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凤尧长呼一口气,仿佛看了一部波澜壮阔的自然纪录片。
那只展示的秋沙鸭朝观众们鞠躬致意,举止骄傲自信,显然她是族群中这一代的佼佼者,名下抚育着数量最多的小鸭子军团。
台下的鸟人们对此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表达自己的赞许和钦佩。
秋沙鸭被誉为活化石,是恐龙时代的旧民,如今已是濒危物种。拥有千万年的进化历史,秋沙鸭们在某种程度而言算得上是自然的最优选,他们的行为准则可以作为所有鸟类的标杆。
这大约就是特属于亲鸟的爱,一种严酷而深沉的爱。
凤尧不由啧啧称奇,心中甚至古怪地生起一丝羡慕之情。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对孩子最深刻的爱应当体现在他们能够帮助孩子勇敢而独立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从野生动物的角度来看,秋沙鸭或许并不具备人类乐于歌颂的所谓“母爱”,却比大多数人类父母更负责任,更适合做父母。
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毫无意义的虚无思考中,凤尧用力甩甩咸鱼头,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正这时,又一只漂亮自信的秋沙鸭登台,擂台赛正式打响。凤尧连忙抻长脖子去看。
咚、咚、咚。
密集而短促的鼓点,迅即如骤雨。两只秋沙鸭各站一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她们都顶着一头潦草狂放的刺猬头,挥舞双臂作鼓翅状。一时间擂台上飞沙走石,狂风阵阵,几乎看不清招式。双方隔空放技能,打得有来有回,一面出招,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凤尧竖起耳朵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对战双方在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抽出空来进行亲子知识竞答,简直不可思议!
两只鸟打得难舍难分。说时迟那时快,不过转瞬工夫,伴随一记精妙绝伦的腾空飞踢,一方落败,缠斗结束。败者骂骂咧咧退出众人视线,胜者自是得意洋洋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可谓不精彩。
秋沙鸭之战胜负已分,擂台赛却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陆续有凤尧叫不上名号的鸟人上台挑战,可谓各显神通,或文斗或武斗。赛事逐渐进入白热化,打动场面愈发恢弘动魄。整场擂台紧张有序,却并不十分严肃,与其说是比斗,不如说是为增添庆典氛围而进行的助兴节目,盛大,热闹,欢乐。
最后夺魁的选手却颇有些出人意料。她身形修长,窄肩细腰,身披厚实的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正脸却被浓密的黑发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五官面容。单从外表看起来,她的头并不像普通鸟人那样具备明显的鸟类特征。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除了大氅之下露出的一双酷似鸟爪的四趾足。
凤尧正疑惑着,忽听那个古怪的小木偶喃喃自语道:“姐姐,真的是姐姐……”
声息细弱,却近在耳畔。
凤尧心下一惊,下意识循声扭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右肩上趴着一只粉嫩雪白的小家伙,正是那恐怖小木偶,——大约是嫌弃自己个头太小看不清擂台,小木偶不知何时借着她的人体爬梯找到最佳观赏位。而凤尧看比赛看得过分入迷,居然对此毫无所觉。
凤尧顿时两腿发软,只觉得那肩膀也不是自己的了。不过此时,小木偶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咸鱼头的身上。她痴痴望向擂台,委屈巴巴地瘪嘴,眼眶泛红,很快就积聚起两汪晶莹的眼泪。
凤尧稍稍安心,同时心中不免好奇,难不成小木偶认识台上的那个怪人?
而这时,墨观至娃娃同样趴在猫猫头一侧的肩膀上。猫猫头显然比凤尧来得大方友好。他见墨观至好奇,干脆利落地两爪一抓,将小客人高举过头顶,慷慨地安置在自己那宽敞舒适的真毛脑壳上。
猫猫头还不忘指点墨观至,一只爪子朝擂台上摆了摆,口中说道:“那个就是罗刹魅喵。”
墨观至不明白,虚心求教道:“罗刹魅是什么?”
