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沙雕
“族内,经不起一场内乱了!”
伊瑞尔从那双幽兰色的眼睛中,感受到了希冀、愧疚、和背水一战般的决断:“伊瑞尔,去吧,你去为那些人类引路吧。我负责将去人类市集的克里斯汀找回来。”
——找回来?
为什么要把克里斯汀找回来?
啊,对了,那个威胁父亲的人,好像是想对雷文一家不利,那找回克里斯汀……
不就,等同于,要推雷文一家去死吗?
他的心脏陡然变得沉重,像灌了铅。
他想说,这不可以,怎么能将同族人送去死?
可是没有人会听他的。
这个世界像一股浑浊糟糕的洪流,卷着他往前走。
他一个人的呼声太渺小,也无力对抗整片洪流。
可是,他这滴渺小的水,也是有一点自己能做的事的。
就像他试图拦住欺凌雷文的同族时,所有人都会指点“混血就是祸端”、“他身上流着人类的血,他活该”,但当他主动欺凌雷文,将场面搞得看似吓人时,所有人又会慌乱地拦着他“见好就收”。
他想,这次他也能和之前一样,假装顺从这股无法违逆的洪流……
然后从中护下一点什么。
他出发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将雷文从树上骗下来——他要说,那棵橡树可够高的,雷文短胳膊短腿的坐在上面,他真怕雷文看书看得入迷,被风从树上吹掉下来——然后将雷文关进桑德家的大铁箱。
他时常把雷文推进那里,因为那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挺羞辱人的,但能让他有借口少下点手。
一般,雷文进去之后不会太闹着出来,但他还是担心,于是跟雷文说你可以带书进去读。
牢牢锁上门,再把钥匙丢进小溪里,他一个人出发去见了那支人类军队,又一路跟随,目睹瑟埃叔叔的死。
从那天开始,他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在了斩首的刀刃下,死在了熊熊的大火中。
……
……
时光荏苒,伊瑞尔成年了。
他没想过自己作为引人类进入领地的罪人,居然还能被请出地牢,来请他的长老说,精灵一族需要一位新王。
“……”伊瑞尔看着长老那双熟悉的幽兰色眸子,感到荒谬。
他开始思考这是不是父亲的谋划,父亲现在去哪了,为什么突然要新王。
长辈:“你的父亲战死了。”
他说,被接回帝都的雷文成了新一任皇帝。
他说,新皇亲自率军,攻打妖精的领地。
“……雷文说,妖精一族能存活到现在,都是用他父亲的命换的,那他作为儿子,前来讨这笔债不过分吧?”
伊瑞尔静静听着描述,心想不过分。
哪怕按长老说的,他的父亲战死,所有新王在战场上都活不过半个月,他仍然觉得不过分。
他不再去想,当初如果自己没救雷文,妖精一族会不会仍然安宁——因为这是没意义的事。
他救人,没错,雷文复仇,也没错。只有“妖精一族仍然安宁”错了,因为这就是拿瑟埃叔叔的命换的。
他不会去想这些事有多难捋清头绪,因为世上很多事都理不清道理,如果理清道理就能一帆风顺,世上又哪有那么多还在颓废中苦苦挣扎的人。
他唯一会做的,就是做好眼前能做的事。
从前,是救下雷文。
现在,是履行王族血脉的职责,尽力从雷文手上救下任何一条他能救下的命。
他这么想着,披挂上了战场,足足五年之后,雷文的怒火似乎终于消弭了。
他在战场上,看见雷文摘下头盔,掷向旁边的小兵,调转马匹走远。手扬起时,一枚剔透的东西折着光,闪过他的眼睛。
那是一枚浅灰色的、泪滴形状的宝石,是一根灵摆的媒介。
他想起多年前在父亲书房外听到的对话,想起那个贵族提到的戴尤斯克拉蒙灵摆。
……啊,雷文已经拿到神明的眼泪了吗?
神明看到现在的世间,会不会再度落泪呢?
他带着满身的伤,回到冷清了数倍的妖精族地,好像又丢了一大半的自己,徘徊在那处葬送了大半族人的战场。
……
……
战争停歇后,一切似乎都变得逐渐好起来。
因为人口变少,每个族人都得到了更大的领地,种植、畜牧,生活重新变得平静。
妖精们在这种安逸中舔舐、修养战争带来的伤痛,直到某一日,一种奇怪的诅咒在族地里蔓延开。
“——太奇怪了,这半个月布兰妮根本没有出门,这诅咒到底怎么来的?”
