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走至半路,任逸绝将小太岁突然提起,两人皆走至无花石板上,三人同时消去音律,水无尘撤步回身,弦音再变。
游萍生瞧着她,微微有些吃惊,任苍冥夸赞道:“姑娘,你好本事,这机关是萍生为和我的剑法所造,你竟才见一次就听明白了。”
水无尘欢喜道:“这机关做得精致简易,不难明白,倒不是我好本事,而是制作机关之人甚是有心。”
任苍冥点点头道:“是,萍生是很有心。”
她说来神色平淡,宛如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游萍生似有些害臊,轻咳了一声道:“师妹……”可要任苍冥如何,他到底没有说下去,只是缓声道,“各位请坐。”
众人围绕桌子坐下,小太岁手中被塞了个果子,一时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偷瞧,他今天实在看到太多陌生的面孔,不管是外头的,还是里头的。
任苍冥的模样还甚是虚弱,身上披着一件外衣,一只手正抚摸着靠在腿边的长剑,她微微弓下身,难以分辨是因伤病的折磨而蜷缩,还是因她蓄势待发。
任逸绝仍不住地看着母亲,神思飘荡,正因什么都想说出来,方才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千雪浪开口:“你果然醒了。”
他这话一说,不光是任逸绝,就连游萍生都不由一怔。
任苍冥仔细打量千雪浪片刻:“我已从萍生那里听过你的事,多谢你为我寻来浮蝶蜕。之前神识相会,我并无伤人恶意,还望海涵。”
任逸绝想要张口,却被师父示意,因此没有说话。
“没什么。”千雪浪顿了顿,淡淡道,“不过剑尊未免托大,倘若我真有恶意,只怕你神识反要遭受重创。”
任苍冥眉头一挑:“阁下竟敢如此自负?”
“实话,也算自负吗?”
气氛倏然剑拔弩张起来,却无人敢说什么,只不住打量着任苍冥与千雪浪二人,全然不明白两人之间这番对谈的来由。
任逸绝虽知灵蝶为剑气所消,但却不知道他们二人交谈的细节,心中陡生疑虑。
任苍冥眼中渐染笑意,她的手缓慢地抚摸过配剑,打量着千雪浪的目光十分柔和:“实话确实称不上自负,可是分神错念,留于他人,额外负载一段冗长的神思,难道不是自负?”
“还是说,不是自负,却是痴念。”
千雪浪忽然闭口不言,任苍冥见他不语,却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极为愉快地微笑起来,脸上的疲色也愈发浓郁起来。
抢在任逸绝之前,游萍生揽住了几乎倒下的任苍冥。
任逸绝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母亲!”
水无尘也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倒是千雪浪十分平静,他感觉到任苍冥的情况并无恶化,应只是久病难愈,甚是虚弱的缘故。
果不其然,任苍冥轻轻摸了摸任逸绝的脸,目光之中流露爱怜之意,缓声道:“不必忧心,不过是我醒来不久,又贪心练剑,休息一会儿就好。至于二位贵客,若有什么要事,且等明日吧。”
说到此处,任苍冥又顿了顿,看向水无尘道:“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水无尘。”
“噢,水姑娘。”任苍冥道,“我于音律不甚明了,难与萍生相投,他在此道上颇为寂寞,我瞧你聪明至极,于乐理机关极有感悟,若有闲暇,不妨与他一谈。”
水无尘笑道:“那实在荣幸至极,只怕寄云君嫌我问东问西。”
游萍生没料到任苍冥竟会这般说,看上去几乎有些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对水无尘笑道:“我久未沾染这些,恐怕都是些旧理,倒是姑娘不要嫌我才好。”
任苍冥听他们说完,这才低声道:“萍生,我们走吧。”
游萍生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让任逸绝代为招待二人后,这才带着疲惫的任苍冥渐渐远去。
任逸绝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虽知师父与母亲乃是同门,但仍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太过于亲密无间了些。
第138章 一缕情意
游萍生与任苍冥一走,这儿虽只剩下小太岁一个孩子,但却显出一番没大人做主的模样。
水无尘将二人来意简要说明一番,任逸绝听得甚是认真,小太岁则一知半解,只迷迷糊糊地对了对指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放任逸绝的血让他帮忙吗?那可不行,游萍生要生气的。”
他故意装作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唬三人:“你们别看游萍生看起来这么好说话,他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
这话说得童趣,可并非没有道理。
纵然任逸绝自己心甘情愿,仍少不了要问过游萍生与任苍冥的想法。
游萍生倒还好说,可任苍冥呢?当年夙无痕害她至此,时到今日,她是否愿意爱子再与那个人扯上关系?
