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你不喜欢这样吗?”任逸绝的目光幽亮,他瞳色本就较浅,在月色下几如一对琉璃,“不高兴人人都喜欢你吗?”
崔景纯不假思索地反驳:“是我吗!他们有看见我吗!他们看见的难道不是少城主,是崔家少主,是……是我吗?”
“他们……他们只是感激爷爷,他们只是感谢东浔城,只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而已!”
崔景纯忽然撑着桌子,试图站起身来,他手脚绵软,虽撑起来一边身体,但另一边却又立刻垮下去,好似没有骨头一般。
他不单脸上酡红,鼻尖也红了一片,两只眼睛水润润地含着泪,踉跄了两步,几乎软倒。
任逸绝稳坐如山,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要是我死了,爷爷与爹一定很伤心,一定很难过,他们一定会要别人付出更惨烈十倍的代价。”崔景纯低低呢喃,“他们绝不会甘心的,也……也绝不准别人取代我的位置,谁也不敢跟他们说,此子已死,你换个人吧。”
任逸绝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们的父母并没有崔城主这样的本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恨他们,我不是怪他们觉得我更重要。”崔景纯猛然摇起头来,也许是过于痛苦,他紧紧抓着石桌,单手却揪住自己的胸口,身体不住打晃,“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他们只是感激……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会迁怒任何人。”
“他们很感激爷爷,也连带着感激我……”
“可是……可是我的心好痛。”崔景纯流泪道,“没有人责怪我,没有人恨我,他们都只是说,少城主没事就好,其他的不要紧……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难过伤心,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换掉他们……”
任逸绝冷静道:“因为你是组建灵骑队的人,难道你只想要眼下这支残缺不全的灵骑队吗?然后就领着这样一支队伍继续保护东浔城吗?”
崔景纯像是忽然呆住了,他怔怔流泪,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他们是我的朋友。”崔景纯一下子安静下来,垂下头,头发散落,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月光拉长,显出格外的孤单寂寞,“可我是少城主,谁叫我是少城主,我……是少城主。”
任逸绝这次饮得很慢,可是他仍然没有说什么话。
“如果……恩人……如果当真是我的命更贵重,我的命更有价值……”崔景纯艰难地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想。”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就不会策马除妖,也不会伤心,不会难过,甚至对发生的这一切一点感觉也不会再有了。”
“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少城主吗?”崔景纯恍惚道,“爹爹又真是想要这样的继承人吗?”
“他们没有资格想要怎样的少城主。你做得很好,他们固然欣喜高兴,可即便你是个坏人,他们也只能无力接受。”
任逸绝起身来为他倒了一碗酒。
“而你的父亲不过是希望你顺遂平安,人心太小,又有几人能装下天地,纵然如崔城主这般豪杰,亲疏远近亦有差别,仍会为情软弱。”
“真正做出决定的人是你。”
任逸绝端起酒碗,拉起崔景纯的手,将此碗递到他的手中。
“你生来身份尊贵,备受恩宠,饮尽蜜甜,如今尝到这身份带来的苦涩了吗?”
崔景纯眼泪滴落,酒液溅起小小水花,他抬头饮尽,香甜之味尽去,只剩浓浓咸涩之味。
“果真,又苦,又涩。”
“人生于世,各有苦涩难言。”任逸绝淡淡道,“选择要做怎样的人,与旁人无关。”
水盆中的水若显污浊,清晰可见,更换也不困难,可是盆底暗藏的污垢一旦滋生,往往难以清除。
但,权势也好,力量也罢,人就是人而已,百般弱点并不因此消失。
“饮吧。”任逸绝道,“权当举杯消愁了。”
崔景纯不知自己饮了多少杯,只记得月色如银,清夜无尘,连日来的伤心苦痛皆付于酒中。
他醉也。
第41章 纤尘不染
魂颠梦倒之时,崔景纯隐隐约约觉得身体都轻了。
也许是坠入天河之中了,崔景纯迷迷糊糊地想,那样亮的月光,与水波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朵轻飘飘的云似水藻一般柔软地浮动着,仿佛要来触碰他的脸,崔景纯从未叫任何人这样亲近过,即便是云也不成。
他想退,却觉得手脚发软,难以掌控,一时间跌跌撞撞,似乎撞到什么。
崔景纯抬起头来,望见任逸绝的脸。
这月色已是极美,崔景纯想,心被佳酿一蒸,几如火烧,这世外的仙君沐浴着月光,神色温柔而冷峻,似隔着万重蓬山,却更胜天上冷月。
对不住。
崔景纯结结巴巴着想要道歉,又觉得对方不会责怪自己,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底气,他索性不说话,想要先站起身来。
“你醉了。”
任逸绝的声音从蓬山那一头传来,朦朦胧胧的,隔着云山雾影,听不怎么清晰。
一股力量推着崔景纯轻轻站起来,他的手搭在一片丝滑的绸缎上,在月夜下发着再柔和不过的亮光,仿佛正莹莹地融化成水,贴在燥热的掌心里,真凉快。
崔景纯“唔”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大概是天河有尽头,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沉底了,背脊贴着青石板,窜过一丝寒颤。
那流水带过,崔景纯伸手去抓,像抓紧自己的一丝绮梦。
隐约间,他听见有人在笑,那水流自五指流去,手空荡荡地垂落,只余丝缕凉意。
崔景纯的大脑已钝,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松快地入梦了。
掩上房门后,任逸绝重新回到院子之中。
一枝花,一壶酒,仍静静地摆放在庭院的桌子上,任逸绝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这甜如蜜的甘泉不能令他心中生出豪气,只有无限缠绵。
他撑着脸,睇向那枝娇柔的花,忽用手指拨了拨。
水玉的灵气蔓上花枝,花忽地绽放,远比先前更娇艳地盛开,花苞一层层展开,串如累珠,纤尘不染地落入任逸绝的掌心之中。
“你这煞星啊。”任逸绝不知想到谁,轻叹一声,“我何必讨好你。”
他叩着桌子,似笑非笑,似醉非醉。
第二日的清晨,任逸绝前往明月烟楼,天已大亮,日光于树影之中晃悠,碎金般落在臂中挽着的花枝上,照出一点暖香。
花仍怒放着,靡丽而秾艳。
明月烟楼鲜少关门,无人敢入内的居所,开启与关闭似乎并没有任何差异,任逸绝脚步轻盈地入内,并不在乎主人是否欢迎自己。
登上楼梯时,任逸绝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他放缓脚步,在门外停了片刻。
小楼里回荡着淡淡的香气,是之前的熏香,已几日未焚,残留的气味仍然眷恋不去,任逸绝冷静片刻,才问道:“玉人起了吗?”
