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当时这块地都是别人建的祖宅,根本没人肯卖。也就是你爸有投资眼光,一眼相中了这里,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搬了过来。你看吧,还能和墨沐兰当邻居。要是听你妈的,我们现在住的就是烂尾楼了。”
年轻女人自然而然地顺嘴夸了起来。
与此同时,已经在露天小餐馆落座的墨观至和贺老汉也同样聊到了已逝的墨沐兰女士。
几杯米酒下肚,绯红染上脸颊,贺老汉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提起当年往事,他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墨小姐是好人呐,大好人。六几年闹饥荒,她把自己的粮食分出来,救活了多少人?她好心借我钱,让我送了我老子最后一程。后来又闹运动,墨小姐自己病着,还特地匀出救命药给我的南姐,等于是救了我们全家人啊。后来我就和墨小姐保证了,我是农民,这一辈子都只会是个农民。她没田没地,没关系,我每年都给她送米送菜,让她吃上最新鲜的。可惜后来她就吃不动了……”
贺老汉拿拇指根用力一抹鼻涕,继续哽咽着絮絮叨叨。
“多好的人啊,怎么也走了。也好,也好,无病无灾,睡一觉就走了,也活到岁数了,也没遭后来的罪,可以称一句喜丧了。可惜了我的南姐,没活到那个时候……”
贺老汉后头不知是真醉了还是情绪激动,不肯再吃菜,只是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他的南姐。
墨观至小时候曾听长辈提起过,南姐便是贺老汉的结发妻子。南姐本名林雅南,原是大城市来的姑娘,下放到芙蓉村,同彼时还是二十出头的贺老汉相识,一来二去便发展出超越革命友谊的情感。林雅南比贺老汉大两岁,南姐算是两人之间的爱称。
两人的结合并不顺当,幸而婚后二人感情笃深,风雨同舟,扶持着走过十多年的岁月。林雅南无法生育,贺老汉一人顶住舆论压力硬是没屈服。
说到孩子,贺老汉忍不住连连叹息。
“我自己就是个孤儿。我老子是个老鳏夫,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不到一岁。他给我灌了一口黄酒,说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收不收我。要是我侥幸活下来了,那就是天不收命硬的,他就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是这个命硬的啊。那个年代,娃娃都不值钱呐,留不留根又有啥要紧的呢?”
贺长生也扒完自己的一小碗米饭,此时乖巧地坐在一旁听贺老汉讲故事。他面色平静,看样子早已了然。
“也该是我们的运气。八七年的冬天,水还结着冰,我和南姐在水边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妹仔。天可怜见的,那么冷的天,妹仔全身发紫,身上的胞衣都没摘干净,冻成一块一块血碴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南姐就和我说,不管活不活得了,我们见着了总得试着救一救。然后我们就抱回家了,大冷天的也找不到奶水喂,只能熬一锅白米粥,弄得稠稠的,就拿小勺子盛那米汤,一点一点喂。硬撑了两天,竟然也活了。”
当年被遗弃的女婴不少,领养手续相较于后世更为简单。贺老汉两口子没花多大功夫就收养了女婴,也没让孩子同自己姓,而是另取“汤”姓,一来指代救命的米汤,二来也有隐喻河流之意,提醒孩子不忘出身。
眼见着家庭美满,只可惜天不遂人意,没两年林雅南旧疾复发,不久后撒手人寰,留下贺老汉一人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好在她十分争气,自小学习极好,一路考上首都的研究生,年纪轻轻成家立业,并顺利诞下一个儿子,便是长生。
女儿感念贺老汉的养育之恩,坚持让儿子随父亲姓贺。后来女儿放心不下老人,同丈夫商议后齐齐将事业重心迁回毛春,一家人得以团聚。由此,贺长生算是在老人膝下长大,平日里也只将贺老汉喊作爷爷。
