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66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隋郁:“除了任东阳,没有任何人见过你哥的海域?”

向榕咔哒咔哒磕了好几颗瓜子才回答:“我不知道。”

隋郁往锅里撒胡萝卜丁、玉米和豌豆:“以后如果他出现不对劲的情况,你立刻联系我。要不我们交换一个联系方式吧。”

向榕:“我联系你干啥啊?联系你还不如联系我哥的老师。你是他潜伴,我也可以当潜伴,有我在就行了。我和你能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隋郁:“看不出来,你还挺可靠。不过你大哥的海域现在很容易波动,我跟他之间……我们都上过调剂师的课程,我有更专业的处理办法。你还记得你大哥巡弋别人海域之后就会做噩梦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向榕:“很早就出现了,以前他一做噩梦,就会巡弋我的海域。因为我的海域非常可爱,他喜欢呆在那里。”

隋郁笑了两声:“对了,你见过向云来的爸妈吗?”

向榕手里已经没有瓜子了。她把瓜子壳丢进垃圾筐。厨房里一时间只有抽油烟机和锅子里食材翻炒的声音。

她很快抬高了声音:“哎呀!你都炒焦了!老胡店里是正宗宣威火腿,你怎么能换成火腿肠丁?太不像样了!”

隋郁:“料都是你哥准备的,你问他去。”

向榕:“你是不是不擅长用我家的灶?我来吧。”

两人吵吵嚷嚷的,刚刚的话题断了。没人再继续。

向云来的电瓶车在不够平整的路上颠簸,任东阳坐在后座,感受很是新鲜。他第一次当向云来的乘客,才知道向云来这辆用了很多年的二手电瓶车,减震功能实在差得离谱。他不得不抓紧向云来的衣服:“开稳一点,慢慢来。”

向云来减速了。任东阳又说:“这么放心你妹和隋郁呆着?”

向云来诧异:“怎么说?”

任东阳:“他也许会从你妹嘴里套话。”

向云来:“那不会的。”

任东阳:“什么不会?是他不会套话,还是向榕能应付?”

前面的路又塌了一截,地底人的杰作。从路面的缺口看下去,能瞧见011区深处的灯火。几个黑兵站在洞口周围,路上还躺着两个伤员。向云来只得绕路,他同时希望任东阳不要再问了。但任东阳很坚持:“回答我,小云。你逃避什么都可以,但不许逃避我的问题。”

等不到回答,他又说:“你越来越逆反了。”

“……我二十六岁了,任东阳。”向云来停下车,等待前面一队相互搀扶的年迈半丧尸人缓慢经过,“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行么?我不是小孩。”

这也是逆反。他从来没这样顶过嘴。任东阳倒是没生气,反倒笑了两声。向云来越来越讨厌他这种笑法,倨傲又轻蔑。

来到任东阳家楼下,向云来不想上去。任东阳往公寓大门走了几步,回头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才是他今晚来找向云来的真正目的。向云来点头,但又感到一种难言的轻侮:“我怎么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任东阳:“我说的是,不要告诉隋郁和你的老师秦戈。”

目送他走入公寓,向云来不得不钦佩任东阳的敏锐。这种敏锐让向云来有点儿诧异:仿佛任东阳消失的这段时间一直盯着他似的,竟然连向云来和秦戈关系逐渐密切也知道。

不过任东阳向来是敏锐的,他随时随地都在揣摩周围人的想法。

向云来刚刚没有回答任东阳的问题,也是因为那问题实在太尖锐了——自从告诉隋郁,他的能力是复刻他人海域之后,他明显地察觉到隋郁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不是变好或变坏,而是又回到了他们拥抱、接吻和上床之前,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状态里了。隋郁仍旧很关心向云来,连带着也重视向榕。可他看向云来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然的欢喜和迷恋。就像混合过的颜料,也还清澈,但总有一丝异色的浑浊。

向云来知道他在想什么。向隋郁坦诚之前,他已经设想过可能的后果。但他绝对不是隋郁要找的人:隋郁给出的线索是,那个人一直在王都区生活,母亲家底雄厚但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向云来的父母虽然走得早,那位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虽然很少露面,但向云来仍记得他们的长相。母亲罗清晨还有个哥哥,也就是向榕的父亲,家里不算贫穷,但也绝不富庶。更重要的是,母亲那一脉的亲人是可以追溯的。他并没有一个移民到加拿大的富翁外公。

但——向云来心里有一个角落会窸窸窣窣地低语:但,你确信隋郁说的线索都是真的吗?那些所谓的“线索”真的可信吗?你唯一能参考的难道不是“海域很特殊”这一点吗?你怀疑过的,你曾经也不敢完全信任隋郁的每一句话,你都忘了吗,向云来?