尽管任苍冥再如何不愿,这件事始终要做,可问了再做与不问就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如今任苍冥才刚刚醒转,身体甚是不适,这件事少不得要暂拖几日,三人心中均有主意,水无尘就顺着小太岁的玩笑说了下去:“他真这么凶吗?那我可不敢向他请教了。”
小太岁顿时扭捏起来:“那……那不是,你别害怕,只要你不打任逸绝的主意,游萍生就不会生气的。他脾气一直都很好的,不是真的那么吓人。”
水无尘微微一笑,又望向鸣剑池,沉吟道:“石板之下果真是一方水池,这些花瓣纹理之间略有缝隙,可引动微弱风力,不过究竟如何制成,又何以调整,想必底下另有设计。这些玉柱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嗯,如此精心设计,竟然只是为和剑尊的剑法所造,寄云君当真是个奇人。”
任逸绝虽知水无尘所言并无他意,但仍不自觉的神色一僵,方才母亲所言,在场众人均听得一清二楚,他自也不例外。
这究竟是同门少年时的一时玩闹,还是别有深意,任逸绝不敢多想。
千雪浪道:“我不知道你竟然对这些机关有兴趣。”
“我对机关没有兴趣,是对音律感兴趣。”水无尘微微笑道,“寄云君有如此造诣,实在叫人钦佩,只盼日后探讨乐理,莫叫他看出我本事微末才好。”
千雪浪道:“你过谦了。”
水无尘笑了笑。
正事已说罢,任逸绝唤来绿萝,让她带着水无尘前去客房,小太岁蹦蹦跳跳,特意在前方带路。
转眼之间,只剩下两人漫步在长廊之上,千雪浪没有问他的客房在何处,任逸绝自然也没有提,两人这么静静走着,这条长廊仿佛也无穷无尽一般,能一直由着两人走到天的尽头。
过好一会儿,任逸绝终于停步,拉着千雪浪坐在红栏之上,树影摇晃,就着一地流水般的明月,宛如水底的游鱼。
冷月之下,云雾浮动,被照得灿若雪光的长发如烟般氤氲在千雪浪的身旁,露出他淡漠的脸,眉宇间的一丝锋锐不知何时已消去,他坐在此处,如同任逸绝心内塑出的一抹幻影。
任逸绝有意玩笑轻松气氛:“我本来以为玉人是有些想我了才来看我,原来是为了正事。”
千雪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道:“也有想你。”
任逸绝这下是真的听得心脏几乎停跳,不自觉挺起背来,仔细地瞧着千雪浪的脸,千雪浪并没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倒让任逸绝落荒而逃,忙不择地转开脸去,随意挑个方向乱看,只觉得耳朵里鼓噪的皆是自己停跳过后不断加速的心跳声。
“是……是吗?”他听见自己笨拙地说,“玉人也有想我。”
搁在之前,千雪浪想必已懒得回应,然而这一次,他又回应了一声。
任逸绝实在抵抗不住,急急忙忙转变话题:“玉人与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灵蝶之中,我当时见你与你母亲在一起,就没有说话。” 千雪浪道,“剑尊即将苏醒,感应到我神念在侧,心生警惕,以剑气示警。”
任逸绝这才明白,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不知所措,只好挪动身体凑到千雪浪身边来,手落在红栏上,指尖触碰到一抹落下来的织物。
千雪浪的衣裳是任逸绝新买的,他曾经细细地触碰过料子,这些布料皆很轻柔,微带一丝凉意,在晚春初夏时分尚算舒适,然而到了秋日,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不过修道人不畏寒暑,千雪浪在雪山之上修行,也未曾见他有过什么动容。
任逸绝将那段布料捻在手指之中,慢慢揉搓着,微微转动,任由这块穿在千雪浪身上的布料缠绕着自己,只觉得这清凉的缎子被他捂热了。
这截布料若带着他的体温,再重新贴合回玉人的身上,不知玉人是否觉得滚烫?