贺老汉拉扯着墨观至说了半天,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探着脖子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道:“当年我捡到我妹仔的地方,就在芙蓉庙外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南姐以前聪明,在学堂里读了历史,能看懂庙里的碑文,说是邪门得很。”
贺老汉介绍道,芙蓉庙已有几百年历史,原先也不知供奉着哪路神仙,是个鲜有信众的野庙。庙外却有两条走向怪异的河,——说是河流,其实只是两条极浅的小溪。一条自然朝北走,称为阳子河;一条自然流向南,为阴子河。当地有迷信的老人认为这两条河有神通,女人喝了就能怀孕;喝阳子河的水能生男孩,喝阴子河的水就生女孩。
后来也不知怎么传的,芙蓉庙就变成了求子庙,妇女们争相前往阳子河取水服用,阴子河却无人问津。只是听说这两条河的效果大不相同,喝了阳子河水的未必能生男孩,反倒是无意中喝下阴子河水的往往真的诞下女婴。如此,人们的热情不减反增。
再后来,发展人口,尤其是添丁成为的解决农村劳动力的关键,求子盛况愈演愈烈。最严重时,甚至有人提出要断了阴子河的水,让村子里的女人从今往后只能生男不生女。而村子里生下女婴又弃养的家庭也会选择偷偷将女婴溺毙于阴子河中,使其“回到原本该去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讨一个招弟的好彩头。
贺老汉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脸上仍有惊惧之色。
“扔孩子的人家怕被人发现,只敢等天黑出动。久而久之,一到夜里,风一刮,水边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声,还能时不时听见扇翅膀的声音。我老子同我讲过,那些都是猫头鹰啊、蝙蝠啊,专门抓死掉不久的婴孩的魂魄吃的。”
贺老汉微卷舌头,模仿着奇怪的啼鸣声。
咕呜——咕呜——咕呜——
“可惨了,整夜整夜地叫,吓得我不敢一个人睡,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被扒拉成碎块的断手断脚。”
贺老汉讲得入神,墨观至和贺长生也听得认真。无人知晓暗中有一只小猫咪,偷偷将看不见的猫猫头(塞)进了墨观至的大衣口袋里。黑色的猫耳朵冒出来,竖得高高的,听到入迷处耳朵尖儿还会一抖一抖。
第20章 龙母
贺老汉说起陈年旧事难掩激动,手指搭在酒杯边缘略略颤抖。墨观至见状,伸手撤下老人已见底的酒杯,请服务员换了半杯温水,问过贺长生的意见后又顺手给他加了一听冰可乐。
虽说天冷又坐在室外,小孩子到底体燥,吃下滚烫的食物后总喜欢喝点冰饮。贺长生欢喜地接过易拉罐,拉开拉环后,懂事地先给墨观至添了大半杯,自己捧着剩下的一点可乐,珍惜地小口嘬着。
墨观至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可乐顺着食道咽下,喉结微微鼓动。
小猫球原本藏在墨观至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后听谈话中止,它觉得憋闷,便忍不住悄悄探头,露出一双圆眼睛和半个小鼻子。由小黑猫以灵炁“捏”成的尾巴球球其实并不需要呼吸,小猫球却装模作样地吸了好大一口气,腮帮子圆圆地鼓起,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四下张望,恰好见到墨观至喝可乐的这一幕。
不知怎么,小猫球突然抖了两下。只是它的动作过于细微,墨观至没能觉察。
不多时,两股拧成麻花状的黑雾辫子悄悄伸出他的口袋,像两条胖乎乎的腕足,灵巧地攀上饭桌,试 探着、小心翼翼地、交替着一点一点摸上墨观至的杯子。
玻璃杯身裹着薄薄一层水雾,里头是清亮的深色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气泡。
黑雾腕足停下来,谨慎地往墨观至的方向“看”了一眼,极其认真地思考片刻后,郑重其事地将自己圆鼓鼓的“爪尖”伸进玻璃杯中,猛地一浸。
口袋里的小猫球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瞬间炸毛成一团。
好奇怪啊,冰凉、刺激,好像被神奇的小气泡们揍了好几拳。
可是又并不讨厌,还有点甜滋滋的。
唔,不确定,容喵再吸一口。
好奇怪啊!
