浮出,接着便朝着沈忆寒飞了过来。
沈忆寒瞳孔紧缩,感觉到什么东西忽然从眉心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那是一枚小小的种子。
不过短短眨眼功夫,沈忆寒仿佛已经历了千种心境变化:
初入道的懵懂、第一次手握蘅芜的忐忑、领悟剑意的喜悦……大仇得报的畅快、以弱胜强的睥睨、面对绝境的孤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豁然……
沈忆寒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了起来,他承受的并不是记忆,而是比记忆还要更浩瀚、比记忆还要更复杂百倍的东西,他的识海从未接受过这样庞大的信息——
这是一种冲击,更是一种折磨。
沈忆寒喉咙里发出痛哼,他控制不住的想掐诀,把那颗小小的“种子”弄出自己的识海。
云燃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不行。”他望着沈忆寒,“你要好好的看。”
沈忆寒在剧烈的痛苦中,撞进一双乌沉的眼睛里,终于明白了过来:
那竟是云燃的剑道种子——
一颗沉淀千年的冷寂剑心。
第10章 至交
剑道种子,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他并非白纸一张,已是元婴后期修为,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带给他识海的冲击,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性爱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