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所以我才抗拒它,所以我想让你觉得我始终还是我自己,又或者说,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会因我感到亏欠。”任逸绝的激动短暂平复下来,情绪的起伏随着话语再度流失出身体,平静得宛如衰竭,“你只是我的一个美梦,玉人,梦不需要真实,不然人们何必要做梦呢?可这对你而言不是,这是你的考验,仅此而已。”
千雪浪奇异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任逸绝,你是个痴人。”
直至此刻,千雪浪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不解的那个问题——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任逸绝只是惨淡地回答他:“这就是凡人,玉人,痛苦的清醒与快意的沉沦,有时候的边界并非那么清晰。”
他们没有再说话,群山仍起伏着,宛如呼吸时胸膛的曲线,月光显得更迷蒙,两人行走在梦境般的深林之中,走入一场梦中之梦。
千雪浪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终点。
道,会是什么模样呢?与死也是一般吗?
倘若一模一样,那为什么师父宁愿选择死,也不再选择道呢?
倘若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死对千雪浪来讲很熟悉,他曾赋予过许多生灵死亡,死便是让生命消散,而死对于魔母而言,却又有另一层深意。
她不再痛苦,也无从快乐,无情道不正是如此,既无痛苦,也无快乐。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百无禁都多出几分伤感,于是三人暂且寻个落脚处休息了一夜后,正要争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千雪浪收到了水无尘的消息。
内容言简意赅,只说近来魔氛愈浓,各大仙门世家都有所察觉,而流烟渚大乱,魔气动荡外泄,不得不防,因此邀他们前往无常集一聚。
有关流烟渚大乱的事,百无禁早有耳闻,可是魔气动荡外泄倒是新消息,他摸着下巴颇觉惊讶:“原来这些名门正派办起正事来也不含糊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有意小瞧他们了。”
任逸绝神色严肃:“这封信来得正好,我正头疼要如何将魔母复生一事告知众人,她虽只有数日寿命,但她死后,想必天魔的行为会更不可控,形势如今迫在眉睫,走吧。”
第191章 叫苦不迭
考虑百无禁的身份,他出现在名门正派聚集之处似乎略有不妥,可考虑到现如今众人的立场,他的出现又似乎没那么奇怪了。
流烟渚的魔气蔓延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三人抵达无常集时,无常集外都已有魔气侵染,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无常集包裹在内,数十名弟子各自御剑于空,有维系阵法者,也有往来巡逻者。
好巧不巧,今日负责巡逻的正是崔家子弟,与东浔城时一样,崔景纯仍旧率领着一群弟子,其中有些是老面孔,有些已是生面孔,想来之后东浔城又遭逢了几次变故。
崔景纯一眼就认出他们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前来叙旧,只是要事在身,不便多言,只简单寒暄几句,就差一个弟子带他们进去。
他虽不知百无禁来历,但出于信任,也一道邀请入内。
再见这位小友,实叫人有些恍若隔世。
任逸绝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不过叫他更感兴趣的倒不是崔景纯的变化,而是未曾露面的崔玄蝉。
这位老城主竟肯松口让爱孙到无常集来直面天魔,想必当中又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只是不知道他人在何处,是坐守在东浔城中,还是一同前来。
路上还巧遇了九方师玄,他对任逸绝与千雪浪的出现并没有多大反应,倒是对百无禁显出几分吃惊来,不过大概是有要事在身,很快就匆匆离去了。
无常集本就是空地,被简单收拾了一番后,几乎变得不像无常集本身,弟子将三人带到一处简易营房之外通报了一声后,也径直离去了。
百无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笑道:“他们各个都是大忙人,衬得咱们三个都有些讨嫌了。”
任逸绝玩笑道:“那魔君赶紧趁着现在多不好意思一会儿,等见过面后,只怕魔君要忙到叫苦不迭了。”
“哈,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百无禁也不介意,“只要不是些没用的差事,我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很快营房里就传出声音:“请进。”
三人一同入内,只见这营房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众人各自忙碌,见着三人进来,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令千雪浪真正吃惊的是,营房之内的角落里,竟然坐着未闻锋,他披着一身漆黑的斗篷,沉默地在角落里擦拭着一个像是手镯的东西。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觉得惊奇,他也不知道未闻锋想不想见到自己,因此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决断该如何行动。
倒是任逸绝吃了一惊,他曾经以为未闻锋会因为和天钧之死而隐世不出,没想到竟会在这儿再见。
人心是最难预料的东西,何等的聪明才智,也难左右一个人最终的意愿。
任逸绝下意识看了一眼千雪浪,还没来得及开口,人群之中走出了游萍生来,游萍生倒比任逸绝还要诧异:“逸儿?”
