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那灰鼠道:“是的,叫狗蛋。”
沈忆寒于是道:“为何此谷中,只见你与狗蛋……嗯,你们这一支妖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觉得既然要问人家,总不好再这样把“二大爷”倒拎着,这也不甚礼貌,于是便从云燃手中拎过了“二大爷”,又把它倒转个个,捧在手心。
别看这灰鼠瞧着毛绒绒的,倒也不全是皮毛支撑起来才显得虚胖,捧在手里还颇有重量,沈忆寒得两只手才能将“二大爷”托住,狗蛋比他二大爷看起来还要瓷实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轻。
二大爷被倒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这山里倒是不止我们锦皮鼠一支生了灵智的妖族,还有不少别的——比如蛇族、熊族、虎族,这几族的妖王都是厉害人物,听我爷爷说,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小族,自然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吃掉,所以只能夹紧尾巴做鼠,我们锦皮鼠一族,最擅长打洞做穴,便是为了躲避危险的。”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这些妖族怎么都不见了?”
二大爷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沧桑的语气道:“说来话长,自从千年前狮大王死了,其他妖族就都眼馋继任妖王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装不下——能像当年狮大王那样服众的妖,真是一个都没有,几族的大妖斗了个你死我活,后来争红了眼,居然对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这些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别处我不知道,但这山谷中如今除了我们锦皮鼠,还有彩灵雀一族——他们都在树冠上,其他留下有灵智的妖族,就几乎没有啦。”
沈忆寒听得大概明白了,这灰鼠所说的“狮大王”,应该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这些姑妄山的低阶妖兽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异。
正想及此处,却听二大爷补充道:“……不过这几百年来,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开了灵智,只是都不成气候,所以平常也不敢轻易现身招惹我们,说起来奇怪得很,最近这些妖的气息……”
二大爷一边说,一边从沈忆寒手上跳到地下,低着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的嗅了嗅地面土壤:“……都不见了。”
沈忆寒道:“……不见了?”
二大爷道:“是的,不见了,古怪得很,所以先前狗蛋说见到了一个大王,我还以为是他们当中哪个又回来了,就想着跟狗蛋来看看……”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言不发的云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对……对了,还没请教,这位大……大大大王的本体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有些尴尬道:“额……这个,是有些误会,他不是什么大王……先前我是同狗蛋开玩笑的。”
二大爷闻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了抓脸:“……不是大王?他这样厉害,为什么不做大王?”
沈忆寒失笑道:“我是人,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爷道:“大王身边不是都有个人跟着的么?”
沈忆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大爷这么说,恐怕是因为当年魔狮明胤总是和风燮魔君形影不离的缘故,但听灰鼠所言,却似乎并不知道明胤与那人族是主属关系、明胤也已认他为主——
二大爷的意思,显然以为跟在明胤背后的风燮魔君,又是给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讨好,才是那个鞍前马后伺候狮子的。
此刻二大爷显然是把他与阿燃当作了明胤和风燮魔君那种关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没多解释什么,以灰鼠的脑容量怕是很难理解他与阿燃的关系。
他抬头看了看,山谷四面环绕着陡峭崖壁,谷中浓荫蔽日、巨木参天,不知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离开此谷,恐怕非得自己恢复灵力、能够凌空飞上去不可——
偏偏他身上伤势虽然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灵力却还是完全无法运转,滞涩不动,就连灵台那已经长成了几棵桃树上桃花也收拢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闭合成了花|苞。
他抬起手又试了试,仍是无果,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弃,让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两只小灰鼠自行回去了。
二大爷最开始看着胆小,其实却是个自来熟,方才与沈忆寒交谈间,大约是看出这两个谷外来客对他们并无恶意、也不像是有什么食欲的样子,因此已经不怕了,倒是狗蛋醒来、看见云燃,又吓得吱哇乱叫一顿,叫他大爷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才带着他回去了。
两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又再三确定了一次,亲耳听沈忆寒说不会找上门去,把他们一族都做成鼠羹,这才安下心来。
沈忆寒看着两鼠离开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身上灵兽袋里的金爷爷和银爷爷——
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却不知两位老人家在灵兽袋里过得可还好?
