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晚留
秋亦“嗯”了声。
“是想家了吗?”
游子在外漂泊,最是思乡恋家。
秋亦思考片刻,摇摇头。
他又没有家。
用完早膳,因着不浪费粮食,多吃了一道菜——掌柜出于同情赠的菜,秋亦拒绝也没拒绝掉,秋亦本来胃口不大,现在竟是有些撑了,瞧见外头天气正好,蓝天白云,流云缓缓,看了许久,便出门去消食,顺便买雨具。
春日灿烂,但也恼人,柳絮乱飞。短短一段路,秋亦大概搂了一蓬一怀白柳絮,筑一两只巢绰绰有余。
不少行人都在抱怨柳絮迷人眼,秋亦心静,没有情绪,松捏住白绒柳絮,看里头种子。
细小的黑色,但未来或许能长成柳木。
秋亦喜欢生命,但心境不同了,他总沉溺在一种死寂的心情之中,像活在死亡的阴影里,所以能看到能想到的也只有死亡。
这么多的种子,又有几颗能活?
他吹走它。
日头渐渐高升,秋亦买了雨具回去,路过昨日茶馆,特意进去看了看,没有见到草先生,问了才知道草先生是散修联盟的修士,只偶尔在这里说书。
“原来是昨日来得巧了。”
“你要找也有办法,草先生不好找,但他相公好找,你要是去学堂,多半能瞧见他。”
秋亦道谢,心里却没有打算去找。
他只是对草先生所说的故事感兴趣而已,总觉得谁与他说过,所以如果有缘,想再听一遍,认真记下结局。
若是无缘,那也就算了。反正他印象中,听故事总是只能够听一遍,再也没有听第二遍的机会。
出了茶馆,迎面忽然撞上一个小孩。
“大哥哥!对不起!”撞到了人,小孩也很慌,连忙道歉,秋亦不在意,“嗯”了一声,音还没落下,便见小孩风一样的跑了。
下一秒,有另一个小孩咻一声,闪电一样从秋亦身边跑了过去,大喊前头个小孩的名字,气恼地让他停下。
原来是小孩子打闹。
两个小萝卜头在人流里飞蹿,叫声笑声不断,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又过了许久,秋亦才收回目光。
慢步回到客栈,竟是又遇见了刚才的小孩,他一个人蹲在道上,呜呜哭花了脸。
过路的看起来不少人知道他,一人就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又是严家那小子欺负你了?”
“对!”那孩子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地淌,“他、他捉了一麻袋黑蜘蛛和洋辣子吓我!”
秋亦和对方不熟,也没精气神去对付小孩,但听见这话,他停下脚步,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太坏了。”
太幼稚了。
秋亦说:“你不要和他玩了。”
小孩抽抽搭搭,用力点头:“嗯!我不理他了!”
秋亦忽然又有些后悔。
旁边行人打趣道:“郎君别拦了,这小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你别看他现在委屈的答应的,其实和人关系好着呢,等严家小子来了,分分钟就‘变脸’去了。”
小孩气得脸红,泪珠子挂在脸上,生气道:“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周围人被逗得直乐,连秋亦也有那么一瞬感到轻松,想要微笑,可才牵起嘴角,便又落下。心中沉闷,笑不出来。
说话间,一卷黑风小豹子一样跑来——正是先前撞上秋亦的那小孩,他到了就喊:“哭包怎么跑回家了?”
在人呜哇大叫大哭前,严家小子忙打开怀里包袱,原来带了吃食过来,什么糖葫芦桂花糕红糖饼,他唰地就往小孩嘴里塞,也不怕把人呛到。
小孩只顾着嚼嚼嚼,也来不及哭哭哭了,甚至为了点好吃的,又开始一口一个哥哥长哥哥短了——虽说也就叫了两句,后头直接上手抢,打打闹闹的,好不热闹,甚至有路人给两边助阵叫好。
结果正如先前那个行人所言,两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又和好了。
秋亦看完全程,默默往客栈去,原是孤身一人,那个大哭的小孩却半道追上了他。
“这是我家,”他擦擦嘴边残渣,指着客栈说,“我要回家吃饭了。”
“哦,”秋亦问他,“你和他和好了?”
“才没有,”小孩眼珠子转啊转,心底藏不住事,犹豫片刻,小声对秋亦说,“我准备明天捉条菜花蛇,乘午睡偷偷塞他床底下,吓死他!”
“……”
秋亦肯首:“捉有毒的。”
“啊。”小孩傻了,“大哥哥,你怎么比我还狠心。”
他摇摇头:“不行不行,菜花蛇就好。”
“他怕蛇?”