他说话时,双手一撑,身体下意识前倾靠近猫耳朵。
猫猫头只觉得痒,忍不住弹了弹耳朵尖儿。墨观至冷不丁迎面挨了猫耳朵的一记攻击,整只娃娃一歪,直接翻过身脸庞朝下砸去。猫猫头察觉后连忙伸出爪子去扶。
墨观至哼哧哼哧地扶着猫耳朵爬起来,重新坐好,小圆手轻轻拍拍小猫头以示感谢。
猫猫头又觉得头痒了。不过这一次,他认识到人类的娇弱,努力忍住了动作。为转移注意,他难得耐心地给人类科普起来。
“罗刹魅是一种煞鬼喵,女人枉死之后最容易喵喵变成罗刹魅。煞喵,就是一种青灰色的大鸟,回魂日时会从棺木里喵喵地飞出来,嗷呜,如果家里的人类避煞不及,就会冲煞喵喵喵。这样,死人喵就会变成煞鬼喵喵喵。成型的煞鬼长着鸟头喵喵,脸上都是毛毛喵,咕咕咕,脚趾头就是鸡爪子喵喵喵。”
猫猫头说到兴头处,还开心地举起自己肉呼呼、圆鼓鼓的毛爪子,努力合并几只乱七八糟凑不到一起的趾头,模拟鸡爪的模样。
小猫咪真的是很努力了。
墨观至:“……”
原谅他听完后脑海里只剩下喵喵喵的回音。
墨观至沉思片刻,努力从一大堆喵喵声中理清猫猫头的思路,用自己的话总结道:“你是说罗刹魅的本质是某种特定情况下形成的煞鬼,鸟首人身,通常是女子形象。”
附和他的是李山吾和严粟两位人间修士。他们二人倒是也知道煞鬼形式的厉鬼,只是道内叫法不同。李严二人继续补充道,罗刹源自梵语,本义也和佛教息息相关。被道教化用后,罗刹泛指一切恶鬼。罗刹魅,也有直接叫罗刹鸟或者罗刹女的,大多数都以禽鸟的形象出现。
在传统的丧葬仪式中,尸身会留在棺椁中,停棺几日后再下葬。八岁以下没长牙的孩子若早夭,正常情况是不会招惹煞的。而成年人离世后,魂魄会在回魂日时借煞殃魂归故里。若此时,冲撞煞殃形成罗刹魅,家中就会出现祸事,通常是有至亲病危。
凤尧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由好奇道:“那怎么避煞呢?如果每个成年人的鬼魂都会招来煞气的话,岂不是防不胜防?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自己的亲人生老病死自然而然地走了,他们的鬼魂应该也没啥怨气啊,会惦记着自家人的吧,怎么还会冲撞呢?”
凤尧的外婆就是最疼爱她的人。多年以前,外婆因病去世,还是小孩子的凤尧可从来没有怕过,甚至为了能见外婆一面,还偷偷躲在灵堂里睡了一觉。结果当然是无事发生,当时的她还对此失望不已。推己及人,凤尧总觉得煞鬼似乎并不是十分危险。
“非也非也,”严粟艰难地摇头晃脑,解释道,“咸鱼小姐你理解错啦,死人自身的魂魄和煞殃不是一个,就算他们对自家人好说话,一同回来的煞殃可不是好惹的啊。所以说,若非至亲至交,最好不要出席殡殓,更不要靠近尸身,以免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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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尧:“……”
大可不必。
凤尧本来还对所谓的业内专家心存几分敬畏,如今真的很难严肃对待李严二人组。严粟煞有介事推销业务的模样,真的和在地铁口拉人扫码入会的大学生有的一拼。
就……很不玄学,相当不玄学。
墨观至倒不如凤尧那般受到冲击。事实上,他认为冲煞这件事本身还是可以 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的。毕竟在古代城市化低的情况下,人类和动物们几乎共享同一片土地,居民家中偶尔有野生动物出没再寻常不过。
而且,尸身停在家中好几天,若处理不当或天气状况不理想,很容易就腐烂。腐败之物以及供果等食物极易招致食腐的鸟类或是其他生物。由此,死者家人见到棺木中蹿出一只鸟来也不算稀奇。而所谓的尸气扑人导致重病,同样可以从尸体腐败后产生有毒气体导致家人感染疫病的角度来解释。
当然,时至今日,墨观至已然见识到,——而且是深刻地见识到,——世界不为人知的属于玄学的一面,自然会开始努力去接受更加玄奥的解释。
不过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墨观至倒是从脑袋里搜刮出一些相关知识来。
“西游记里的铁扇公主,是不是就是一种罗刹女?”