“你有事?”千雪浪在房内问。
任逸绝微微一笑:“大事没有,小事不少。”
“哼。”千雪浪淡淡道,“进来吧。”
任逸绝欣然应邀入内,脸色却忽然一僵。
千雪浪才刚睡醒,神色懒倦,抬起一只手正挽住纱帘一角,探身出来,霜白的长发从他身后倾泻,如新雪般铺落。
“去打盆水来。”千雪浪随口吩咐,“冷水即可。”
“哎呀。”任逸绝这才回神,他将花枝放在镜台上,端起脸盆,慢悠悠道,“难道任某天生是来伺候玉人的吗?”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你若不来,就无此事了。”
这冷心雪性的隐客不紧不慢地说话,不像交代一样任务,倒似给予任逸绝一桩恩赐,他下了床榻,走到屏风后穿衣。
床边有一座山式屏风,屏风上绘着几株白艳艳的牡丹,细叶绿云,丹青墨浓,描出这一屏的绮罗娇春,瑰丽绝色。
素色的衣裳落在屏上,如突来的一阵云雾。
任逸绝慌不择路地去打水了。
等水端回来时,千雪浪正坐在镜桌前赏花,他将花枝横端,这支花在指间失了妖艳,显出几分端庄秀美来。
千雪浪低垂眼睫,嗅到昨日犹存的芬芳,终于疑惑。
“我未曾瞧出这花有什么奇诡之处。”
任逸绝搁下水盆,不免觉出几分好笑:“这花奇就奇在赖上了任某,牵着袖子不肯放,倒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千雪浪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枝稀松平常的花,没有什么难题可解。他于是起身洗漱,不去理会任逸绝突起的兴致,长发垂落,像悬挂一树雪色牡丹。
任逸绝生根般站在原地,忽然询问:“玉人昨日这般操劳吗?既有要事,怎么……怎么没来找我?”
“我哪也没去。”千雪浪擦净脸,淡淡道,“只是不想打坐。”
任逸绝闻言,声比蜜更甜:“哦?愿意放下苦修,玉人心境果又开阔了。”
千雪浪回头看他一眼,似是无奈:“你在挖苦我吗?”
“怎会呢?”任逸绝懒洋洋地回答,“修行自当勤勉,可到了玉人这般境界,苦修并无益处,玉人而今放松下来,自是心境开阔了,怎会是挖苦呢。”
千雪浪重新坐回到镜桌之前,不再絮叨,缓缓道:“既然此花没有什么问题,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只是觉得……”
任逸绝站在后方,望见镜中照出二人面容,千雪浪神色从容,他却似流露些许惶恐。
“玉人缺一根簪子。”
这次轮到千雪浪重复他的话语:“缺一根簪子?”
“是啊。”话一出口,任逸绝的心也轻快起来,他撑过身体来,掌心压着桌子,指尖点了点花瓣,缓缓道,“一根木簪。”
千雪浪沉默半晌:“所以,这是礼物?”
“玉人要是接受,自是一份礼物。”
千雪浪实在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这样一枝花,怎值得任逸绝这样一大早送过来,神情中还带有少见的殷勤与期盼,仿佛生出什么不同。
绿茎峭立,花枝柔曼,千雪浪瞧了片刻,掠过似锦花朵,捏住坚韧枝条,将头发一挽,斜斜簪入:“纵有水玉,它也活不了多久。”
簪花在装扮之中虽已不再盛行,但谈不上是什么奇诡之事,最盛行时还曾有花冠替了帽子,那才是真招摇。
一枝花簪,不过是小添时节风情。
千雪浪十年一入人间,见过不少奇特流行,倒也不甚在意。
“这有什么。”任逸绝漫不经心道,显出别样的残酷,“待它凋谢,我为玉人再带新簪。”
任逸绝收着双手,仔细端详,许是花过于仓促地绽放,瓣还未被春意染透,只有尖端染着胭脂色,消消点点,半遮半掩于霜雪之中。
“哎……”任逸绝忽道,“这簪子歪了,我来为玉人调整。”
别在发后,千雪浪难以看见,只好允了任逸绝动作,其实簪子哪有什么歪斜,任逸绝只是想碰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