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圣诞前夕正好是周六,街头热闹非常,挂满金色圆球的绿色圣诞树摆了整整一条街。周六预示着假期,预示着漫长周末的开始,可以不用去学校,原本是乌梓星一周中最喜欢的日子。他总是满心期待周末的降临,为此,他甘愿忍受前五天上下学的痛苦。
然而今年下半年,乌梓星所在的学校突然决定每周六增加半天上课时间。原则上这半天并不进行正常授课,美曰其名为学生提供一个答疑解惑、自习完成作业,以及参与课外活动的机会。
能让孩子额外多上半天“课”,家长纷纷表示赞同,只有周六仍被迫早起上班上学的老师和学生不满。没想到,一零后们小学还未毕业就率先步入“996”。
小学生们自是苦不堪言。乌梓星尤为深恶痛绝。他其实并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讨厌上课和做作业,他只是单纯害怕上学。狭小的巷子,阴暗的角落,充斥着恶臭的垃圾堆……每天独自回家的经历都宛若噩梦。不管他怎么变换上下学的路径,总能被那一群秃鹫找到。——秃鹫团是英雄咸鱼侠的一生死敌。乌梓星在动物世界节目里见过真实世界的秃鹫。这种极为丑陋的鸟,它们佝偻着身体盘旋在低空,等着猎物一点一点咽气,比漫画里的形象还要可怖三分,吓得乌梓星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那群恶霸出现了,噩梦照进现实。他们拥有敏锐的嗅觉,仿佛闻着味道就能锁定乌梓星的行踪,不把他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叼一遍誓不罢休。
乌梓星曾求助过、哭诉过,甚至动过报警的念头,换来的却只有大人们的不解和不以为意。
——什么暴力、霸凌,我看你八成就是想偷懒,故意找借口不好好上学!
这是乌梓星的父亲知道儿子被人堵在上下学的路上后的唯一评价。此后,他再也没回应过老师的电话,也再没出席过乌梓星的家长会。
他们并不在乎。
大人都是不在乎的吧。奶奶说过,大人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情,很难对每一件小事都上心。
只是乌梓星知道,有些大人是在乎的。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课本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对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每一件小事都牵挂不已。就像他结交的那位笔友一样,有无数同龄人生活在美满的家庭里。
想到生生,乌梓星轻声叹气。他已经很久没去钟楼摸信了,他不敢在秃鹫们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基地。不知生生过得还好吗?应该是很好的吧。
世界上能获得幸福的小孩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自己一个呢?
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没有家的人。
乌梓星这样想着。
他想起父母离婚前,一家三口挤在五十平米不到的老破小房子里,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摔摔打打,家里找不出一整套完整无缺的碗碟。每到新闻联播结束的时间点,楼道里就站满了劝架并看戏的大人。
他们探头探脑,目露精光,满脸兴味盎然,同样长得很像饥饿的秃鹫。
三年前,父母顶着一脸淤青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乌梓星从父母的孩子变成父亲的孩子。
离婚后,父亲火速和同单位的一位阿姨再组家庭,住上了三室三厅的大房子,还生下一个小妹妹。母亲也在次年夏天嫁去外地,据说有了别墅。
乌梓星从来没有见过别墅。在他的想象中,别墅大概就是极大的房子,里头住着的每个人,哪怕只是小孩,也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房间,拥有一扇除了自己别人都不能擅自闯入的门。门里头是一方小天地,安全、封闭、无人问津。
奶奶告诉乌梓星,等他长大了,考上好学校,毕业后找到工作,挣了钱,他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
那样温柔安慰他的奶奶,那个拿着晾衣杆颤颤巍巍帮乌梓星揍跑小混混的老人,却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留在了冰冷的病床上。
乌梓星跟着父亲前往火葬场,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殡仪馆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仿佛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
