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帽双全
这些人大多是生面孔,路乘并不认识,但看服饰,路乘认出有一部分是剑宗的弟子,其中还有一名长老,路乘叫不出来名字,但跟对方打过照面,他隐约记得,这名长老好像挺慈祥和蔼,很得弟子们喜爱,可眼下,这张慈祥的脸上却布满了可怖的阴翳魔纹。
路乘的耳朵悄悄往下倒了倒,但很快又挺立起来,一切都尚有挽回的机会,只要他能集齐光音天经的所有残卷,只要他能渡过苦海,证明给他哥哥看。
不过他本来说好了晚上去找商砚书,跟对方一起去找光音天经残卷的,眼下却被他哥哥带到了这里,大概率,他是没有机会再赴约了。
虽然他跟不跟商砚书一起去找残卷并不怎么重要,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在商砚书脑子里,他一个人足以去将其找齐,路乘只是起一个陪伴的作用,相比起来,他留下来,趁着这段时间观察这营地中的各处防卫布置,才更有利于几日后的决战,但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怕商砚书会担心,最好能跟对方说一声。
可路乘等到夜里,都没能找到离魂的机会,路麟并不会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却是大部分时候都在,甚至夜间,也是与他同宿一屋。
路乘也没有别的能联系商砚书的办法了,只能盼望他这素来聪明的师父,这回也能猜到他这边的情况吧,同时,也能在这不算充裕的短短几天里将所有残卷找齐。
在各种期盼与担忧中,四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日的晚上,路麟没有再处理任何事务,只与路乘一起,躺在榻上,孤寂的长夜中,唯有他们的体温慰藉陪伴着彼此,就像他们曾经在涿光山那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一样。
“明日就结束了。”他环拥住路乘,轻声道,“待一切完成后,哥哥会送你回涿光山。”
“我不回去。”路乘背对着他,语气无比坚定,“我要跟哥哥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你这样说,哥哥很高兴。”路麟轻笑一声,他将路乘搂得更紧一些,在其耳边说,“但你若是感到害怕,也可以随时反悔,哥哥不会勉强你。”
“我的小路乘永远不会背叛哥哥,哥哥也永远不会伤害你……”黑暗中,他喃喃低语,“只有你是例外……只有你……”
第115章 五阴盛
长夜将尽,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魔修营地外三十里,隐蔽的林地中。
“子衡, 我们等会儿负责的阵位是这边对吧?”郭朝阳折了根树枝, 在地面被反复涂画排演的阵法图案上又比划了一遍。
“是。”杜子衡坐在他身旁,低头擦拭着手中的剑锋, 这是他新炼制成的本命灵剑,已经不需要像寻常灵剑那样保养了,但在这决战将至的前夜,他却是擦了一夜的剑。
“唉——”郭朝阳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 “子衡, 你说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一个多月前,裴九徵还是他们敬仰的师叔,裴一鹤也是德高望重的前代掌门, 为什么眼下就走至这种地步了呢?
“裴一鹤利欲熏心,恶贯满盈, 他种下的恶因,自然会有恶果, 无非是什么时候引发而已。”杜子衡说。
“我知道,就是……”郭朝阳抓抓脑袋,“太快了, 就好像一夜间天翻地覆了一样, 裴一鹤那事我还没反应完,师叔就又走了, 还去占领了魔域, 眼下要破坏最后一个完好的地眼,让阴翳再次席卷人间, 我有时候都感觉,这段时间像是做梦一样。”
“我也会这样感觉。”杜子衡看着天边那缕在晨昏分割的交界线缓缓亮起的明光,沉默了片刻,说,“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地阻止他,哪怕他曾是我们的授业恩师。”
“你说……我们会赢吗?”郭朝阳也望向东方,霞红的光照到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旭日初升的朝气,只有哀愁与担忧。
“会的。”杜子衡毫不犹豫,像是在说着某种坚信不疑的信念,“我们有小马师叔,我以前一直觉得世上不会有第二只麒麟,但他既然存在,想来这便是天命留给我们的一线生机。”
“说的也是。”郭朝阳仰倒在身后的树干上,突然笑了笑,“我以前跟路乘说麒麟的事,没想到他自己就是,这家伙八成一直在心里看我笑话吧。”
“还有在瀛洲的时候。”杜子衡忆起曾经的趣事,也笑道,“我们费了那么多功夫找麒麟,师兄还让路乘去扮假麒麟吸引真麒麟,结果真正的麒麟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太不讲义气了,大家好歹在玄武城共患难过,他一直遮掩身份不说,还骗了我们两次,第一次用人形,转头又摇身一变装成马来骗我们,这回还平白涨了个辈分。”郭朝阳气恼道,“回头必须让他给个交代!”
