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帽双全
可是到底哪一重幻影是萧放的真身所在?亦或者全都不是,对方根本就不在幻境之中,而是藏于更安全的幻境外等待他在其中渐渐迷失?
裴九徵抬眸四望,眸中映着无数个逼真的幻影,在这无数个萧放再一次举剑斩来时,他却没有再像先前一样立即迎击。
裴九徵举剑身前,缓缓闭上眼,他的一切五感俱都会被幻象蒙蔽,可剑不会。
照夜剑本就是他亲手所铸,被他炼为本命灵剑后更是与其神魂相连,而此刻,他将心神完全沉入剑中,这一刹,剑即他,他即剑。
无视身侧那无数袭来的凌厉劲风,无视皮肤被剑气刺痛的触感,裴九徵双眸紧闭,而后在某一刻,他蓦然出剑!
剑光如长虹贯日,转瞬间刺破数重幻象,又以奔雷之势,疾驰到其中一道萧放幻影身前。
这道幻影不躲不闪,脸上不见惊慌,只有胜券在握般的从容笑颜:“师尊以为这是我的真身?可惜,猜错了。”
剑身刺入他的腹部,可却没有流出任何血液,反倒像刺到了空处般,而同一刻,无数道幻影的攻击也紧追而来,裴九徵被万剑穿身。
千万道剑气一起切割筋骨肢体,便如坠入了传说中的刀山地狱,而在这剧烈到意识都要迷失的真实彻骨之痛中,裴九徵却不摇不动,只握着剑柄,一寸寸坚定往前。
萧放从容的神色渐渐不再,在他唇边溢出一丝鲜血时,便如某种幻象开始破碎,两人身上的景象霎时倒转,裴九徵白衣如初时那般皎洁不染,穿身的剑气血痕在顷刻间消失于无,而萧放,黑色的衣袍却是被深色血迹所浸染,一柄冷寒剑锋穿过他的腹部丹田,贯体而出。
这一刻,一切博弈皆已落幕,虚实在此落定。
萧放笑起来,露出被血液染红的齿列:“师尊为何如此笃定我在这里?”
剑不会被幻象蒙蔽,可人会,在真实彻骨的穿身之痛袭来时,裴九徵又为何能如此坚持笃定呢?明明按照常理推断,萧放的真身应该藏在幻境之外,如此坐视裴九徵在幻境中耗空灵力迷失心神,才是万全的上策,而裴九徵一但猜错,结果便是在剧痛的幻象中彻底迷失,至此万劫不复。
“因为……”裴九徵将剑锋再次前递,剑气毫不留情地释放,切割搅碎萧放的丹田,偏偏声音却放得很轻,轻到给人一种温柔耳语的错觉。
“你想亲眼看着我。”
萧放睁大的瞳孔中映着裴九徵近在咫尺的脸孔,如他记忆中那般俊美无俦,也如他记忆中那般冷漠无情,他的身躯突然开始颤抖,像是因伤重失血所致的战栗,又像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兴奋感情。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萧放低喃的嗓音中彷佛蕴含浓烈的不甘,他伸出手,似是想触碰一下对方的脸孔,却又在裴九徵抽剑而出时,身体不受控的滑落。
幻境彻底破碎,萧放从虚无的空处倒向地面血红色的阵法,鲜血向四周流淌,与血红色的阵纹浸染在一起,他的眸光涣散,一切的爱慕憎恨与不甘,皆都随渐渐流失的温度那般,化为虚无。
第080章 苦海沉沦
“这甬道通向哪里?”郭朝阳边走边张望。
“不知道, 小马师叔知道吗?”杜子衡问前方领路的小白马。
路乘摇摇头,他进入幻境前是在雾岛地下的溶洞内,但那幻境是与空间阵法结合的, 又因为故障而导致幻境空间的紊乱, 出口似乎也因此连通向了随机的空间,从地貌特征上他认出这里并非雾岛的地下, 到底在哪里他就不知道了,不过总归他们已经离开幻境了,等走到地面上,自然就能辨清方位。
一行人继续走了一阵, 很快, 前方透出光亮。
他们刚刚从地下的洞穴走出,就见前方有一熟悉人影正对他们挥手。
“小马师叔!师弟!你们没事吧?”卢新洲和几名碧海阁的弟子等候在此,一见到他们便赶紧走过来。
“师兄……”郭朝阳也正要上前相迎, 却被一只抬起的马蹄拦住。
路乘警惕地看着对方,卢新洲不应该在雾岛吗?他和商砚书被卷进幻境之前跟卢新洲是在一起的, 卢新洲应该是没被卷进幻境空间,但那也应该在魔修据点内,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难不成又是幻觉?