虽说灵兽袋中他早已经给阿金阿银备好了足够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许久不见,倒也十分想念,可惜无法使用灵力,他也打不开灵兽袋……
正思及此处,沈忆寒心头却忽然一动,抬目看向云燃。
灵兽的意识往往与主人相连,所以有时灵兽的举动,也说明了主人的态度,他与阿燃亲近,金银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与旁人更为不同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喜乐鼠沾了旁人,都要惹得他们笑个不停,偏偏这些年来,阿燃却能免疫——
若阿燃运转灵力,倒说不定能打开他的灵兽袋。
沈忆寒一生出这个念头,立时付诸行动,只是他与云燃解释了半天,却几乎都是白费口舌。
云燃始终只是一语不发的垂眸望着他。
……就仿佛他刚才开口说话不是真的。
那短短一两个瞬间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异的模样,也给了沈忆寒错觉,而真实情况……不过是云燃虽不知怎么能够化形成从前人族的模样,内里却还是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忆寒望了他一会,心下略觉失落,看这样子……方才那样能和他说话的情况,对如今的阿燃而言,也不过是偶然——
阿燃的心智的确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还存留了几分,又究竟能不能……或者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若不能恢复……难道阿燃就永远都是这样了么?
如此模样,即便离开了这山谷、离开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边去……无论是玄门诸派、还是昆吾剑派自己……恐怕都无法轻易接受变成了这样的云真人,更何况那日阿燃魔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除魔卫道千年的云真人,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遗魔血脉。
大约是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又被对方感知到了,云燃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在他的眼皮上轻轻舔了舔。
这沉默的动作里全是亲昵安抚的意思,像是幼兽的舔舐般,完全发自本能。
从前的云燃绝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他的心思、爱意都要靠沈忆寒去猜,若不是两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锐如沈宗主,也尝尝会错过那些不易觉察的蛛丝马迹。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绪念头,都几乎赤|裸|裸写在动作和神情之间,沈忆寒心下滋味却有些复杂。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凑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声道:“罢了……即便我恢复不了,你也变不回去,咱们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在山谷中绕了一圈,果然四面都是绝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却又不知崖高几何。
天色渐黑,沈忆寒只得带着云燃暂且回了那山洞之中。
他疲惫的很快,或许因为身上伤势恢复需要耗费体力,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原本冰凉的身下石台被什么东西取代,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所在之中,迷蒙着睁开眼,才发觉不知何时云燃又变回了龙形,黑龙蜷缩龙身,一圈圈将他围在中间,又将他从石台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体之中。
沈忆寒又闭上了眼,只抬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鳞片,又向上摸了摸龙吻和龙角,最后抱着凑过来的硕大龙首,沉沉陷入了梦境。
这次他睡着的很快、也很安心,大约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护着,他没有做什么梦。
酣眠许久,身上各处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忆寒渐渐要从深眠中醒来之际,却忽然听得识海中传来了一个很遥远的声音。
“沈宗主。”
沈忆寒闻听此声,眼皮动了动,却没从深眠中醒来。
他在浩然无边的识海中四下环顾,道:“你是……照深前辈?”
沈忆寒一回应,那声音果然近了许多,道:“不错,正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道:“……我的灵力、真元、神识如今都无法运转使用,前辈是怎么传音进来的?”
照深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小僧早猜到沈宗主与云真人会有今日之难,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准备罢了。”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沈忆寒愣了片刻,猜到:“前辈早知道我与阿燃,会有今日之难……”
他语及此处,也忽然想起当日在琴鸥岛上,第一次与照深神识相连时,听他所言,似乎对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也并非一无所知——
能够预知前事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照深似乎不仅知道,还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忆寒道:“前辈此时出现……”
照深道:“小僧是来偿还与沈宗主、云真人之间因果的。”
沈忆寒顿了顿,道:“……前辈是来帮我们离开此地的吗?”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离开此地并非难事,否则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又何须有人帮?只要时机到了,该离开的,自然也就离开了,小僧今日要帮的,是另一桩麻烦,待偿了这份因果,从此以后,小僧与沈宗主、与云真人,芥子世界与芥子之外,便彻底分离,再无因果牵连。”
沈忆寒道:“前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继续问下去,便忽觉左眼一阵刺痛灼烧感传来,他闷哼一声,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边却传来照深渐弱渐远的声音——
“照深所知之事,将来沈宗主也会知道,你与云真人命格有变,小僧本不该插手,然我于心生执念,誓必将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生再不得证果……既如此,亦不必执着于此,沈宗主,从今往后,照深与你缘分已尽,临别之际,但赠你一言,望你好自珍重——”
“邪魔窃运,缘机颠倒,一点波痕,荡乱春池,因果之事向来如此,所以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修士行事,但求无牵无碍于因果,然则世事千丝万缕,我辈身处池中,谁又能不染涟漪?总想置身事外、何尝不是嗔痴我执?”