照影剑门的门主也认出任逸绝,本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寒暄两句,见游萍生出面,不由得一怔,很快一道走了过来。
“师父……”任逸绝随口应了句,微微一顿,又看了一眼千雪浪,见玉人无悲无喜地站在原地,很快迈开步子,不由得心中轻轻一叹。
任逸绝很快就收回目光来,迎向了游萍生与照影剑门的门主二人。
百无禁更加潇洒,在场众人里有不少他的“老朋友”,当年要么挨过他的打,要么打过他,大家痛痛快快地签过一张协议,就算立场不同,也知道彼此的分寸,当即挥了挥手,走到自己认识的几个熟人身边去了。
很快,千雪浪就坐在了未闻锋的身边,未闻锋自斗篷底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冷意并非冷淡,更不是漠然,而是带着恨意的刺骨寒冷。
千雪浪知道,这恨意甚至并不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那个早就死去的人。
“你来了。”千雪浪道。
未闻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啊,天底下难道还会有比我更蠢的蠢货吗?明明知道他就是这种人,明明知道他就是打着这种算盘,我还是忍不住上当。不过好在这件事本就是我乐意做的,所以做起来也没有那么恶心。”
四周的人看上去几乎有点钦佩跟同情千雪浪了。
千雪浪没有被刺痛,他只是巡视了一下营房,格外平静地问道:“水无尘跟九方策呢?还有凤隐鸣,他们为什么都不在?”
“……他们出去了,至于凤隐鸣,他还在做说客。”
千雪浪又问:“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未闻锋古怪至极地看着千雪浪,神色之中不知是喜是怒,是感慨还是无奈,不过不管如何,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千雪浪。
“他们还在吵该怎么做……”未闻锋深深叹了口气,“仅仅只是消灭魔气,还是联合起来一举消灭天魔。有几家愿意出这个风头,或者说担起这个担子,之前水无尘带来了有关天魔魂魄的消息,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事真的说起来麻烦得很,你不会懂的。”
千雪浪淡淡道:“无非是大家各有计较,各有想法,各有顾忌,有些人果决,有些人谨慎,各门各派行事风格不同,要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不外如此。”
未闻锋也不惊奇,只冷笑一声:“看来你倒学了不少。”
旁观者都几乎被未闻锋的态度刺伤了,有几人瑟缩了一下,千雪浪仍然面不改色,他只是回答,好像完全无法感知到未闻锋的不快:“红尘太深,步入其中,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带走什么,又会留下什么,我所在意的东西只是与你们不同,并不意味我对此一无所知。”
未闻锋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有点难看,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只会让他想起一个更值得恨的人。
很快,千雪浪就站起来,无视众人正在忙碌的模样,也无视众人的反应,只是宣布:“流烟渚里便是天魔的尸体,残魂也在其中,若你们想杀他,可以来找我,我会在无常集东面的山坡上等着。”
他没有说没来的结果,也没有再说任何信息,就这样走了出去,就如同来时一般干脆。
任逸绝跟未闻锋会完成那些任务的。
与他人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妥协并非是千雪浪所渴求之事,毕竟追逐世俗意义上的利益与合作难免要彼此之间割舍掉一些棱角,好互相磨合,其中有光辉灿烂的一面,自也难免有黑暗腐朽的一面。
千雪浪带着诛魔剑坐了很久,他看见空中来来去去,恰如云散复聚。
这样多的人为了一个近乎绝望的目标前仆后继,为其粉身碎骨,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停止,也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天上无数的星辰,尽管时隐时现,可在陨落后又会再度闪烁起新的光芒,流转不歇,似永无穷尽。
师父是这样想的吗?一个只剩下平静的天地该是多么寂寞,仿佛一切都被静止。
如同魔母渴求的世界那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不会产生快乐,也自然没有痛苦,那样寂静的混沌之中,大道自然生发,悲欢离合也都成为循环。
第一个来找千雪浪的人,既不是任逸绝,也不是水无尘,而是未闻锋。
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想显得太过尖酸刻薄,背着手从月光的阴影处慢慢踱步过来,像一只苍老而局促的夜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雪浪的背影。
时间其实过去并不久,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未闻锋不得不承认千雪浪的存在曾经带给过自己许多安慰,而自己在心底深处,仍难避免地担忧着他的安危。
“未闻锋。”千雪浪头也没回,“别偷偷摸摸的。”
未闻锋沉默片刻,还是走到了千雪浪的身边坐下,他的斗篷系得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不愿意跟任何人交谈。
“你没找到那把剑的主人。”未闻锋挑起了一个话题,“要是找到了你就不会让他们做决定了。”