经历雾岛这一行,路乘现在对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充满戒心。
卢新洲似乎从那张警觉的马脸上察觉了什么,立刻解释说:“真的是我!不是幻觉!”
路乘仍然不信, 直到卢新洲细细解释了一番他出现在这里的因由经过。
萧放在瀛洲设局, 裴九徵和闫柏涛也并非完全没有防备,碧海阁中有一对特殊的天阶法器, 效果跟商砚书给路乘的魂铃类似, 可以跨越空间向另一方示警,而闫柏涛此行便将其带来, 其中一枚法器正放在裴九徵身上。
裴九徵在前往地眼的途中误入夹缝空间后,便已经意识到了这一行十有八九是陷阱,他用这枚法器向闫柏涛示警,而闫柏涛随后也从自己放在邹士杰身上的护身法器上感应到自己的弟子正陷入险境,邹士杰和卢新洲都是元婴期,同行的又是数十名金丹弟子,他们这拨人基本可以在瀛洲横着走,没有任何散修或是小宗门修士能对他们造成威胁,那么唯有一种可能,他们遭遇了魔修。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闫柏涛立即就去援护众人,裴九徵不需要他援助,且裴九徵所前往的地方,闫柏涛也无法到达,因而闫柏涛只在火山口的阵法处留了几名弟子看护,随即就顺着邹士杰身上护身法器的指引,潜入雾岛地下的魔修据点中。
路乘和商砚书被卷入幻境空间后,卢新洲独自面对那一众魔修,边战边逃,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不过好在闫柏涛及时赶来,将即将再次被俘的卢新洲救下,卢新洲本想引着对方再去救下被控的碧海阁众人以及其余散修,却又意外遭遇了蚀骨狱主殷槐。
路乘他们之前的运气虽然很糟,但也没有糟到极点,起码他们之前在溶洞中潜行时没有碰上殷槐,瀛洲这一局,除了萧放亲自坐镇,殷槐也是在的,只是他之前似乎有事离开了,直到闫柏涛闯入,他方才恰巧赶来。
两名化神期在溶洞内激战一番,殷槐的蛊虫铺天盖地,各个都有着坚硬到刀枪难入的甲壳,口器中还能喷吐出毒雾,极难对付,不过闫柏涛的水法结合溶洞的地形恰好能克制于他,雾岛本就是海岛,闫柏涛直接打通地下洞穴外层的岩壁,唤来海水灌入溶洞之中,殷槐的蛊虫无处躲避,被大浪卷着剿灭了大半,殷槐本人也狼狈退走。
萧放被裴九徵拖在幻境中,化神期的殷槐退走后,据点内剩余的魔修便都不足为惧,且在闫柏涛追剿魔修的途中,邹士杰等人所中的幻术也突然解开,闫柏涛判断应是裴九徵那边取得了进展,想来萧放的阴谋已经落败,距裴九徵突破幻境离开应该也不远了。
根据幻象阵法的阵纹判断,幻境的出口似乎在火山岛,闫柏涛继续带人清剿魔修,卢新洲负伤在身,帮不上忙,但又记挂着师尊和众师弟们,干脆跑到火山岛这边来,想接应一番,不过他没等来裴九徵,倒是等来了带着一众剑宗弟子的路乘。
在卢新洲讲述经历的时候,路乘也讲了下自己被卷进幻阵之后的,跟商砚书发生的那一系列奇怪事情他直接略过不提,只讲了他遇到裴九徵,裴九徵给了他指路的光蝶,让他去幻境深处找到众人再将他们带出的事。
至于为什么裴九徵交代的人是路乘,真正去救出众人的却是一匹小白马,是因为路乘在奔跑过数重幻境,终于到达目的地后,忘了变回去了,于是就这么以一匹小马的形态将众人领了出来。
事后裴九徵发现不对他要怎么解释……等事后再说!路乘现在不想这个,虽然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他找到剑宗众人不久后,幻象就随之解开了,他哥哥似乎已经解决了一切,但没亲眼见到对方平安出来,路乘总不能真正安心。
而且,还有一人……路乘回看着刚刚走出的洞口,商砚书也在幻境之中,不知道对方现在怎么样了,他刚刚寻找剑宗众弟子时,也顺带着找了一下对方,只是并没有找到,不过看商砚书跟萧放打斗时展露的实力,应该靠自己也能出来吧?