向云来心想,在任东阳楼下思考隋郁问题的自己,大概也是个无心的渣男。他抱着脑袋趴在车头上,长叹一声。对于人生态度轻佻、认为烦恼的事情切勿花太多时间思考的向云来而言,每每想到隋郁和任东阳的事情,他的本能就会让他再一次、一次次地缩回壳子里。

思考之后必然要行动,否则思考就是浪费时间;可他如果有所行动,就必然会打破现在的生活平衡。即便这平衡看起来岌岌可危,但至少还能保证生活继续下去。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向榕的未来”是随时可以中止他深入考虑两人关系的终止符。当秦戈认为他任由自身处于“不确定”状态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反驳冲动:真羡慕事事都可以确定的人,他们一定随时随地都勇敢自信,一生没经历过挫折,也没经受过任何左右为难、钢丝行走的困境。

向云来知道自己狭隘,也知道这想法非常无礼。他曾隐约听同学提过,秦戈和谢子京也吃过许多苦。他把这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大多数时候,当他面对选择困境的时候,他总会先思考向榕的问题。向榕就是暑假作业背后那两页“参考答案”,他一翻开就能得到正确解答——但面对隋郁,参考答案没用处了。

你又在想隋郁了,你又开始想了!向云来砸了下车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也没问题的,向云来。他开始搬出自己最习惯的说辞:没有危害,没有波折,轻松舒服。唯一为难的人,大概只有自己而已。但他从来最习惯忍耐,没问题的。别问,别探究。

停了很久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天空滚动雷光。这画面让向云来想起任东阳的海域。任东阳也正好抱着装打印机的盒子从公寓走出来。向云来刚拿出雨伞,眼角余光忽然看见前方有人奔跑而过。

“……柳川?!”向云来大喊。

雨分明停了很久,柳川却浑身湿透。他听见呼唤,扭头跑到向云来面前。向云来大吃一惊:柳川身上湿漉漉的,但不是雨,而是汗。他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头发根都湿透了,因为脸色唇色太苍白,眼睛愈发显得浓黑。他哭过,双眼赤红浮肿,更难办的是,他的气息相当不稳定。

任东阳站定在公寓门前,并没有上前帮助向云来和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向云来从车上跳下来,把柳川拉到一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柳川身上环绕着细细的、混乱的雾气。他的精神体无法凝聚。向云来在刹那间想起在深夜的婚纱店后门,袭击自己和秦小灯的狂乱灰狼。

“柳川,镇定一点!”向云来恨他长得太高,自己根本无法与他平视,只能抓住他肩膀,“知道我是谁吗?看清楚我,好吗?别怕,我在这里,你海域里的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解决,明白吗?”

柳川怔怔看向云来,点头。

向云来:“告诉我你怎么了?”

眼泪从这个头发和瞳仁都像墨一样黑的青年眼中滚下来。一句话被他嚼得粉身碎骨,向云来凑近了,才捕捉到碎片:“……方虞……他们……头……他的头……”

向云来心头一沉:完了,方虞,柳川的命门。

此时隋郁不在身边,向云来沉声说:“你不用说,我直接看,可以吗?我能进入你的海域吗?你必须保证不攻击我,不诱发海啸,你要让我深潜,让我看到你的深层意识和记忆,听到了吗?柳川!听明白没有!”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我是方虞信任的人,你没忘记吧?”

柳川不停点头,颤抖着双手接过从向云来肩头跳出的象鼩。向云来立刻进入了他的海域,甚至直接越过了防波堤。但是还没看清楚海域中翻涌的是什么东西,柳川的自我意识就朝他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中。

向云来浑身发抖:柳川的自我意识正处于狂怒和狂悲之中,他的视野疯狂晃动,唯一能看清楚的,是自己正坐在一个会议室里,面前有三个人:谢子京,雷迟,和一个向云来不认识的女人。

“柳川……”雷迟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方虞……吗?”

柳川点头。

一张照片放在了柳川面前。

向云来非常吃力地辨认照片上的字。

“032号,大脑。”

“方虞(哨兵,全盲),精神体黑猫(临终时转化为人类形态,十分罕见)。未二次处理,未标价。询价次数:13。”

第86章

在混沌不清的视觉和听觉中,向云来艰难地明白了,是什么让柳川这样崩溃。

方虞在二六七医院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向云来。当时他情况危急,向云来仓促地离开了他的海域,随即医生开始抢救。所有人都以为方虞死了,但没有--方虞只是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同时他的大脑正在逐分逐秒地丧失活力。

当时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家属不得再进入ICU病房”为由,没有让方虞的外婆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们把方虞转到了另一个病房,最后秘密转移,离开了二六七医院。彼时外婆因过度伤心而入院,柳川、柳川的父母,甚至连胡令溪也来帮过忙。但没有人怀疑过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也没有人怀疑那位面容慈善、热心襄助的医生。

死亡、火化、把骨灰交给家属,这一切都是假的。外婆带回家乡的并非方虞骨灰,而是一个无名尸在高温焚烧炉里走过一趟后,遗留的残骸。

方虞外婆把骨灰洒在开满小花的山坡上时,方虞才在斗兽场深处的手术间里真正断气。操刀的人正是已经死亡的孙惠然。她摘取了方虞的大脑,保留了他的头骨,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邓老三那些人销毁了。