吸溜——
吸——溜——
贺老汉也大声吸溜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后又接着往下讲述起来。
破四旧运动展开后,芙蓉庙连带着内中的神像、碑文被砸得粉碎,盲目崇拜阳子河的情况才得以遏制。
芙蓉庙就此成为历史,直到十多年前,村里为效仿其他地区大力发展乡镇旅游业,以振兴传统文化为由头,在原址上重建芙蓉庙,随便供了座泥塑的“仙女娘娘”。年轻一代早已不知古事,老人们又三缄其口,由此如今的芙蓉村极少有人知晓当年的求子习俗。
此后的数年时间里,芙蓉村一度风平浪静,旅游业也搞得不温不火。就在两三个月前,不知从哪里忽地刮起一股舆论,称芙蓉庙供奉的乃是胎神太太,求子求丁极其灵验。有好事者又将当年的阴、阳两条“送子河”的故事搬了出来。一时间芙蓉庙的威名被传得神乎其神。渐渐地,便又了有了外人前来烧香供奉。
“其实哪里就灵验哦,都是造孽!”
贺老汉沉沉叹息,一张脸皱着,额头眼角的沟壑更甚。
墨观至沉吟。有关胎神,他多少知道一些。按照民间说法,胎神乃是掌管妇人胎孕、庇佑胎儿的神灵。然而胎神却非全是为善的,若孕妇不小心冲撞神灵导致胎神作祟,原本的保护神便会突变成“胎煞”,必须化煞方能保母子平安。流传甚广的“安胎符”由此而来。
为此,古人特地著有良方,告诫孕妇一年四季如何谨言慎行,避免触犯胎神。——当然,按今人观点,其中多半皆是无稽之谈。在整体医疗条件落后的背景下,如此束缚女性,颇有将胎儿的意外通通甩锅给孕妇的意味。
由此可见,专门立庙供奉胎神,宣扬送子河,倒更像是淫祠的做法。——这里的“淫祠”指的是不合礼义滥建的祠庙,也称邪祠或野庙。
贺老汉也道:“胎神太太听着不像个正经吃香火的。其实啊,当年南姐就同我偷偷讲过,原先的芙蓉庙供奉的不是什么保胎求子的胎神,而是龙母啊。”
“龙母?”墨观至微讶。
偷偷摸摸泡可乐澡的黑雾腕足忽地顿住,将“爪子”(拔)了出来,好奇地往贺老汉的方向凑了凑,一只腕足托住另一条,煞有介事地就和托腮倾听似的。
“对啊,就是龙母。”
按照原本芙蓉庙的碑文记载,某年某代,有一少女临江而居。一日梦中有感,少女前往江上浣纱,正遇当日电闪雷鸣、惊涛骇浪。浣纱女匆匆归家,后察觉有娠,产下两颗白卵。孵化后,却是两条模样古怪的鱼,一条像鲶鱼,一条像鳜鱼。家里人称之为邪物,浣纱女却心生怜爱,用水缸将其养大。
两条鱼儿极通人性,经常帮浣纱女干活,还会跳水吐泡泡逗弄她开心。仅仅三个月后,两条鱼便长大数倍,水缸再也容不下。
此时,乡邻知晓了浣纱女的奇遇,颇有闲话,浣纱女家中亦有猜忌。浣纱女别无他法,抱着二鱼跃江溺亡。
当是时,天空再次雷电晦冥,风雨大作。二鱼跃出江面,化龙腾云而去。
乡里知道后,许是心有愧疚,又或是惧怕龙神报复,便顺势将浣纱女追封为“龙母”,并临水建庙,乞求龙神保佑。相传龙母庙建成时,二鱼所化之龙重返人间,伏于庙碑前恸哭,哭声悲鸣,好似犬吠。
此后沧海桑田,人间变换。当年的滔滔江水如今已退化成细小的溪流,唯有龙母庙仍在,却早已物是人非。
“龙母庙哦,”贺老汉感叹道,“和求子有啥关系。都是瞎搞。”
墨观至听毕,心中微微叹息。
他口袋中缩着的小小猫球儿却在听见龙啸如狗叫的评价时,眯起眼睛无声偷笑,没成想一个不留神打出一个气劲十足的饱嗝。
嗝——
小猫球震惊。
躲在十几米外的小黑猫亦震惊!