任逸绝胡思乱想了一遭,缓声道:“当时灵蝶破碎,我很是担心,担心会对玉人造成什么伤害,担心玉人想说什么我却没能听见,担心……担心玉人就此作罢,只忙自己的事情去,生我的气,不愿意再来找我了。”
千雪浪动了动身体,打算任布料滑落,由任逸绝摆弄这些小花招,任逸绝却将此当做一个邀请,松开了手,往下一躺,枕在千雪浪的腿上。
果真得寸进尺。从很早之前,千雪浪就有此感觉,然而他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留下这么多给任逸绝得寸进尺的空间。
被揉捏得生出不知多少褶皱的布料皱巴巴地挤在两人之中,叫风一吹,又慢慢冷了。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侧过身来,慢腾腾地说:“玉人总是这样狠心,叫我有时候也想忍不住狠心一些,可又怎么也舍不得。”
他离着千雪浪的腹部很近,挨上来轻轻蹭了一下,像是什么小动物似得,仿佛在撒娇,然而吐息凑着腹部太近,近到让人感觉不适,仿佛那保护着肺腑的要害之处,随时要叫这副利齿撕裂开来。
千雪浪不太习惯,却没做什么,只道:“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愿意。”
原来当时水无尘在路上说的是这个意思,生气是因为在意,她是担心任逸绝会为了这件事生气么?
任逸绝说是生气,其实也没有生气,倒怕我生他的气。
这些事情,千雪浪怎会不明白呢,他看得清楚,想得剔透,素来一点就通,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任逸绝哼笑一声:“没有不愿意……要是今日之前,我要说玉人不老实,你没有不愿意,也没有愿意,不过……”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绵绵温柔起来,低声道:“你跟水夫人说了我们的关系吗?我听见她打趣我们,心里很欢喜。”
“我没有说。”千雪浪如实相告,淡淡然道,“她自己瞧出来的。”
千雪浪的手凑过来,随意搭在了任逸绝的胸口处。
任逸绝得个没趣,也不恼怒,只觉得牙痒痒起来,恨不得真真切切地抓起千雪浪的手来咬他一口,然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没脾气还是舍不得,才张开嘴,还没露出牙来,那点不快就已经烟消云散,只好叹着气用唇蹭了蹭他的指尖,缓声道:“你要是什么都不做,人家怎么瞧得出来呢?玉人应反省反省才是,为什么没能瞒住呢?”
他说到后来,声音之中隐隐带着揶揄的笑意。
“我也没有瞒。”千雪浪理所当然地说道,“又为何要瞒住她?”
这回又轮到任逸绝失语,不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千雪浪却有话要对他说:“之前在山下遇到小太岁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噢?”任逸绝笑吟吟地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个花仙姑娘喜欢你,你却不爱她,她因此心碎而死了。”千雪浪低垂着脸看向他,神色非常平静,既看不出吃醋的模样,也看不出兴师问罪的正义之色,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这件事吗?”
任逸绝握着他的手,指尖微微攥紧了,捏出一点疼痛来,千雪浪动了动,只觉得手上力道慢慢松了开来。
“不错。”任逸绝抬起脸来,与千雪浪对视着,他温情柔软的面容上藏着一双冷酷的眼睛,“是有这么一回事,世上痴心之人不少,痴心之花也不少。她心中爱我,我却不爱她,她因此郁郁而终,也是没有办法。”
千雪浪于是抬起脸,看着茫茫的云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逸绝索性坐了起来,脸上笑意淡去,半张脸没在阴影之中,只平静地问道:“玉人来找我,只是为了问这个吗?”
没等千雪浪回答,任逸绝又道:“还是想对我说,世间爱我者不少,纵少一个玉人也不要紧。”
面对任逸绝的咄咄逼人,千雪浪仍没什么反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玉人是什么意思?”
“你不爱她,她尚且如此。”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将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你心中爱我,我心中也爱你,任逸绝,这尘世间有无数生灵,衍生出无数的迷障。不可强求者尚且心碎,那么你呢?我如今懂得,方知放下是怎样困难,你得到了,又令你舍去,你……你的心呢?”
千雪浪伸出手来,按在任逸绝的胸膛上。
任逸绝的体温与其说温暖,倒不如说是炽热,分明隔着轻薄的衣物,可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倒像比牵手时还要更叫人难以忍受。
千雪浪倏然明白师父为何不肯叫未闻锋知晓那一缕情意。
那对师父而言,不是难以割舍之物,可对未闻锋而言,却是一生一世也无法放下的痴念。
他竟叫任逸绝这个痴人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