严粟:“对头对头,当然艺术创作嘛,总是需要艺术加工的,肯定有夸张不写实的地方。”
墨观至若有所思,沉吟之后,他说道:“据我所知,西游记里创作的铁扇公主,也就是罗刹女,和鬼子母神有不少共同之处。
传说鬼子母生性残暴,喜欢生吃人类的小孩,却对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不惜大动干戈。这和溺爱红孩儿的铁扇公主如出一辙。被点化后,鬼子母转为庇佑妇孺的母神。虽然西游记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直接照搬到目前的状况有点牵强,但鬼子母的形象和鬼车有惊人的巧合之处。
她们都是妇女和儿童的守护母神。
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巧合视为一种提示。这个由某只蜃制造的幻境,出现为雏鸟招募合格亲鸟的招亲会,将成年人的魂魄作为玩具和补品供给孩子,由守护孩童的煞鬼赢得抚养权……这一切,一定都有目的。”
凤尧咕哝道:“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讨厌大人却对小孩十分友好的世界呢。”
就在这时,擂台上突兀地响起舒缓轻柔的摇篮曲。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歌声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温柔的河,流淌至四面八方,缓缓浸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很难形容这种特殊的歌声。它非高非低,不急不缓,并不独属于某个特定的人,但又似乎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能轻易拨动心弦,使每一个人听后,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个人。
那个特殊的人,被人类冠名以母亲的,那个人。
凤尧愣怔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抬头,视线如雏鸟那般寻寻觅觅。
是那只罗刹魅。
她在哼唱摇篮曲。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孱弱的雏鸟,小心翼翼,满怀爱意。她并不嫌弃雏鸟外表的不堪,也不在意雏鸟资质普通。她爱怜地抚摸他稀疏的绒毛,为他轻声歌唱。她掩藏在青丝下的那对眼眸,透过外壳,直直看向雏鸟瑟瑟发抖的灵魂。
此刻的罗刹魅,不再是一只煞鬼,而是一位母亲,强烈地爱着怀中的孩子,纯粹真挚,尽己所能,倾其所有。
眼见形容诡异的煞鬼正捧着那少年的躯壳,奇异地,凤尧心中生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或害怕。她是如此笃定,相信那只罗刹魅不会伤害怀中的雏鸟。
凤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越流越多。她难过,却也欣喜,像是重逢故人,像是再回襁褓。
她深切地感受到少年的孤独,他的不安,他的卑微,和他乏善可陈的短暂一生,一切委屈不平都在罗刹魅温柔的安抚中被逐一抹平。
他被爱着。
他沉浸其中。
他满心欢喜。
那是最纯粹的一种感情。
人在濒临死亡时,身体的每一寸都被难以名状的苦痛一一碾碎。他不会再想求而不得的身外之物,不会再想炽热的爱恋,不会再想未能实施的遗憾。他会放下尊严,放下执念,放下作为人的认知,涕泗横流,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只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带给他安慰。
他们可能从未被生身之母爱过,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刻的母爱。他们是世界的弃子,是无足轻重的旅人。然而,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母爱是何物,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母亲的形象。
或许,人在离开子宫的那一刻,穷其一生,都在找寻回归的路。
罗刹魅的歌声,唤醒了沉睡于人们心底的母亲形象。
凤尧喉咙滚烫,嘴唇嗫嚅数下,哽咽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并不认识那位少年,不知他的过往。
他在现实世界有家人吗?
有人真实地爱着他吗?
他还有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吗?
他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在被世界遗忘的阴暗角落,慢慢死去?
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为何满是决绝?
亲眼见证他人死亡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奶奶用了十多年仍舍不得扔掉的陈年抹布的老油味道,密闭的车厢里劣质皮革和酒鬼呕吐物的混合味道,梅雨天来不及晾干的男高中生的球鞋散发馊味和霉味,弥漫在电梯内源头却在自己脚底下的狗屎味……生命中一切令人作呕、难以忍受的瞬间一起涌上来,将她淹没。她想逃,她想躲,却无处可逃可躲。
凤尧永远都不想回忆起那样的一幕。她愿意不顾一切挽回这一切,回到平凡普通的每一天,回到无滋无味的生活当中。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受伤。大家只是沉闷地活着,面对各自琐碎的烦恼,而已。
活着,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
如果,只是如果,那少年留在这个幻境里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呢?那这里,是否就是他最好的魂归之处?
理智上,凤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在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在反驳,铿锵有力。
真的很荒谬吗?
成年人品尝过的苦痛,真的有必要让无辜的孩童也同样尝一遍吗?
她知道的,长大并不会治愈灵魂的创口,时间同样不会自然而然地平息一切。成熟并不一定带来成长,只会令人麻痹自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爱才足够?足够我们变得坚强,足够我们不畏严寒。
现实的本质是“真”,而不是美好。只要人还活在现实,就不可避免要遭受真实带来的苦。真正纯粹不掺杂质的美好和幸福唯有在幻境中才能得以实现。
若是一个人身处幻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拥有的幸福是虚假的,那么这种虚假究竟算是虚假还是他切身体验过的真实呢?
……
头顶的天空轰隆作响,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灯台倾倒,散得七零八落的五色彩绸一点即燃。火势渐大,朝四面八方蔓延。哭喊声,求助声,叫骂声……如浪潮涌来又一一退去。
“她入魇了,快快快!”
不知是谁在嘶声裂肺地喊叫着。
凤尧听不清,也不是很在意。
或许,她想,我可以做点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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