千雪浪淡淡道:“嗯。”
未闻锋忽然觉得有种荒谬的好笑,这段对话把他拉回到数十年前,那些时光里他沉浸在和天钧的死亡里,而千雪浪平静的快到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和天钧这个人,可他又能对无情道要求什么,因此他们当时的对话总是如此荒谬,荒谬的温馨,荒谬的真实,荒谬地让他能再次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们……”未闻锋斟酌了下用词,“他们都是勇气可嘉的人,然而有些事并不是勇气就能决定的。如果,我是说如果……诛魔找不到使用者,那你要怎么办?”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没有人会成为它的主人。”
未闻锋的情绪顿时激烈起来:“你要将诛魔当做一把废铁?!”
“当然不是。”
千雪浪不为所动,他静静地看向远方,然而远方只是一片阴沉沉的黑暗,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没有太多情绪,无情地让未闻锋想起另一个人。
他们不像,却又很像。
“是诛魔自己要成为一柄废铁。”
第192章 迫不及待
废物二字,对人而言,这已是荣誉上的威胁。
可对刀剑而言,是废铁还是神兵,不过是人所赋予的殊荣,刀剑始终就是刀剑,不论是被尘封还是大放光彩,都不会影响它的本质,所影响的不过是人的判断。
诛魔剑中有灵,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它的特殊,无需任何战绩加身。
如果选不出主人,那么诛魔就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效力,它对于这场战役而言,存在不过是聊胜于无,甚至不会比未闻锋更有用,这对于一柄神兵来讲几乎称不上发挥了。
这无论如何,都是未闻锋的精心之作,尽管其中还藏匿着和天钧的欺骗,可他仍不希望这把剑最终的结果是蒙尘,因此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雪浪,难道连你也不能……”
“你在索求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这是没有意义的。”千雪浪道,“未闻锋,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吗?”
他已经变得比之前温柔许多,可有些细微之处,却仍然如未闻锋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小的石人一般不近人情,似乎全无变化。
于是未闻锋哀伤地笑了笑,感觉到怀念流淌过心间,让他有一丝宽慰,又有几分怅然:“我发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发现,人经常追求一个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千雪浪思索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未闻锋。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让人得到安慰,会更坚定自己的决定。”未闻锋轻柔地回答他,“会让人……会让人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你应该多问问自己的,雪浪,你该多问问自己在意什么,该多问问自己在乎什么……我知道你选择修行无情道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许你真的觉得那样更好,可是……”
“可是?”
“可是对我来讲并不是那样的。”未闻锋苦笑道,“如果你真的无情就不会为了和天钧动怒,不会为他来找我,天魔跟你能有什么关系。更不会……更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因为你觉得和天钧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千雪浪怔了怔,看向未闻锋。
“也许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说不准你只是觉得不公平。”未闻锋深吸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神色严肃地看着千雪浪,“可你该多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你是不是真的要放下这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无情。如果是的话,不要参与进来,我还没老到要你出面,和天钧也不愿意你参与进来,否则他不会这么做。”
千雪浪轻声道:“你是指,我无法使用诛魔的事?”
“不错。”未闻锋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和天钧不想你卷进来,他也许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别的什么人,可你不同,他在乎你……”
未闻锋的声音干巴了片刻,似乎说出这句话耗费了他许多精力,让他变得很疲惫:“老友也好,同伴也罢,他不会干预我们所做的选择,可是你不同,他对你寄予厚望,即便你未必会参与其中,他也不愿意放过哪怕一点点这样的可能。”
“世事总是如他所想,他从来没算错过。你果然来了,他的后手也果然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