商砚书确实能够出来,但他要寻找路乘,因而一直在幻境中穿行逗留,路乘没找到他,他同样也没有再碰见路乘,不过他却意外来到了另一处地点。
这里莫非是……商砚书环顾四周,无论是那茫茫无际的黑暗,还是横亘在黑暗中的银色长河,都跟传说中的忘川地眼分外相似。
食梦兽的力量竟能深入到地眼之中?虽是幻境,但商砚书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所有幻境,除却被萧放人为制造出的剑宗楼阁,其余幻境全都是瀛洲岛上的景象,地上地下,皆都是食梦兽力量的辐射范围,也因此才会被投射到幻象空间之中成为投影一样的存在,他误入的这处地眼空间不会是人造的,那么只能是这个答案。
可萧放让食梦兽的力量深入地眼之中是做什么呢?而且他在设这个局时,为什么选了瀛洲岛呢?
商砚书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而在他渐渐深入,见到眼前的景象时,一切猜测都被证实。
在商砚书前方,一只通体赤色的巨鸟静静盘卧着,他好似陷入了什么悠远的美梦之中,睡得格外深沉,可他全身的赤羽之上,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细小的黑色水流,阴翳在朱雀身上缓缓流淌,组成蛛网样的可怖魔纹。
幻境的阵心位置。
裴九徵闭目盘膝,即便是他,在与萧放激战,又耗费大力气解开控制众人的幻象阵法后,灵力也有些不济。
不过此时尚不是休息的时候,他仍有一件事要做,因而在灵力稍微些后,裴九徵便再次睁开眼。
萧放已经被诛杀,幻象被破解,那仅剩的一件事,便是处理掉这只由阴翳凝聚成的食梦兽。
食梦兽一直待在阵法中央,它是死物,并非可以自由移动的活物,按理是不会移动位置的,可裴九徵此刻再睁眼时,阵中的食梦兽竟是突然不见了。
裴九徵环视四周,突然又神色一凝,似有所感地回头,便见到一只通体黑色的麒麟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它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可裴九徵却又觉得其完全不一样了,它那本该空洞的漆黑眼眸中,竟是有了活物般的神采。
“你是何人?”裴九徵出声质问。
“我是何人?”黑色的麒麟发出声响,音色清冷温润,竟是跟裴九徵一般无二。
他们的问题也是如此相似,几乎像是同一个人镜面内外的对答。
裴九徵一怔,而黑色的麒麟则迈动四蹄,绕着裴九徵缓缓踱步。
这景象诡异且莫名,裴九徵应该立即做出应对,可他像是被那双映着自己洁白无瑕身影的黑眸摄住似的,怔怔的没有任何动作。
忽然某一刻,他又好像突然回神,再看向对方时,便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眸至始至终都空洞无物,那种活物般的神采并非来源于食梦兽本身,而是来自于他的倒影。
裴九徵握紧剑锋,终于想起要应对,可脚步却好像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粘住了一样,难以迈动,他低头看去,便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坠入了一片粘稠血海中。
洞穴中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血色阵法不再,只余一片宽广到好似无边无际永世难以逃出的血池,和在血池中沉浮的尸骨。
这里是……裴九徵瞳孔缩紧,犹如记忆深处的某种景象被唤醒,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血海之上,黑色的麒麟踏空而来,与裴九徵相同的声音在血洞上空低喃徘徊。
“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
与此同时,阵心洞穴之内,全身布满蛛网样黑色水流的萧放死死抱住裴九徵的身体,狰狞的笑容比脸上的魔纹更扭曲几分。
“师尊,与我一同在苦海中永世沉沦罢——!”