“是,回头必须让他给个交代!”杜子衡应和。
两人相视而笑,但片刻后,又双双沉默下去,各自一语不发地整理行装,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最后的准备。
营地周围其他人也是同样,偶尔会有些欢声笑语,大多时候,萦绕此地的却只有肃穆与凝重。
营地东侧,地势较高的山峰处,孟正平站在峰巅上,负手远望,从这里,能遥遥看到群山掩映后那巨大阵法的轮廓,魔修在日夜不停地赶工,再过一两个时辰,或许更短,就是它完全完成之时。
“掌门,散修盟的任盟主传来消息,塔云山的那处光音天经残卷碎片已经找到,并被带到既定位置。”卢新洲走至他身后,沉声汇报道。
孟正平微微颔首,但其眉宇间的忧虑却丝毫未曾减少。
卢新洲同样有所忧虑,他汇报完后并未离开,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说:“眼下所有残卷都已集齐,只差从极之渊渊底的那卷,掌门……来得及吗?”
从商砚书得到残卷下落至今已有五天,他们有那样多的人手,分散开去寻,按理说时间很富裕,然而,并非所有残卷所在的位置都在轻易可得之处,有极少数残卷,所在之地本身就是天险绝境,在其中寻觅的过程更是危险重重,寻常修士别说是进入寻找,就是靠近都不行,必须得化神期这样的大能,才有可能闯上一闯。
好在,他们仙门人多,即便是化神期,也有数位,几日下来也已基本找齐,只除了从极之渊渊底的这卷。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其间寒气无孔不入,在尚不算深入的入口位置便已经冰寒彻骨,能在数息的时间将一个活人从外到内,连血液都冻结成冰,而在其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渊底位置,更是传说冷到连灵力都能冻结,其危险性与狱海齐名,是生人不可能进入的绝地。
不过这是世人从前的想法,劫火太岁的横空出世打破了这一认知,商砚书可以在狱海中来去自如,因此,在五日前分配任务时,也是由他独自去闯从极之渊的渊底,眼下时间将尽,他仍未归来,不免让众人忧虑难安,唯有完整的光音天经可以度化苦海,缺了任何一卷,他们都不可能战胜路麟。
对于卢新洲的问题,孟正平沉吟不语,大抵连他也不知道答案,沉默数刻后,他只是叹道:“听天由命罢。”
红日在天际尽头冉冉升起,像是亘古至今的无数个日夜那般,从不因任何人事移转,在晨光完全照耀大地的那一刻,新的消息也从远方传来,却并不是众人所期盼的好消息。
大阵已经完成,即将正式启动,而最后一卷残卷,以及前去寻它的商砚书,都还尚未有音讯传来。
“掌门!”卢新洲带领着一众弟子,站在孟正平身后,无数双眼睛望着他,等待他下最后的决断。
孟正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决意。
“不等了!所有人照计划行事!”他看向在场所有人,沉声道,“此事因我剑宗而起,我等必须不惜代价,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一定要阻止他!”
