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随你。”
千雪浪对这件事不怎么在意,很快就上楼去休息了。
他虽没说几句话,但听了这许多事,心中已是通透清晰,看得出来崔玄蝉所知也不怎么多,既然该说的已都说了,其他的只有自己去查了。
这天魔是否真的复生?师父又为什么没能杀死他?
千雪浪自然会一样去找寻答案。
更何况……
更何况还有任逸绝,他本就怀疑凌百曜与殷无尘身后有人指使,如今看来,便是这天魔了。
既然千雪浪答应保护他,当然不会轻易毁诺。
二人默默看着千雪浪离去,一时之间谁也没出声,好半晌任逸绝才道:“我送崔城主出去吧。”
崔玄蝉看他一眼:“看来小玉人虽然不感兴趣,但你却对这件事感兴趣得很,是么?”
“前辈特意前来提起前尘旧事,不正是希望任某有兴趣吗?”
两人对视一眼,皆大笑起来,崔玄蝉摇头道:“你小子比小玉人上道多了,他简直比和仙君还要无情,你小子能把他骗出世,想来有一些本事的。”
“本事不多,只是够用。”
崔玄蝉奇异地看着他:“够用?你小子倒是狂傲,这普天之下的事有大有小,你竟夸口自己的本事够用。难怪敢挑天魔这担子,我看你不但是本事够用,你也够胆啊!”
任逸绝微微一笑:“若不够胆,如何敢问神魔?”
“好啊,年轻人有豪情,这是好事。”崔玄蝉欣慰之余,又深感怅然。
两人走出小楼去,此时明月已升,小路两旁各色春花互相掩映,水光月影微明,甚是潋滟。
“先前情急,没来得及感谢你与小玉人救下景纯的事。”崔玄蝉道,“我听景纯说,那尸体与你有仇,是么?”
任逸绝回答谨慎:“倒也说不上有仇,只是动过几次手罢了。”
崔玄蝉笑了笑:“原本要没这出意外,我定会说你为了这点小仇,决定沾染上天魔这大麻烦,实在没有必要。可现如今你救了景纯,小玉人封了魔奴的泥丸,魔奴又死在东浔城之中,咱们三人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就不说那许多唧唧歪歪的废话了。”
“理当如此。”
崔玄蝉一怔,随即拍腿大笑起来:“臭小子!之前看你闷声不吭的,我还以为是个老实人,看来也没比小玉人乖到哪里去,是了,你都敢调戏他,我早该想到的。”
别的倒也罢了,说到此事,任逸绝不由一窘。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崔玄蝉良久无言,任逸绝也不催促。
等快至无尘水榭时,崔玄蝉才沉沉叹息:“当年那场除魔大战……许多人都已死了。我仍记得初会时每个人的面容。也记得大战后血流成河,遍地焦土。苍生再度获救,可是……可是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再回来了。”
崔玄蝉忽问道:“小子,你觉得,那时人当觉得欢欣,还是悲痛?”
“痛失亲朋战友,难免悲痛,这是人之常情。”任逸绝察言观色,柔声安慰,“苍生得救,也当欢欣。”
崔玄蝉道:“好滑头的小子,你说得没错,只是人啊……总是贪心。当年那场大战过后的数十年里,我日日辗转反侧,总在想这件事,怎么竟是我活下来了。既然要付出代价,为何不能是我?”
先前崔玄蝉之言,任逸绝还未有什么感觉,可这句话却叫他深深感到悲恸之情。
崔玄蝉道:“当年那些人,有人是为苍生而出,有人是为牵挂而出,还有我这般的混账,无爱无恨,无亲无故的,想做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仓促得意地挤进去了。”
任逸绝道:“崔城主过谦了。”
“哈,过谦!”崔玄蝉仰头大笑,长发犹如雄狮长鬃飞舞,“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当死的不死,不当死的偏偏死了!这混账东西要是早来四十年,我就随你一道上路,可现在……现在不成了。”
他笑声渐从恨意转为凄凉。
任逸绝见他如此交浅言深,心知这苦楚在崔玄蝉心中压抑太深,此时一开口,便似江河奔流直下,再难挡住了。
“你白日也见着了,我那不成器的两个儿孙空活了几十年,我那孙子只有二十来岁倒罢了,我那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
崔玄蝉负手叹气:“其实也怪我。除魔大战之后,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渐渐就不想死了,又过几年,生下我那蠢材,更觉人世美好,不免对他娇惯。”
“本以为宠着些他们倒也没什么,纵然有什么注意不到的,我也还能担待着些,一来二去,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实在不能弃他们而去。”
任逸绝微笑道:“我与崇庸兄才是初见,不敢多说什么。可对景纯还算了解,他年纪虽轻,但行事沉稳,品行性情具是极佳,以此观之,崇庸兄绝非庸材。”
崔玄蝉听他夸奖,神色略见缓和。
天底下的长辈大抵都是如此,自己嘴上虽是抱怨,但心中总爱听儿孙的好话。
“更何况,方才崇庸兄纵有千万不是,但一番孝心总是无错。”任逸绝道,“佛家有云,因爱而生忧怖,崇庸兄是关心者乱,崔城主言重了。”
崔玄蝉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你年纪轻轻,倒是会哄人。”
任逸绝没有回答。
“不过我与你说这些,倒不是为了你来安慰我。”崔玄蝉道,“我问你,听到现在,你可有害怕?这是会死人的,纵然自己不死,也免不了要伤心,你要是害怕,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任逸绝缓缓道:“既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岂有自己先跳的道理。”
“你这小子倒是潇洒。”崔玄蝉露出欣赏之色,“我虽不能随你同行,但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且在城中耐心住几日吧,到时候我忙完了,自会来找你的。”
任逸绝道:“嗯……眼下任某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要紧事需崔城主帮忙。”
“什么?”