头骨和大脑成为斗兽场“库房”里的商品之一。

在“库房”中,它们并不算特殊,但由于方虞全盲,且精神体在最后时刻曾从混沌雾气化为近似于外婆的人形,它们也确实被密切关注着--推销方虞头骨和大脑的人,会给可能感兴趣的客户们播放一段ICU病房的监控记录。

在特殊的摄像机镜头里,精神体的变化被清晰无比地记录了下来。

它们曾被询价13次。这13个询价人的身份全都是高度机密,刑侦科目前还没有办法破译。但可知的是,其中的10个询价记录,是国内和国外的特殊人类研究机构。

这就是孙惠然曾经大言不惭说过的:为了深入研究特殊人类的大脑,他们需要试验品。

他们不会去追问大脑的源头。也不知道提供大脑的年轻哨兵有怎样的人生。

随着死亡,一切遗憾和喜悦都化为乌有,他的生命最终变成特制展示柜里悬浮的大脑和头骨。两个商品。

悲伤和愤慨就像凌空射来的箭矢,突兀地穿透了他。向云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流血。

他怎么能这样自大?他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安抚柳川的痛苦?方虞所遭遇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知道王都区有许多不可涉足的黑暗,但方虞承受的一切实在太过惨烈了。

柳川根本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雷迟说到一半,他的精神体就开始混乱地窜了出来,连形态都无法维持,也不攻击别人,只是在会议桌上挣扎打滚,尖利的狼的獠牙从灰雾中探出。它咬的是柳川自己的手臂。

和雷迟、谢子京一起来的女人释放了精神体。她是个向导,精神体是相当可爱的小黄鸡。小黄鸡在桌上蹦跳,穿过灰雾靠近柳川,张开短小的双翅,笨拙地靠在柳川颤抖的手背上。

只一瞬间,正回溯这份记忆的向云来就感到了一种令人平静的清爽感。

这是一个精神调剂师。他忽然明白。

小黄鸡翅膀的羽毛四散,围绕着会议桌上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无法成形的灰狼精神体。雾气散去,柳川渐渐平静,但仍哭得很凶。

记忆再次动荡。视野疯狂地摇晃。他在雨里流着眼泪狂奔。

向云来撤离他的海域。柳川信守承诺,这是一次没有海啸、没有袭击的巡弋。向云来压抑住眩晕之感。这是他在接受秦戈的调剂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进入他人的海域——窥见任东阳防波堤的那一次完全不算巡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秦戈疏导的作用,他进入柳川海域不仅没有丝毫阻滞,离开海域之后,以往常见的不适反应也没出现。

向云来低头看柳川的双脚。跑得太猛、太远,他的鞋子都被磨损了,沾满了潮湿的泥巴。

“你受伤了。”向云来说。

脚趾被什么撞裂,血混在雨水和泥水里。十指连心,柳川竟然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双脚,眼泪还在流淌:“我不痛……不痛……”

“外婆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轻声说,“柳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可以……”

“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回老家没多久,心脏不舒服,就……”柳川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幸好她不知道。”

幸好她不知道。我来承受痛苦就够了。

向云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讲话,表示自己还陪在柳川身边:“你打算去哪里?你不要再跑了,我送你过去。”

向云来让任东阳自己想办法回百事可靠。但任东阳不打算再跟隋郁玩幼稚的抢分游戏,他把打印机放在电瓶车后座:“你拿走吧。”

向云来搬起打印机,左右看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放在了一旁的电瓶车棚子里。任东阳的脸微微扭曲:“向云来,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向云来一旦开始叛逆,便会持续地、提心吊胆地叛逆。他之前可从来没忤逆过任东阳,这回不仅打了耳光,强行闯入海域,还敢把任东阳送的东西放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放在以前,每一件都足够向云来跪在任东阳面前道歉三小时。

这非常新鲜。对一个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无所谓和张牙舞爪,只有在这个时候,向云来会短暂地忘记向榕。他启动电瓶车、载着柳川出发的时候,想起了秦戈给他安排的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了。跟任东阳对着干,没有比这更迫切的事情了。

他在沉重的哀愁里,自娱自乐般得到了松一口气的闲暇。

把柳川送到前夜酒吧时,又在店里碰到了夏春。自从胡令溪在斗兽场大战、与邓老三闹翻,这家酒吧时不时就会遭到地底人的破坏,客人更是锐减。今夜倒是稀奇,店里除了夏春还有几个黑兵,其中一位戴着黑口罩,甜玉米般鲜艳的发色在昏暗的灯色里亮得像一团鲑鱼子。

他冲向云来抬抬手,权当打招呼。向云来点头当作回应,牵着柳川来到吧台前。

胡令溪正跟劝他当哨兵和向导首领的夏春迂回,一见柳川模样,立刻敲响吧台的小钟:“打烊了。”

夏春张口想说话,胡令溪继续说:“现在离开,所有人免单。再多说一句,你来买单。”

黑兵们离开后,柳川走近胡令溪,脑袋一歪,靠在了胡令溪的肩膀上。他头发上的水珠立刻濡湿的胡令溪没扎好的长发,因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两个人身体靠近之后,胡令溪的银框眼镜上浮起了雾。

胡令溪轻抚他的头:“嗯?”

柳川问:“我可以去地下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