“是——!”众人的应和声汇集在一起,若震震雷霆,也若铮然出鞘的剑鸣。
无数道剑光从林中疾射而出,而在其他方向,也有数道不同的法术光亮升入空中,四大仙门一齐出手,带着各自所能调集的一切战力,共赴这将决定人世生死存亡的一战。
山谷正中,路麟一身白衣,缓步走入巨大的阵法中,在他脚下,黑水如蛛网样密集流淌,组成复杂可怖的阵法纹路。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即将到来,路麟站在阵法中央,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
他闭眼再睁开,黑水便如受到什么召唤,开始剧烈地潮涌,大阵缓缓启动,大地震颤,这汇集了世上最极致阴晦苦恨的力量即将如瀚海狂澜一样狂涌入下方的地眼之中,身为四神兽之一的白虎也无法抵御,他会在转瞬间被其吞噬,随后黑水将再次壮大,汇同已经失守的另外三处地眼一起,蔓延向整个人世。
快了,快了……在路麟将阵法完全启动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又抬头看向东方,在那里,还有其他方向,都有无数道灵力遁光急速射来,繁多如一场在白日降临的流星雨。
路麟漆黑的眸子映着这一幕,其间并未有任何意外的波澜,显而易见,无论有无赢面,仙门都将在这最后的时刻拼死一搏,但他并未做任何应对的准备,因为他比世上所有人都清楚,苦海终将吞没一切。
“徒劳而已……”他低低地叹道,伴随着他的声音,脚下组成阵法的黑水也分化出一股,朝着四方蔓延。
地眼之中本就难以飞行,即便众人这回在化神期师长带领下用了特殊的阵法暂时抵消了这一影响,但在阴翳蔓延,万法消寂的禁灵领域向外铺开时,空中的遁光还未掠至路麟近前,便已经相继落下。
黑水趁势涌上,但在它蔓延到人群面前,将他们吞没时,却又有巨大的灵光幕墙在四周升起,与玄武城的类似,在阴翳尚未泛滥成苦海时,以可以克制阴翳的法术设阵,便可以稍微将其阻挡。
经过数日的准备,数倍于当日玄武城的人手携力,此刻的阵法之强,竟是将黑水一下逼退了数丈,然而仙门的力量不同往日,路麟也远非翳化的玄武可比,即便不谈他本身,在他麾下,除了吞没一切的黑水,还有数千名完全为他所控的魔修,其中更有一名渡劫期的魔尊。
一道巨大的黑色剑气蓦然现于众人眼前,如劈山巨斧,重重斩击在金色的灵光幕墙之上,幕墙霎时间被撕开一道裂口,魔修及其身后的黑水立刻如嗅到血腥味的蝇虫,向裂口处狂涌。
萧放立于空中,黑水让众人的法术力量削减,他却完全不受影响,周身气势比之攻上剑宗那日,甚至还更强盛几分。
他再次举剑,这一剑他将彻底击溃众人拼力所维系的阵法,然而在他动手前,却先有数道灵光从阵后冲出,孟正平闫柏涛任灵素三人各自祭出法器,全力向萧放攻去。
三名化神期的前后夹击,即便境界更胜一筹,但萧放也一时被拖住,而在地面的战场上,另外几名留守的化神期则带领众人修补光幕的裂口,抵挡魔修和黑水的夹击。
战况一时胶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黑水会不断蔓延,不光是法力被削减,方才还并肩的同伴只要稍有不慎被黑水触及,就会被其吞没同化,转而加入魔修的阵营,向他们举起兵刃。
在上回的袭击中,众人便已经得知了这一点,因而,落败是他们必然的结局,但他们此番前来,也并非没有一点胜算,他们只需要拖延下去,尽一切可能,拼尽最后一个人,再拖延上那么一时半刻的时间,或许,他们就可以等到商砚书带着最后一卷光音天经残卷到来,就可以等到那与百年前不同的另一只圣兽将此地所有的阴翳苦恨净化。
他们拼尽所有,将一切希冀与期望,都压在商砚书身上,压在路乘身上,为此,他们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不断有人被黑水吞没,不断有人接替倒下的同伴维持阵法,虽然裂口越来越大,他们的战线一退再退,但没有人逃跑,没有人放弃。
双方交战带起巨大的震动,山石倒塌,大地崩裂,路乘在阵法保护的屋中,焦急地转圈。
这屋中的阵法保护他,也困住他,让他难以离开,但从这不断的天摇地动中,他也知道外面一定在剧烈交战,而且仙门那边的情况应该不太妙,他感觉到阴翳力量在不断壮大,法术的波动则愈减愈弱。
这是必然的,常规的法术又怎么能抗衡阴翳呢?唯一的解法是完整版的光音天经,但是五天过去了,仙门将光音天经的残卷集齐了吗?若是集齐了,商砚书怎么不想办法来找自己?若是没有集齐,那他们又进展如何了,在一切无可挽回前,能否来得及?
