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他与万云涛在村子里行走时,这个姑娘正拿着一个篮子在喂鸡鸭,几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鸡已生出绒毛来,黄色团子似得跟在她的鞋子后头,逼得她左躲右闪,好不狼狈。
他们并不曾看到她的弓箭,只看到她的屋子外挂着许多骨头,既有飞禽,也有走兽,常人晒衣服的架子上则挂着一连串的肉干,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嘴馋,站在她的小院外流口水,带上一些花,一些果子,甚至一些漂亮的石头来跟她交换。
这个姑娘的脸上长着一些不明显的麻点,肤色黝黑,看上去健康而单纯,就只是个热情的农家姑娘。
此时此刻,人与神的界限变得模糊,这位农家姑娘成为了一位魔神。
鼓声很快随之响起,激荡人心,半魔们纷纷低头自喉咙之中发出来自远古的歌声,那歌声与现世的乐理异常不同,更像某种呼唤,某种……穿越时空的联系。
在一众虔诚而严肃的半魔之中,外来者显得格外明显。
剑门弟子们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这一幕,有些人仿佛被这一刻所震慑,懵懵懂懂地跟随着半魔们垂下了头。
他们虽无法吟唱出这样的歌声,但同样不敢惊扰这一刻。
魔母开始起舞。
这位姑娘的确不擅长舞蹈,因此这位魔神短暂地露怯,不过没有人笑话,她仍认真而诚恳地完成这一活动,伴随着激昂的鼓声与浑厚的歌声,她起舞至终章。
万云涛的脸色却突然起了变化:“不……不对。”
千雪浪回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那支舞蹈。”万云涛按住脑袋,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贯穿大脑,自脑海各处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被迅速唤醒,像是要将他的大脑完全撕裂,“不对……”
千雪浪瞧他情况不对劲,脸色不由得严肃起来:“万云涛?”
“让她停下!”万云涛下意识抓住千雪浪的手腕,紧紧攥住,喉咙之中发出痛苦的悲鸣,“让她停下!快!会有……会……”
还不等千雪浪反应,一瞬之间,万云涛的身体倏然挺直起来,几乎像一把反曲的弓。他仰着头,空洞的目光凝视着苍穹,全无半点神采,神色僵硬木然,仿佛成为了一具无思无念,无心无识的傀儡。
“万云涛……?”
千雪浪听见鼓声终止,人群之中再度热闹起来,魔母开始分撒月见花的花瓣,除此之外,女子们也跟随着她挥洒起百花来,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
万云涛的异常也在此刻终止,他倏然软倒下来,高大的身躯似崩塌的山峦一般,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接住了他。
如同一朵浪托住一座山。
万云涛仍还有些怔怔的,像是完全没回过神来,他看着千雪浪的神色近乎稚童般的迷惑不解,好半晌才喃喃道:“……是……是你,玉人。我是做梦吗?”
千雪浪不由得一怔。
由于任逸绝的“口无遮拦”,知道这个称呼甚至误以为这个称呼就是千雪浪真名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是会用这样的口吻,这般自然地称呼着他的人,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一个。
任逸绝。
一时之间,就连千雪浪都有些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万云涛只是枕在他怀中,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因为只需要围绕村子走上一圈,待到日昳时分,太阳走过中天,不但魔母可以休息,宴席也总算开始。
芜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大概是想来喊两人去参加宴席,没想到万云涛已经昏迷,就瞧了一眼万云涛,眸中紫光一闪,轻描淡写地问道:“他怎么了?”
千雪浪难得恍惚片刻:“我也……不知道,你……”
他本想让芜秽带走万云涛,自己先冷静一番,又想到万云涛方才苦不堪言的模样,又摇摇头道:“刚刚听了歌舞,他就如此了,想来是参加不了宴席了,他住在何处,先送他回去休息吧。”
芜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随我来吧。”
万云涛住在村中较为僻静的一个小屋之中,屋中陈设布置与泉下洞府异常相似,若非那句玉人,千雪浪原不会起什么疑心,然而此刻往日所思所想纷纷涌上心头,更感心情复杂万分。
屋外很是热闹,芜秽站在窗边往屋外看了几眼,似是不想错过这场庆典。
千雪浪淡淡道:“你们村中难得盛会,你去吧,这里……我会照顾万云涛的。”
芜秽转头看他:“哦?”
“倘若我对他有加害之意,不要说你能不能拦住,纵然万云涛醒来,也无力反抗。”千雪浪只当他是不放心万云涛,冷冷道,“我既没有动手,你也不必忧心什么。”
芜秽轻轻笑了起来:“呵,有趣。”
这并不像是芜秽的反应,尽管千雪浪对这名剑客并不熟悉,可他印象之中,对方绝无这般随意轻佻的模样。
千雪浪心中顿生疑虑,还来不及深思,只见芜秽走出门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满腹疑窦也只好暂且作罢。
更何况,他现在本就心乱如麻,也不愿再多招惹什么麻烦。
万云涛就是任逸绝。
他那日并没有离开,并没有去救荆璞,而是变成了魔,他并不是在胎中就受魔气所伤,而是他本就是半魔。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搅扰得心烦意乱。
在地母胎池肆意轻薄的人是他,在……在村外说心爱之人的也是他,是万云涛,也是任逸绝。
他成魔后,却来骗我。
千雪浪旋即转身,冷冷地瞧着沉眠的万云涛,忽然之间,诛魔剑嗡嗡作响,似是感应到他内心澎湃的杀意。
而万云涛于睡梦间深深皱起眉头,似是十分苦痛的模样。
诛魔剑突然停下。
是……是了,诛魔剑,还有诛魔剑。他是半魔……那为什么还傻到去拿诛魔剑来救人,难道不怕死吗?