“他怕啊,可怕了。”
果然不一样。
“大哥哥,你不要和我爹我娘说哦,他们肯定会说我的……”
“好,我不告诉他们。”
得了保证,那小孩安静了一会儿,踏入门槛时,又有些扭捏问:“你觉得我的计划怎么样?”
“有点幼稚。”
小孩愣了一下,哼地跑走了:“那你肯定比我更幼稚。”
他都不敢用毒蛇的。
正午,客栈正忙,秋亦点了吃食回到屋内,不占多余位子。
过了不久,竟是那小孩替小二端饭菜送来。
他得意地和秋亦说:“我娘说了,幼稚是可爱的意思,被宠的孩子才幼稚呢。”
“……她说的不错,”无端地感到落寞孤寂,心中空空,秋亦努力扬起笑来,试图用笑压下这种感觉,他笑道,“幼稚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第246章 做客轮回(三)
午后,原先软如棉絮的浮云不知被风吹去了哪,晴空万里,金光照着万千世界,满街瓦片玻璃一片明闪闪,晃人眼,翻飞的柳絮被人扫成白雪堆,往来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车轮骨碌碌滚过地面,人三两成群嗒嗒走过砖路,热热闹闹。
这是春日,万物复苏、心头喜悦的好时节。
那掌柜的孩子姓罗,便叫他罗小孩吧。罗小孩心思细腻,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先前或许说错话,伤了大人的心,见外面生机勃勃景象,想到秋亦一个人呆在暗暗的小屋子里长霉,于是搬来一张交椅放在堂口榆树下,兴冲冲唤秋亦去晒晒太阳。
人都喜欢晒太阳,人都需要晒太阳。
秋亦本不愿意,不过他的不情愿也不强烈,人家推他,他也就去了。
老树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阴凉,道两侧许多这样出来晒太阳的,不过人家多是拿小马扎围坐在一块谈天说地,多以不需要做事干活的老年人居多。
眼下作为加入其中的一员,秋亦恍惚感觉自己仿佛也老了,尽管他顶着个十足年轻的皮囊。
春风十里去,吹得叶片沙沙,煦光落在身上,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秋亦喜欢拥抱。
他躺在交椅上,克制住莫名流泪的冲动,半阖起眼,眼中热闹充满生机的景象被另一幅景象叠加。
遍地萧瑟,断垣残壁,光线暗沉,人犬狗猪骨在地面上拖动着前行,落叶被碾碎。
这自然是幻觉。
看到鲜花就自然想到它腐败,看见幸福就想到幸福破碎时的惨烈,看到春日就想到深秋隆冬,一种很不好的心态,但秋亦深陷于此,景象总在他的眼中叠加。
好像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倒转这一切。
再睁开眼,满目繁华重映入眼帘。
交椅一边,罗小孩与严小孩已经再度碰头。罗小孩的报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此时此刻,那些事已经全被他忘在脑后了——严小孩从家里带了引气法残稿来。
散修联盟来时早将种种事项忌讳告诉了此界人,其中就包括孩子适宜修行的年纪,有的人家抱有侥幸心理,有的人家则听了进去,罗家严家就是后者,他们不让小孩碰修行功法。
不过相比于罗家的处处设防,严家觉得堵不如疏,所以对于严小孩偷拿一页半夜引气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说残页无用了,便是整部给你看了,你看得懂吗?
两个小萝卜头头碰头,研究了半天,不得不承认文盲寸步难行。
还好他们有张嘴,可问人。罗小孩拿着残页掉头,看见秋亦倚躺在交椅上,迎着一斜光,脸庞身形在洋溢春光中变得模糊,他望向远方穹宇,神情安静。
这里是繁华之地,但他仿佛与人来人往喧闹景象划了界限,独自落在另一处世界。
那么多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罗小孩一愣,旁边严小孩已经拉着他的手过去讨教了,还带了硬笔,希望秋亦在上面写下注释。
秋亦一字一句给他们讲解完,写得手腕酸。
严小孩从刚刚恍惚顿悟的状态惊醒,好奇问:“大哥哥是秀才、举人吗?”
“我不是。”
“我感觉你讲得比那些秀才举人、那些散修盟的上仙还要好。他们说的叫人听不懂。”严小孩说。
罗小孩也回神了,他接过硬笔和残页,夸道:“而且字也好看!”
他们随口一说,秋亦却感到有些迷茫。
他想起从前。他没有学过一个字,也没有读过任何书,他是怎么会识字写字解句的?
而且,他的字……
“我也觉得很好看。”他近乎喃喃道。
直到两个小孩喊他,秋亦才勉强回过神来,他转移话题:“这是修炼功法吗?”
“你不知道?”
“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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