“我们家霍恩也……”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诅咒好像专门盯着族里最强大的妖精?那新王……”
伊瑞尔已经不算“新”了,只是雷文率军攻打妖精的那些年,王一轮接这一轮地换,大家习惯了称呼在位的王为“新王”,一直持续到现在。
伊瑞尔作为妖精一族中最强大的那一个,当然也中了这个诅咒。他甚至还知道这诅咒该怎么控制,因为大陆各地都有了相关的传闻,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几个牧师来给族人们续命。
……但伊瑞尔不可能抓的。
这解决办法,让他又想起瑟埃叔叔。当年的妖精一族,何尝不是在拿瑟埃一家为自己续命?
可不抓,还能怎么办?
伊瑞尔在曾属于父亲、现在又属于他的书房里思考了许久,最后情绪淡薄地想:那就去帝都,寻找圣子试试看吧。
他听说过圣子的善名,也听说过圣子的强大,圣子,或许有办法治疗妖精一族吧?
没办法也没有关系。
他就从帝都回来,能苟延残喘,护着妖精们一天是一天。
死后,就将他骨灰埋在那条丢掉铁皮箱钥匙的小溪边。
他安排好剩余的族人,独自上路。在圣子的寝宫内被接见,又听闻对方说的“承担整个西南的诅咒”的苛刻要求。
整个西南的诅咒啊。他大概能活多久?来不来得及揠苗助长那些还不成器的继任者?
如果现在就同意交易,留在这里,妖精一族没了他能撑多久?
他平静地衡量,将自己的性命也视为天平上的众多筹码之一。最终决定原路折返,尽可能快地培养起一位头脑清醒、能庇护妖精的继承人后,再返帝都。
送死这个决定并不难下。
他不在意自己死不死,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躯壳还在呼吸,可里面的灵魂早已死去。
他离开圣殿,顺便斥走意图蛊惑他向圣子设陷的人类。
回乡的途中,他看着远方的麦浪,忽然觉得孤孑。
阳光是温暖的,麦浪是清香而热烈的,风声在鸣奏……可他仍然感到孤孑。
所以,当那轮不可直视的耀日坠砸在他眼前,光明法术向他涌来时,他看着裹挟在光芒中的那位圣子,突然想——
“圣子的眼睛不是幽兰色的。”
坐在马车上的“伊瑞尔”骤然抬手,攥住那柄捅向他心脏的银制粗锥。
炽火般的红在黑发间流淌,逐渐蜕露本相的康柯看向眼前的“圣子”,攥着银器将人扯近:“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做人母亲的癖好?”
第28章
对面的人没松开攥着银锥的手,那双和康柯肖似的眼睛里带着些似笑非笑的薄凉。
康柯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端坐的自己,但紧接着,就将注意力单纯地落在观察这双眼眸上。
眼型也改换了。
巴尔德的眼型是更加锋锐的丹凤眼,但眼前这双是杏眼,更加柔和。
眸色和他的确相近。
但颜色明显更浅淡,显得更剔透。
就像有调酒师在他的眼中提取了几滴浓郁的幽兰色当做着色剂,滴入水中,稀释扩散,又凝结成冰,凿成冰球。
清浅的,寒凉的,刺骨的。
康柯收回本想触碰那双眼睛的手:
“克里斯汀公爵、总是在关键节点出现的长老、光明圣子……你倒是什么人都愿意演。刚才我看到的这些,有多少是假的?”
“冤枉。”
寰的目光同样带着观察审视,看康柯的眼神,像在试图解剖一个他无法理解、有趣但又让他不悦的未知物体:
“你不是想看这些幻境吗?但在踏入幻境前,这些幻境的主人就已经逃脱出去了。”
“没有主人的幻境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我也是为了满足你的心愿,才用自己的力量帮忙加固了一下幻境……”
“顺便试试能不能混淆我的记忆,把我留在幻境,从精神层面杀死我?”
康柯冷哼:“我还得谢谢你了,特意把幻境按时间顺序排了序。”
这明显是一记来自死装哥拐弯抹角的嘲讽。
毕竟寰特意梳理时间顺序,为的就是减少康柯清醒过来的可能。本来在两个人的幻境间切换就已经很容易引起警惕了,时间线要是再混乱点,寰估计康柯看不到第三个场景就得清醒。
但他还是眼睛眨也不眨地认了:“为了给你创造更好的体验,辛苦也是值得的。可你还是疑心我擅改内容……寒心啊,我可是一点都没改动。不信,你问问幻境外的人?”
“……”康柯眯起眼,看寰抬手撕破这片已经失去存在意义的幻境。
看他毫无犹豫,底气十足的样子,应该是的确没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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