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任逸绝看他许久,忽然一笑:“玉人还记得我曾说过一个无缘认识的亲密之人吗?”
千雪浪道:“是任苍冥?”
“不错,她是我的母亲。”
任逸绝不愿意对旁人开口,却不意味着不愿意对千雪浪开口,只是说完这句话后,他仍肉眼可见地心烦意乱起来。
“自我出生起,母亲就被魔气所侵扰,陷入长眠之中,无法醒来。待我能照顾自己后,师父一年总有数月在外为母亲寻药,我正是为此事才前往流烟渚,流烟渚是魔气聚集之地,我想也许能找到什么克制魔气的宝物,要是能找出重伤母亲的仇人就更好了。”
“呵,我说为何这么多年全无线索,原来是天魔……原来是天魔。”
他不住冷笑。
千雪浪认同任逸绝的猜测:任苍冥既是为魔气所侵蚀,令她重伤者必是魔族。以她的修为来看,除天魔外不做他想,寻常半魔纵有机会,也绝无这般本事。
“如此说来,你师父就是游萍生。”千雪浪道,“他难道未曾告知过你这件旧事的来龙去脉吗?”
任逸绝摇摇头,眉头紧蹙:“此事令师父很是不快,我每次问起,他都拂袖而去,我不愿惹他不高兴,就没再多问了。”
千雪浪沉吟片刻:“那你父亲呢?”
“从我记事起,就是师父独自照顾我。”任逸绝轻轻一叹,“我依稀还有些年幼时的记忆,那时师父常抱着我坐在母亲身边垂泪。他从未提起过我父亲的只言片语,我六岁时曾问过他是不是我的父亲,他只说不是,我再问下去,他便不答了。”
这样看来,任苍冥曾出现于半缘居应是事实。
“要是崔城主所言不差,母亲很可能是身怀六甲时在云外天遇袭,无奈避入师父的半缘居后,仍被天魔找到,迫不得已在快要临盆时迎敌,因此受到重创。”
任逸绝的脸上已覆上一层寒霜。
“师父不愿意告诉我,也许是不希望我为此自责,又或是……其中还有内情。”
任逸绝虽说得含糊,但千雪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这件事里,任逸绝缺席的父亲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显然成为一大关键。
游萍生不愿意多谈任逸绝的父亲,也不愿意多谈任苍冥的意外,很可能是因为这两件事本来就是一件事。
又或者连游萍生本人也未必清楚其中端倪。
至于任逸绝为何不在崔玄蝉面前说出此事,想来也有这一层顾忌,他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也许没有多少感情,可绝不愿意母亲成为被人猜测非议的对象。
千雪浪边走边想,不住思索:“你认为,会是天魔的报复吗?”
“玉人是指我娘,还是我?”任逸绝淡淡一笑。
“都有。”
“不过十五年光阴,天魔当年遭和仙君重创,即便能再复生,想来也需要时间恢复力量,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任逸绝缓缓道,“我虽不了解母亲当年旧事,但崔城主既称她为剑尊,玉人也曾见过母亲一面,知她剑意,想来她的本事绝不差了。”
千雪浪道:“不差说得太轻了,她剑意浩瀚,是我平生见过之最。”
“是吗?”任逸绝怅然若失,望向天边,苦笑道,“连玉人这般隐士都有此缘分,我是她的亲子,却比任何人距离她更遥远。”
他的声音之中半含嘲弄,半带悲哀。
世间万般情意之中,唯有天伦亲情是人自出生起就倾慕渴求的。
上天正爱这样捉弄人,千雪浪想起自己自幼得父母宠爱,却视若无睹,甚至当做囚笼意欲脱困,再思及任逸绝自幼失去双亲,数十年来不曾与母亲相处哪怕片刻,不由得心中一怜。
“也罢,不谈此事。”任逸绝很快回过神来,颔首以示歉意,“我一时忘情,叫玉人见笑了。”
千雪浪道:“没什么。”
两人又走了几步,快出城时,任逸绝才再度开口。
“母亲如此实力,纵使是要报复,也不当是在第一位。天魔再蠢,总不至于拖着伤躯寻她拼命,那与寻死无异。”任逸绝道,“按我猜想,恐怕是母亲察觉不对找上天魔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能等母亲醒来才能知道了。”
反过来吗?倒也不无可能。
千雪浪皱眉道:“眼下线索太少,一时无法断言,红鹭是战后沐魔血而铸,也许未闻锋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等先见过他再说吧。”
任逸绝这时才稍稍提起一点兴致:“我虽耳闻过大铸师的风采,但还不曾亲眼见过,这次倒是托玉人之福了。”
千雪浪见他总算打起些精神,也不去计较他的话,只道:“走吧。”
出了东浔城的地界,两人便径直赶路,任逸绝身上还有伤,平常无碍,却不能耗费灵力久行,需时不时停下来休息。
好在两人都是修士,并不介意宿在荒郊野外,也省去许多麻烦。
就在二人快赶到未闻锋所归隐之地时,任逸绝无端旧疾突发,迫不得已,二人只暂且滞留在附近的一处小镇之中。
千雪浪依稀记得,上次来此时,小镇还算繁华,不过眨眼过去几年时光,竟已变得格外荒凉。
而且现在才将近黄昏,家家户户竟然都已紧闭房门,路上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任逸绝倚靠千雪浪怀中,单手捂住胸膛,脸色苍白道:“玉人小心些,这镇子有古怪。”
他身上伤重未愈,旧疾又复发得突然,一时间唇上血色尽失,脸色更不必多提,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路上还吐过几次血,看起来命不久矣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任逸绝仍不愿千雪浪为自己疗伤,只说寻个僻静所在休息一会儿就不妨碍了。
“确实古怪。”
千雪浪倒不是说镇子的气氛古怪,他是奇怪镇民何不向未闻锋求助。
未闻锋本不住在此处,自和天钧死后,他就归隐山中,对外封炉,可仍在铸造兵器。有日不知铸造了什么异兵,引动天火雷霆,硬生生被劈去半个山头,就无可奈何地搬了家。
未闻锋因铸造的缘故,向来住得偏僻,附近唯一有人烟的所在就是这座小镇。
有一次千雪浪来找他,未闻锋便是在此镇上接待。
难道是未闻锋这几日没有下山?