乌梓星跟着懵懵懂懂地磕了一个头,送别生命中最后一位在意他的亲人。
父亲没有带他回家,回那个有着阿姨和小妹妹的大房子。乌梓星被独自留在奶奶的小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奶奶生活过的痕迹,就像她从未离开。乌梓星并不讨厌。
唯一难过的是,上下学的时光变得越来越难熬。
没有亲人看护的孩子会成为秃鹫们最喜爱的目标。
带头的是乌梓星的同班同学,后来又有辍学的社会青年加入。他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被一抢而空。父亲不肯相信“拙劣的谎言”,一见到乌梓星的脸就骂骂咧咧,一块钱都不肯多给。他常常饿到眼冒金星,浑身上下连同骨头都痛得发抖。
自那时起,乌梓星只能学着社区里的拾荒老人,翻拣垃圾箱以勉强度日,成为这座城中一个有家可回的流浪儿。
放学后,一边看着咸鱼侠的新剧情,一边等着奶奶端上热乎乎的饭菜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有时候,乌梓星甚至怀疑,那样轻松温馨的日子从未真实存在过。
果然,这个世界是属于秃鹫的,而咸鱼侠是虚假的,——他只不过是漫画里的角色,是用铅笔勾勒出来的、随时可以被擦拭的平面线条而已。
越靠近奶奶家所在的路口,乌梓星的脚步越沉重,前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到最后,他几乎是趿拉着脚步一点一点在挪动。
这条狭长的巷道是老城区的历史遗留产物,因设计问题,巷道阴冷潮湿,围墙霉迹斑斑,从来不曾嗅见过阳光。腐败糜烂的生活垃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缓慢发酵着,不时传来虫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从这里转过巷子口,其实很快就可以走上一条光明的大路。
是乌梓星从来不曾成功过的逃跑路线。
乌梓星听见身后传来好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夹杂着陌生的呼吸声。
越来越近。
他在心中默数着气息的数量,暗自祈祷之后能少挨几拳。
越来越近!
书包带传来极其熟悉的力道,乌梓星惯性地被带着往后踉跄好几步,跌坐在地。拳头袭来时,他心头涌起的并非是害怕,反而是尘埃再次落地的诡异心安感。
也许再挨过这一顿,他就能鼓起勇气一了百了了吧。
乌梓星年纪尚小,还不太清楚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死亡就是坟头上空翻涌的滚滚浓烟吗?还是会像严冬,比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日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一瞬的死亡会比被秃鹫日日夜夜盯着还可怕吗?
对于死后或许存在的那个未知世界,他打从心底畏惧害怕。
只是一想到,那个世界里存在着温柔慈爱的奶奶,不再被病痛折磨,她可能就在那个世界等着他,乌梓星便觉得令人战栗的恐惧并不是不能忍受的。
在这个被秃鹫统治的真实世界里,乌梓星唯一放不下的,反而是素未谋面的笔友。如果可能,乌梓星很想见生生一面。他身无长物,但可以将自己认真搜集了许久的半套咸鱼侠贴纸统统送给朋友。生生比他还要喜欢咸鱼侠,也许早就集齐了一整套贴纸,也许并不在意他仅有的毫不起眼的礼物,但乌梓星还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赠送给最珍视的朋友。
他们曾在信里约定好,要一起参加咸鱼侠发行二十周年纪念日,要一起见证三十年后飞船满天跑的真实科幻世界。
不能如约而至的那个人,总要送点礼物表示歉意吧。
乌梓星天马行空地想着,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睁开眼,带着几分麻木和不以为意,目光穿过秃鹫们错落的身影,最终落在巷子口那道逆光的身影。
红色的斗篷,斗大的咸鱼脑袋,腰间别着一柄看似生锈的豁口刀。
是咸鱼侠。
乌梓星的睫毛轻轻颤动,嘴唇嗫嚅数下。
他的声音被冰凉的风吞没。
是咸鱼侠。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泪光婆娑中,逆光的身影越来越近。阳光在他身后晕染,形成一道光圈。
是咸鱼侠。
乌梓星太害怕了,浑身肌肉绵软,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到底还是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发亮的巷子口跑去。
期间跌倒了好几次,他却一次都不敢回头。
——快跑,别回头!