“刚刚坍塌的静山云居,正好是任某的住处。”
“…………”
第34章 漫游天地
歇至第二日,千雪浪下楼时,地上已清理得干干净净。
既不见尸体,也不见任逸绝。
千雪浪四处观瞧一番,不见人踪,就出门去寻找。
城主府修得极大,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还有不少供以观赏景色的庭园,几乎要人迷路,要是初来乍到,别说寻找前路了,走上几圈,甚至连来时方向都分辨不清了。
千雪浪只挑有路的地方走,要是路尽只能折返,就干脆从墙头上越过去,换条新路来走。
即便如此,千雪浪在路上偶见到巡逻弟子与侍从婢女,也不问询,只管自己前行。
他是城主的贵客,众弟子见他一人行动,只当是到处赏玩,更不敢上前搅扰雅兴,一路下来竟颇为清静自在。
当然,也没找到任逸绝。
寻人不成,又迷失路途,换作旁人已早早心浮气躁起来了,千雪浪神清性静,半点也不在意,他在山上常常如此,漫游天地之间,无拘无束。
不过红尘俗世,到底不比深山空寂,只要行走其中,繁华热闹自会迎面而来。
千雪浪又走过一条观池水廊,听见朗朗读书声隔着漏窗传来,不禁扶墙望去,却见竹石清泉交错,烟霞闲云共影,青碧碧一色,只见春意,不见人影。
于是千雪浪越过高墙,落入园中,循着读书声又走了几步,才发现是这是一座学堂。
门窗皆大开着,里头坐着十来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听内容正在开蒙,初学声韵格律。
先生嗓音清澈,吟咏诗文犹如歌唱,他说一句,孩子们便跟着念,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人生天地之间,性情各不相同。既有人一本正经,板着青涩小脸认真诵读,当然也有人左顾右盼,试图在这无聊的教学之中找点乐子。
千雪浪才走到窗边,就与一个小娃娃对上了目光。
那孩子看着他目瞪口呆,不禁张嘴“哇”了一声,先生正拿着书卷从旁经过,听见这朗诵声之中不合时宜的一声“哇”字,便用书轻敲这孩子的脑袋。
“哇什么?”先生道,“才是春时,就迫不及待想进池塘学青蛙了?”
孩子们忍不住欢笑起来。
“才不是。”那孩子噘嘴,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向窗户,“先生你看窗边!”
启蒙枯燥乏味,日日诵读,孩子们早已经不耐,难得有些乐子,都迫不及待来凑,跟随同学所指看过眼去。
“哇!”
一时间学堂之中,惊起哇声一片。
孩童们虽未到倾慕少艾的年华,但人天性好色,生来就知美丑,见着枯燥无趣的课间时分,外头竟走来一位从未见过的大美人,皆不由惊叹出声,一时间看呆了。
“都叫唤什么?”先生颇为无奈,见喝不住众童,只好转过身来。
倒是熟人,这先生正是崔慎思。
今日千雪浪未戴帷帽,霜发素衣而行,站在婆娑绿柳之下也无半分融入春意的柔和,宛如一捧新雪,飘飘荡荡,自云霄落于树下,望之皎然。
若非崔慎思还有一丝先生的包袱,几乎也要效仿学生们做一只塘中师蛙。
崔慎思咳嗽两声,唤回孩子们的注意力,叫他们暂且自学,自己则走出门去与千雪浪说话。
他刚出门,一群孩子就离开自己的桌子,纷纷搬凳踮脚,嘻嘻哈哈地挤在门窗边看热闹。
崔慎思赶了两下,不见效果,只能无奈问道:“前辈如何到此?”
千雪浪记得之前自己未露真容,不禁疑道:“你认得出我?”
“本来是认不出的。”崔慎思轻摇书卷,缓声道,“可昨日静山云居之中,前辈未戴帷帽,便认出来了。”
千雪浪颔首,又去回答之前的问题:“我迷路了。”
众孩童之中,不知谁噗嗤笑了一声,这个头一开,其他孩子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时间学堂之中只听欢笑之声。
崔慎思心中一紧,生怕惹恼千雪浪,脸色一肃,将书卷在手心里拍出一声惊响,连声大喝:“静!静!静!”
他生性随和,有时候也乐得与这群童蒙玩笑,孩子们甚是喜欢他,见先生是真动了肝火,纷纷互相扯动衣服,安静下来。
崔慎思缓声道:“原来前辈是迷了路,听闻此地有声,特来寻人帮忙的——”
“不是。”千雪浪打断道。
崔慎思一怔,还未说话,忽有一名顽童叫道:“无礼!夫子还没说完话!你怎么能打断他呢!无礼!无礼!”
这童儿年纪不大,脸上甚是严肃,寻常孩童顽皮,他却显出一番老气的顽固。
千雪浪转头看他,神色淡淡:“你夫子叫你自学,你们围在门窗边,不听师言,也是无礼。可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形貌虽冷淡,言语也未见温情,但话中却无什么傲慢轻蔑之态,反倒是认认真真地与这群孩子说话。
顽童显然还没学到这一句,咿咿呀呀,结结巴巴:“己……不欲……施……施……”转头去求助同学:“什么意思?”
“笨蛋。”先前那名与千雪浪对视的孩子踮脚凑过来,“意思就是你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让别人去做!既然你可以不听话,那为什么他就要听话。”
顽童支支吾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那孩子接力再战千雪浪,狡黠道:“我们还是孩子,可以稍微不那么听话一点点,可你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能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