千雪浪带着任逸绝来到这镇上唯一的饭铺中,这饭铺还充作客栈,勉强能在小镇里有个休息落脚的地方。
他没住过,可见人住过。
饭铺当然也关着门,千雪浪敲了敲房门,听见屋内有响动,几人开始说话,竟隐带哭腔,念念叨叨的却是什么“今天怎么这么早?”“什么时候也开始会敲门了”之类不知所云的话。
千雪浪冷冷道:“店家既在,为什么不开门做生意?”
若非任逸绝实在提不起气力,简直要笑倒在千雪浪怀中,哪有人来住宿吃饭说得好似强买强卖似得。
店内又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是人,你去看看。”
“不,你去。”
“我不敢去,时辰快到了。”
“那你去。”
……
千雪浪略感不耐,正要推门而入时,却被任逸绝止住,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碰了碰,虚弱道:“掌柜的,我二人路过贵宝地,只想吃口热饭,有个休息所在,你若做这生意,那我手中两锭银子都归你了。”
他将银子投入纸糊的窗中,只听得银子咕噜噜滚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过一阵,饭铺门开了一个小缝,将他们俩迎了进去。
掌柜迎入他们之后,脸上谄媚笑容立刻变化,对着伙计挥手道:“快快!把窗户糊上。”
一个年轻伙计顿时拿上纸张米浆,赶紧将破洞之处厚厚糊了一层。
两人入内,发现这饭铺之中只有三人,除去掌柜伙计之外,还有一人看打扮应是店中大厨,不知怎么也到柜台处来了。
将两人迎入店中后,掌柜又再度藏到柜台之后,只指挥大厨与伙计招呼他们二人。
“店里现在不便动灶火,只有几个馒头,二位相公先垫垫肚子。”
大厨从后厨端了一大盘冷馒头上来,伙计则提了一大壶茶水放在桌上,接口道:“水来了,这馒头吃不吃还不要紧,两位记得多喝水,要不然明早轻则难受,重则丧命。”
任逸绝脸色严肃:“当真有人丧命?死了多少人?”
“那……那倒还没有。”伙计被他吓住,讪讪一笑,“不过那滋味也差不多,嘿嘿。”
“怎么回事?”任逸绝哭笑不得,知是这伙计嘴巴没把门,这才放下心来,疲惫道,“我二人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不知贵宝地怎是这副模样?”
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代表的灾厄程度截然不同。
既还没有出人命,想来此地的麻烦无非是什么鬼魅精怪的骚扰,不值一提。
“本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伙计招呼客人习惯了,躲回柜台边掩着嘴对他们说话,“我们这镇子最近这几天,每到入夜时分,就闹鬼!”
任逸绝微微一笑:“闹鬼?”
“是咧!还闹的是个丧气鬼!”伙计啧啧有声,“算起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也没看到影,就是到了时辰,人心里啊就突然难受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一下子出来了,只想哭。”
掌柜纠正道:“哪来的一个月,是十八天前,我亏了十八天的钱了。”
看掌柜拉着脸的肉疼模样,大概丧气鬼还没来,他已想哭了。
“除了想哭,还有什么吗?”任逸绝又问。
伙计想了想,直摇头:“那倒没了,不过那股难受劲一起来啊,不管你在干什么,都一下子心死了,那叫个……哎呀,反正就是心死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哭晕过去的——”
大厨忽然伸出手来一拍他的背,打断伙计的声音,隐约已带哭腔:“快快,喝水。”
只见掌柜、伙计、大厨三人各端起一碗水,猛地喝下去,紧接着三人忽然跟讲好了似得,放声大哭起来。
同一时间,任逸绝心头一震,只觉得万般伤痛悲苦涌上心头,几乎难以自己。
不对!这绝不是寻常精怪!
千雪浪淡淡道:“凝神。”
任逸绝素来多情,受影响更甚,不禁抓紧千雪浪的胳膊,靠在他怀中忍耐道:“玉人……”
千雪浪眉头微蹙,见他实在痛苦难当,长袖一挥,只见光华转动,形成一片小小的结界,顿时阻断这莫名悲意。
第44章 半身菩萨
掌柜三人正放声大哭,情绪忽失,顿成干嚎。
“嗷嗷”叫了两声,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又听外头悲声此起彼伏,不由惊诧万分。
掌柜拍了下伙计的脑袋,叫道:“奇了,没事了?”
“哇!”伙计惨叫一声,哭丧脸道,“掌柜的,是没鬼的事了,但我人要有事了。”
任逸绝心绪舒缓,顿时好受许多,改抓为握,仍借着千雪浪支撑自己,脸上流露迷茫之色:“玉人,多谢你帮忙了,不过……这是什么回事?”
掌柜三人本在互相惊奇,听闻任逸绝此言,才知是千雪浪所为,更是讶异。
“您……您会道术?”掌柜推搡一把伙计,搓着手走上前来,一脸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