他听见有人这样喊着,脚步越迈越快。
他终于成功跑出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狭长巷道,终于再一次身处阳光之下。
第49章 鸿毛
乌梓星弯下腰, 随手扶住近旁的电线杆子,连喘好几分钟,心口怦怦跳动, 难受得几乎快要呕出一口血来。
良久,他猛然起身, 回首望去。
他的身后, 狭长幽暗的深巷,寂寥无物, 悄然无声。
秃鹫的叫声停歇,整个世界变得祥和。
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将窄巷内外两个天地隔绝。
乌梓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脸上满是茫然,完全想不明白适才发生的一切。
是一场梦吗……
他呢喃自语,抬头望向逐渐变得阴沉的天空。
这世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线”, 冥冥之中, 连结、牵引着人与人,像浪潮一样推着他们融入更大的丝网浪潮。原本亲密无间的分道扬镳, 素不相识的成为至交, 此生只能见一面的陌生人们彼此隔着星辰, 却无可奈何地一起被卷入深渊漩涡。
人们以为的、醒着的现实, 或许只是虚梦一场。
此时, 在巷道里,在乌梓星看不见的那个世界, 咸鱼侠鲜红的斗篷迎风飞扬。
另一方时空下, 常年蜗居于筒子楼的凤尧难得在大白天“出洞”了。她眯起眼睛站在久违的阳光下,望着熙熙攘攘日渐陌生的街头,无措地磨蹭鞋底, 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几个小时前,编辑找上门要稿。两人一言不合大吵了一架。她们合作多年,对彼此的“弱点”心知肚明,轻而易举就能戳破对方的雷区,短短几句话后吵得面红耳赤,宛如仇敌相见。
在极度愤怒的驱使下,凤尧甚至不管不顾,擅自在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上公然发布状态:因和团队理念不合,《咸鱼侠》自今日起无限期休刊。
此言一出,瞬时引爆咸鱼侠的读者圈,诘问声如潮水席卷而来。
激烈的争吵最终以凤尧的忍无可忍甩笔离去告一段落。
灵感枯竭,无法按时交稿只是一个导火索。凤尧心中十分清楚,真正的隐患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
理念不合。
多么可笑。
编辑明确警告凤尧,她的作品中传达的诸多观点早已变得“不合时宜”,出版社连年收到来自读者家长的投诉,很难再压下去。若再不按照要求“整改”,来年《咸鱼侠》还能不能顺利连载会是一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凤尧依旧抑制不住地怒火中烧,连连冷笑。
前辈有言,艺术创作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而发展至如今,已经无法只用这种程度的比喻来形容创作的痛感。
如果一定要比喻,艺术创作好比是戴着全副镣铐和枷锁,在炽热的铁板上跳舞;腰肢要软,笑容要端庄,不能冷傲,不能风情,不能民族,不能异域,不能男,不能女。要美又不能太美,要引人遐想又不能令人多思。
妖娆的美人随时可能被无形的鞭笞击溃,直接趴卧在铁板上变成焦灼的咸鱼,彻底沦为一滩毫无生机的死肉。
怒火汹涌燃尽,被冬日的冷风一灌,滚烫的热血凝固。凤尧失去力气,脚步虚浮,再也走不动,直接瘫软在公园的长椅上。
啊——
一声长叹。
似乎也没办法了呢,梦想不值钱,一意孤行的孤勇也很廉价。
人生在世,除了不断地妥协,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毕竟,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变成无聊至极的大人了啊。
凤尧无意识地啃咬着脸颊内侧的肉,任由痛感一丝 一丝镇静她的理智。她开始后悔早先不负责任地发表休刊的消极言论,向无辜的读者宣泄自己的情绪。
迷迷糊糊间,凤尧忽地想起,自己念过的小学应该就在附近。或许是被年少时的热血和梦想触动,她突然无比渴望再去看一眼母校,再次站在熟悉的红砖墙下、小操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曾经是她的避难所。在那里,她可以尽情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小世界里,自我天马,随意挥洒。
那里,是咸鱼侠诞生的摇篮。
也许,调整好状态,她就可以坦然地向读者和团队道歉,就能够坦然地接受挥刀将自己的心血改得面目全非的命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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