路乘什么都不知道,而越是不知道,他也越是着急。
怎么办怎么办……路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愈加剧烈的震动中坐立难安。
在他又一次想去撞击那被他哥哥特意加固过,他尝试数次脑袋几乎都要磕破了也未能撼动其一分一毫的坚固阵法,做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徒劳尝试时,路乘又像是忽然有所感觉般的,转过头,坚固的阵法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一道缺口,熟悉的气息从屋外传来。
又是一道黑色的剑气斩出,在继闫柏涛任灵素之后,最后苦苦支持着的孟正平也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向斜下方径直砸落。
解决掉了缠住自己的这三人,萧放的目光移向下方混战中的人群,他只要冲入其中,仙门坚守的最后这道阵线也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人再能阻止他们了,但在萧放径直冲下之际,却凭空出现一道前所未有的强横灵力,远胜过孟正平三人,甚至更甚于此刻有阴翳加持的萧放,他被逼退数丈,在半空堪堪停下。
萧放抬头看着那凭空出现之人,路麟同样抬头看向此处,在映照商砚书身影的那一刻,他古井般平静的黑眸中才掀起些许的波澜,却是厌恶。
他手指轻抬,萧放连同其余魔修,就像得到了什么旨意般,恭敬后退,黑水聚集向他周身,他一身明月般皎洁的白衣,却站在世间最为污秽的黑暗之中,而商砚书一身魔尊玄色华服,周身围聚的却是满身血污也不掩其清正之气的仙门众人。
他们相对而立,犹如阴阳鱼图的黑白鱼眼,黑与白缓缓流转,双方的气势不断凝聚攀升,这刹那的平静并非休止,而是一场史无前例大战即将到来的前奏。
但在路麟即将动手之际,商砚书周身气势突然又一松,犹如已经完成了拖延时间吸引注意力的任务,他对着路麟轻松一笑:“这一回,你的对手可不是我。”
在黑水最为汹涌的阵法中央,突然有光亮起,犹如破开暗夜的晨星,黑暗霎时开始消退,无往不胜的黑水向后翻涌,光照拂向周遭一切,照拂到路麟的背脊上,他却没有回头。
这沉默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息,却又像一万年那样久,但最终,他还是转回头,犹如他终于决定去面对这一切。
“你也要背叛我吗?”路麟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浓烈的哀伤。
路乘从未见过哥哥这样的难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停止,但随即,他却是眉眼压低,坚定地加大法力的输出。
“我一定要救你……”路乘对着路麟低喃。
路麟的哀色却愈重。
外侧的仙门众人叫道:“就是现在!”
被他们存放在不同位置的光音天经残卷在此刻一齐被释出,连同商砚书手上那从从极之渊渊底取来的最后一卷,这些沉寂多年的残卷甫一现世,便如受到引召般,亮起淡淡的光符。
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路乘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驱散周身这方寸之地的阴翳,但靠着这汇涌而来的金色光符,他的力量却是一路暴涨,到达前所未有的强大地步。
他周身金光璀璨,稚嫩的麟角上,光符犹如缎带一样轻盈环绕,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比逼近了百年前众人所见的圣兽姿态,而众人此刻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凝聚了世间最后的期冀。
在众人期望的注目,在路麟哀伤的视线中,路乘深吸口气,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是最坚定的决意。
“我此法门。”
“我此法门。”
同一时刻,两道不同的嗓音一同响起,在偌大的山谷中重叠回荡。
所有人,包括路乘,都是一怔,他愣愣地看向前方的路麟,他看到对方缓缓抬手。
“苦海无涯。”
“救一切苦……”
路乘下意识地跟着念下去,但本该向他汇聚而来的光符却是转而涌向路麟,可这些象征世间最玄妙道法,能度化一切苦厄的光符却并未能将其净化,反而在其手中消解破碎,化为黑色的尘埃。
“永劫难渡。”
“真实不虚……”
路乘竭力去控制,但光符还是不断破碎,不光是那些费心收集来的残卷,还有他本身的力量,甚至他金色的鳞甲,都在消散。
怎么、怎么会这样?路乘看到自己鳞甲消散后露出的白色毛发,感觉到体内不断流逝的力量,满眼惊惧。
光符仍在向路麟涌去,他再一次缓缓开口,却是提起了一段百年前的往事。
“一百五十年前,在人世行走时,我偶然遇到一只才刚刚出生,却虚弱濒死,而被母亲抛弃的幼马。”
“那只幼马躺在草地上,周身蚊蝇环绕,却仍然挣扎地呼吸,发出不甘的响动,也因此让我发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