墨观至怔楞,下意识往口袋摸去,指尖仿佛触碰到某种柔软的、顺滑的、毛茸茸的……脑袋?只可惜不等他细想,那奇妙的触感倏地一下便消失了,快得好似错觉。
口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点圆鼓鼓的弧度,就好像里头曾经塞了颗什么东西一般。
而正此时,急急忙忙收回尾巴的小黑猫发现自己打嗝打得根本止不住!不断有气体涌上来,令他鼻头剧烈泛酸,难受得想掉眼泪。
小黑猫一边唔叽唔叽地小声打嗝,一边簌簌翻开笔记本。只是落爪前,他突然犹豫起来。
照理说,人类胆敢上供这样的坏东西,肯定是要扣大分的,可是……
可是可乐真的很好喝呢。
嗝!
第21章 动物侦探所
墨观至的手在空荡荡的口袋里略停了停,抽出后转而去拿饮料杯。
力道不对,一下抬得过猛,杯中仅剩的饮料晃荡了好几下。
他垂眼细看,原本几乎满杯的可乐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一大半,玻璃杯壁还挂着几滴溅出的饮料。
墨观至下意识又看向贺老汉祖孙二人,他们神色自如,应是一无所觉。他稍作思考,嘴角微微翘起又很快放平,也只当无事,按下不提。
且说那贺老汉说完龙母庙的传说,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这才直入主题,仔细叮嘱墨观至。
他道:“你不要嫌我老家伙话多。我同你讲这些,是想让你当心些。我晓得你心善,同墨小姐是一般的。不过你那个邻居啊,嗳,我觉得不太对劲。邻里互帮互助是好的,但也得分人呐。”
经孙儿提醒,贺老汉这时也完全记起昨日在公交车上遭遇马敏君一行人的情形。当时他便觉得事有不对,如今担心墨观至好心招来祸害,也顾不得替当事人遮掩,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墨观至。
墨观至听毕,略微皱眉,小声道:“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可不是说,”贺老汉一拍大腿,“若是家里头供奉个观音娘娘什么的,我老头子也不说闲话。但是那芙蓉庙我看着实在是邪门啊,占了别人家的神庙本来就不吉利,不说胎神,就说那两条送子河,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地万物,阴阳平衡,说的就是阴阳有数,有多少男娃出生,就得有多少女娃出生,这都是老天爷准备好的,都是命里带的。要是都只要儿子不要女儿,那不是乱套了吗?”
墨观至默默点头。若按正常社会结构的走向,新生儿的性别比确实应当维持在1:1.05左右,男性稍多一些。就算略有浮动,也不会超过1:1.07。
“所以哪里有那么多‘多出来’的女娃?为啥喝了阴子河的水就能灵验,就能生女儿?为啥阳子河就不太灵?”
贺老汉重重叹气。
“我听人说啊,刚出生的小娃娃要是没了,魂魄没长全,身上也没罪孽因果,是不用喝孟婆汤的,得去专门的阴河重新排队,轮到后就直接转世投胎。送子河说不准就是娃娃们排队用的阴河。阴子河里头那么多的‘女娃’,都是别人家不要的、扔掉的。没有人扔男娃,大家都愿意要儿子,阳子河里自然干干净净。阴子河里都是等着重新投胎的冤魂呐。”
明明是朗朗白日,艳阳高悬,贺老汉的这个说法却令墨观至平白生出一股恶寒。
贺长生年纪小,听了只是撇撇嘴,嘀咕道:“爷爷怎么又要搞封建迷信。”
不知为何,自从昨日下车之后,贺老汉就变得愈发神神叨叨起来,忙活了一宿,连落灰数年的神龛都翻了出来重新摆上。一家人连番劝说未果,只得听之任之。
小小的少年难过地心想,这种现象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老年痴呆?前两年,他赶时髦结交了一位笔友,对方见多识广,说过不少有关老年痴呆的事情,还说自己爷爷就是因为痴呆没的。
贺长生一点儿也不想失去爷爷。他鼻头发酸,难过地扯住贺老汉的衣袖,哽咽着喊了一声爷爷,却换来对方迎头一个响瓜儿。少年立刻抛却莫名而来的烦恼,捂着脑袋哎呦乱叫。
爷爷手劲儿这么大打人这么痛,肯定不能是痴呆!
贺老汉一眼便知孙儿心中所想,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乱想什么,让别人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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