“我目见众生,非我心见众生,我身不入红尘,我心焉得离尘?你、我、云真人、此世千千万万芸芸生灵,谁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阴阳共济,缘孽相依,眼前缘既过去缘,今生缘亦是将来缘……缘起缘灭、缘来缘去,谁又能说得清何为始,何为末?呵呵……”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沈忆寒却无瑕去想照深话中深意,只觉得左眼中如灼烧一般疼痛,他痛苦的从喉咙里溢出呻|吟声,猛地一个激灵,再也无法忍耐的从梦中惊醒了。
第94章 姑妄
猛地惊醒,左眼的灼烧疼痛感却仍未褪去,沈忆寒捂着眼睛无法一时无法睁开眼,感觉到灼烧般的刺激疼痛让他的眼角溢出了水迹。
如今失去灵力,又无法调动真元,这具身体对疼痛的耐受程度也下降了许多,他本能的便低声道:“阿燃……我的眼睛好痛。”
黑龙湿润温热、生着细密小小倒刺的蛇头在他脸上轻轻的舔舐——
云燃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舔舐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沈忆寒虽然看不见,但顺着那方向紧紧回抱住了黑龙的头颅,如此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阿燃的存在,才让他渐渐从方才梦中惊醒的那份不安定中平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眼中的灼热感渐渐消去,他稍微尝试着睁开眼,便察觉到了眼前所见与从前的不同。
若只用右眼视物,仍与先前无甚不同,然而此刻张开左眼……
沈忆寒首先注意到的便是正注视着他的黑龙一身玄色的鳞甲下,那层似有若无的隐隐金光。
这样的光芒沈忆寒很熟悉,当日在贺兰仙岛上,照深化出七瓣法莲,就是这样的光芒——
这是功德金芒。
若非专习此道的佛修,根本无法为常人所见,除非是像当日照深那般,心甘情愿将七世功德一夕燃尽,才叫众修士可得一观,饶是如此,也不过持续了短短一会儿的功夫。
现下他却能看见了——
沈忆寒愣怔了一会,下一刻便在黑龙一双漆黑龙目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他的左眼瞳孔颜色竟成了浅金……这颜色亦很熟悉,正是照深与魔狮共享身躯之后,他那只看上去十分妖异的魔瞳颜色。
难道……照深前辈说“插手”他与阿燃的命格,便是将这魔瞳给了自己?
但沈忆寒却也发现,他这只左眼,并不似当日的照深一般是竖瞳,而仍然保留着人族圆瞳的形态。
沈忆寒略一思忖,倒也不难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日照深前辈的竖瞳,自然是因为他体内魔狮明胤的意识仍存的缘故,那只眼其实是明胤的眼。
看起来,照深前辈似乎是将这金瞳魔眼的神通赐给了他。
但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好像也并不仅仅只是看起来这么简单,当年明胤这双魔眼的威能,真可谓叫玄门诸派众修士闻之色变,便不提旧事,只在当日贺兰仙岛上,也可一窥龙狮魔眼的杀伤力之强,可此刻这只眼睛到了他身上,沈忆寒却并未从左眼中觉出半点煞气。
不仅如此,那股灼烧感褪去之后,他竟还能凭借此眼,看见阿燃龙身下藏着的功德金芒——
目视善缘、功德是伽蓝寺的神通,这哪里是什么魔眼……简直是佛眼,想来也是,以照深前辈那般谨慎,这神通但凡还有一点凶煞邪祟之处,他也不会将其传给自己。
沈忆寒尝试着调动灵力,丹田紫府仍像是被一把锁给牢牢锁住了,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根基未损,却偏偏无法运转真元。
既如此,便也无法尝试着用灵力激活左眼,这金瞳除了能让他看见阿燃身上的金芒,似乎也没什么用……
沈忆寒本觉有些失落,然而略一愣了愣,脑子里却很快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不对……
阿燃眼下已然是魔了……而且是灵墟巨渊中最凶残、最暴虐、且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高阶魔,即便他或许还未完全进入龙形魔的成年期,但一只魔……身上怎么会有功德金芒?
难道是……从前阿燃还为人时的诸般善举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