狂笑声中,两重幻象在裴九徵眼前同时上演,不同又相同,无论是在血池还是黑水中,他都被一股巨力拖着,不断下坠。
裴九徵竭力挣扎,向上伸手,却无人拉他,他被一点点吞没,沉入血池,沉入无边的苦海黑水之中。
食梦兽一直矗立于幻阵中心,从未曾移动,但在裴九徵被吞没后,它的身形便也开始溶解,那禁锢着它,不让其失控的金色光符在汹涌蔓延的黑水浪潮中,破碎消寂,终归于无。
幻境空间剧烈震荡,商砚书所在的地眼幻境同样有所感觉,他正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就见身前原本正安静沉睡着的朱雀突然睁眼,魔纹扭动,瞳色鲜红。
“真是倒霉……”商砚书喃喃自语。
下一刻,一道格外嘹亮刺耳的鸣叫声中,朱雀振翼展翅,掀起巨大的黑水浪涛,直掠向空中。
火山岛之上,路乘正跟卢新洲等人往岛外围走,但突然的,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地动了?”众人惊疑且莫名。
卢新洲则似乎想到什么,回看着身后沉寂多年的火山。
轰然的巨大声响中,所有人一起转头,随即便见到了几乎让他们惊骇欲绝的一幕。
粘稠的液体从火山顶部喷发,却并非岩浆的赤红色,而是一种阴晦幽暗,脏污不堪的浓重黑色。
磅礴的阴翳从火山口往外翻涌,更有部分顺着火山喷发之力,直射向空中的云层,又犹如落雨,向着海岛四周落下。
卢新洲缩紧的瞳孔映着上方密集落下的黑雨,冲还呆立在原地的众人大吼:“快逃——!”
所有人如梦初醒,转身仓惶外逃。
路乘跟着众人一起逃跑,他惊慌不已,此地阴翳的磅礴与深重,竟是不输于玄武城的所见!
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阴翳?火山下发生了什么?这些他都没功夫想,这一刻,他的脑中只有惊恐。
他曾经在北方地眼之中直面过这样巨量磅礴的阴翳,因而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的恐怖,除了逃亡,他几乎不想其他。
但跑了数步后,被恐惧慑住的脑海中,却又传来声响。
“救命——!”
黑雨已经落下,有人跑得落后些许,便被落地的黑水拦住去路。
“救命啊——!”
惊恐绝望的呼救声接连响起,路乘的脚步渐渐停住,他回头望去,望见了数名被黑水困住的剑宗弟子。
卢新洲想要施救,可地眼上空无法飞行,阴翳生成的禁制领域更是让人无法使用任何法术灵力,他与师弟们只隔着几尺远的距离,却因为黑水的阻隔,而变成难以跨越的天堑。
“师兄!”郭朝阳杜子衡一左一右地拉住想冒险尝试的卢新洲,“不能去,去了你也会被吞噬的!”
他们在平安县直接遭遇过阴翳,因而比卢新洲更加明白,阴翳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跨过的。
“可是……”卢新洲何尝不知道?可是他望向被困在黑水中的几位同门,满脸不忍。
这几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行呼救,脸孔上却俱都是绝望。
路乘望着众人脸上的神情,想到他曾在哥哥面前许下的承诺,想到很可能正深陷在黑水中央的裴九徵和商砚书,他原本只有惊恐无措的脸上,眉眼渐渐压低。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调转身形,径直向后。
“小马师叔!”在杜子衡的惊呼声中,路乘冲入黑水之中,他跨越过拦住卢新洲等人的阴翳天堑,一蹄将被困的弟子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