千雪浪的面色变化了几遭,最终轻轻叹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千雪浪喃喃道。
“那些事……我心中早没挂碍,早已放下,换成是任逸绝又如何?会有什么不同吗?”
房间里忽然空寂无声,过了良久,千雪浪才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是任逸绝……又怎样呢。”
第110章 皮相声色
庆典持续到了晚上,万云涛也昏迷到了晚上。
夜间的村子并没有沉寂下去,村民们——也许还有几名剑门弟子点起了无数灯火,放眼望去,山也好,村落也好,都布置着小小的灯笼,就像有无数的星辰坠落下来。
很危险,也很美丽。
千雪浪顺着窗户看到了一切,他仍然在房间之中,不过没有坐在万云涛的身侧,而是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他有想过静心入定,可心中烦躁不安,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因此干脆就这样坐着。
枯坐自然是很无趣的,好在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这份耐心曾经陪他度过无数春秋,现在也陪伴他等到了万云涛的苏醒。
万云涛醒来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神迷茫了一阵,下意识地看向千雪浪,像是在警惕。
任逸绝也是这样的,他很少很少将自己放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地方去。
发现万云涛就是任逸绝后,千雪浪意外地注意到他们的相似地方实在多到离奇。
很快,那眼神就柔化了,万云涛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好像没有想起之前昏厥时吐露的那个秘密,这张威严冷峻的面容上再度变得柔和起来。这名魔族并不像任逸绝那样爱笑,也并不像任逸绝那样……那样甜蜜,他常常满怀愤怒与忧伤,又出人意料的坦率,不过那些东西,任逸绝也是有的。
只是任逸绝总是藏得很好。
世上有许多东西,千雪浪并不是看不到,无非是他不想去看而已。
万云涛将视线移开,看向了窗外的天色,他的面容看上去更恬静了一些,似乎有些高兴,又像是非常难过的模样:“你……守了我很久吗?”
千雪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的,仿佛要冒出烟来,让人想到融化的石头,在地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流动的火池里被不断灼烧着的石头,万云涛仿佛也正受着这样的苦难。
他看见了,听见了,却不太明白。
“大概算久吧。”千雪浪道。
他本想说在哪里都一样,可想了想,又没有说出来,好像急着跟万云涛解释什么一样,撇清什么一样,何必要说得这么详细呢?
千雪浪本也不在意这种事,更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万云涛坐起身来,他这时候说话的模样几乎与任逸绝一模一样了,那双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村子的庆典很热闹的,贵客不喜欢吗?”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不是玉人了吗?”
那一瞬间,万云涛的表情凝结住了,在这一刻化作一尊石像,他的嘴唇生硬地绷紧,像是工匠特意雕成的线条。
如果说魔母石像表达出了愤怒,那么万云涛……
千雪浪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未闻锋,那张因恐惧、愤怒、痛苦而凝结成的脸,因太多的情绪而转变为木然。
万云涛与未闻锋一点儿都不像,可这时候却很像。
千雪浪明白过来,万云涛大概是在伤心,又比伤心更多一些,更难堪一些,可那其中蕴含的东西,他却读不出来了。
他虽自幼早慧,生性通透,但毕竟不能对一无所知的东西进行明悟。
万云涛把腿放了下来,他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哪里暴露了?是我把梦话说出来了,还是我中间变回来了,又或者是你早就知道了,看出来了,是不是……”
他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猜测,鼻息沉重起来,急匆匆得仿佛要阻止千雪浪回答,可最后他说无可说,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起来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很可怜无助的模样。
魔者的身形很高大,看上去就十分危险,与孩子一点儿也不挂钩。
千雪浪想:真是莫名其妙的荒唐念头,我为何觉得他可怜呢?因为他撒谎被我识破了吗?这又没什么,孩子才会怕这样的事。人一旦长大,总会撒许多谎,有许多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或是好心,或是恶意,任逸绝不就撒过许多谎,隐瞒过许多事,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最终千雪浪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倘若万云涛真是害怕撒谎的代价,那么自己不露出愤怒或是不快的神色就是了。
可万云涛瞧着他,却像是更痛苦了。
“玉人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万云涛问道,不知为何,他脸上充满奇异的期望,仿佛在等待着千雪浪给予某种回应。
千雪浪怔了怔,一开始,他自然是很生气的,可是生气又有何用呢?
生气任逸绝的伪装,生气任逸绝的轻薄,还是生气……生气任逸绝将他视为心爱之人却不敢明说。
可说到头来,万云涛与任逸绝又有什么分别?
既是一个人,既做同样的事,无非是人的两面而已。
人,常常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常常会想将自己掩藏起来,不留痕迹地去做一些很好的事,更多时候则是偷偷去做坏事。因为他们害怕做出某种事情后,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会改变,会失去一些人的感情,一些人的尊重。
这并不是无法理解的。
千雪浪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万云涛的脸色几乎有些发白了,他很艰难地笑了笑,颇为迟缓地询问:“玉人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千雪浪看着他,神色淡漠,目光冰冷,实在是令人心碎的目光。
万云涛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凤隐鸣能够永久地隐瞒那种心意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看着这个人的眼神就能够明白,你绝得不到相同的情意,除了让自己狼狈不堪,别无可能。
那日在地母胎池之中,他得到了原谅,原来是因为……是因为玉人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