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小黑猫两脚踩在墨观至的大腿上, 两只前爪却扒在蛇饼船的边缘,探头探脑往下瞅, 同样八卦十足地听热闹。
墨观至摸了一把小黑猫顺滑的后脑勺,得到对方好奇的回望。墨观至清了清喉咙, 面上重新换上天真的忧愁, 口吻生硬,语带不安道:“他们好像游不过来呢,这河水会不会有危险, 太可怕了。”
小黑猫无奈叹气, 他选定的人类哪哪都好,就是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他略作思忖, 抬起一只爪爪, 轻轻拨弄脸颊的毛毛。再抬爪时, 素来不掉毛的小黑猫的指甲缝隙间夹出一小撮细碎的毛毛。
小黑猫噘嘴, 随意一吹, 猫爪爪一摇一挥,碎毛毛四散, 随风吹向下方。旋转着, 舞动着,毛毛最后化作一艘艘黑色的纸船,如枯木般悠然落在河面, 打着旋儿逆流往下走,朝着那些起起伏伏的脑袋们飘去。
入水的那一瞬间,张玄沄还以为自己死定了。血水扑面而来,从口鼻灌入,腥臭无比,令人作呕。那水意外地浓稠,与其说是河水,不如说是稀释的泥浆。
张玄沄拼尽全力扑腾四肢,作垂死挣扎。他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粘稠的血水冲刷着脆弱的眼眶,刺激得他泪流不止。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最后融入河水之中。只是扭动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竟毫发无伤。
血河之水并非如预感中那般冰凉刺骨。它更接近某种温泉,温度恰到好处,给瑟瑟发抖的躯体带来难得的一丝温暖。
张玄沄稍稍稳定心神,暗自祈祷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挥动双臂,双腿拨水,努力在水下维持平衡,同时四下打量。
阿波就在张玄沄的不远处与血水搏击。他的游泳技术显然不如张玄沄,只能以最原始的狗刨的姿势,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肚腩优势,在水里沉沉浮浮,活像一只大胖饺子开了锅。
张玄沄迅速别开视线,不忍直视。
其余人的境况竟还不如阿波。其中最惨的莫过于那个中年男人。早在落水那一刻,他就从昏死状态醒过神来,此时尖叫着、挣扎着,四肢并用,疯狂扭打,闹得水花炸开,血水四溅,好似活鱼下了油锅。
覆在中年男人身上的血水仿佛格外黏腻沉重,一个浪头打过来,压得他脑袋朝下,上下颠倒,久久无法浮出水面,只余下水面一连串急促的水泡。
眼见着他即将沉入河底,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一把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霎时间那手臂青筋暴起,主人猝然发力,拔萝卜似的将中年男人连人带泥拔了出来。
好心救人的正是李山吾道长。
一接触到空气,中年男人猛吸几口气,用尽全力剧烈咳嗽起来,继而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李山吾嫌恶地撤开手臂,艰难地往旁游动了几步。别看他还有余力救人,李山吾道长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身上早已不见了原本端方君子的那副做派,五官扭曲到近乎狰狞,显然也接近体力极限了。
饶是如此,他的肩头仍稳稳地扛着一个人。那人像只沙包似的拦腰挂在李山吾身上,四肢软趴趴地垂落,看样子已然昏厥。张玄沄眯眼看去,好半天才辨认出那人正是阳石山的弟子,李山吾的师弟,一位姓冯的小道长。
张玄沄看得愣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竟然是最好的那一个。正所谓对比之下才有幸福,他顿时觉得自己面临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了。
张玄沄的视线逐渐下移,蓦地瞪圆眼睛。只见李山吾身下的血水分外激动,如开水不断沸涌。而沸水之中,不断翻出一团又一团的蛇群。它们纠结缠绕,拼命挣脱彼此的禁锢。它们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毒牙。它们前仆后继,凌空跃起,试图扑上冯道长的小腿和手臂,撕下一块肉,咂出一口血。
那场面之骇人,登时令张玄沄头皮发麻,喉头不断涌出酸水。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又一个红浪袭来,他只能再次投身血色的洪流之中。
如此,众人在血河中徒劳无功地扑腾了好一会儿,虽没能脱身,却也暂时无碍。然而很快地,形势急转直下。
最明显的变化是水温。血河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只在四五个呼吸之间,温度就升高至肉身无法忍受的程度。
张玄沄只能甩开臂膀,奋朝前游去,试图逃离如岩浆般令人窒息的血水。他睁不开眼,他无法呼吸,他浑身血液沸动。仓皇间,他不知应该朝哪个方向游,只能凭借本能,摸索着,往墨观至和小黑猫消失的方向努力。
好热啊。
张玄沄扬起脖颈,嘴巴翕张,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年糕,在高温的炖煮下,越来越软,越来越糯。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烫熟之际,一股诡异的凉意袭来,瞬间浇灭了他周身的热意。
张玄沄浑身震颤,生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血河竟然变凉了。
不、不仅仅是变凉。原本还在沸腾的血水瞬间冻住,河面结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粉色冰层。
张玄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一时茫然无措,就听耳畔传来严粟的厉声叱喝。
“别愣着啊,快动起来!千万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冻死!”
张玄沄的手脚比脑袋率先响应,径直摆动起来。这一动,他才意识到原本包裹着自身的血水已经开始结冰。他只能憋着一口气,增大气力破开冰层,继续游动。冰壳破裂,碎成一根根尖利无比的利器,直直扎向他的四肢百骸。
太痛了。
张玄沄眼冒金星,眼泪盈眶。水中利刃如麻,刺肋穿胫,痛彻入骨。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一半是岩浆滚烫,一半是冰水砭骨。
我会被活生生痛死吗?还是力竭后被淹死……
张玄沄脑中一团浆糊,无法思考,甚至连害怕的念头也提不起劲来,只能麻木地、机械地摆动四肢,朝上游动。
“站起来!不要游,站起来!”
远传传来一道男声,响亮、坚定、有力!
不是严粟的声音。
是墨观至!
他的话如同迎面的一记闷棍。张玄沄一个激灵,瞬间恢复清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玄沄本能执行了指令。他双脚向水下用力,隐约能感受到足底坚实的触感。他一咬牙,猛地起身,哗啦啦,他竟真的站了起来!
张玄沄这才发现,原来看似汹涌的河水并不深,只将将没过他的脚踝。
阿波同样坚定地听从了墨观至的话,此时也稳稳地站在血河之中,水面却在他的膝盖位置。
见二人安然无恙,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效仿他们。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张玄沄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诧异地发现明明身处同一条河,每个人站起来 后,身体入水的深浅情况却各不相同。
最浅的是张玄沄、柳槃和杀猪法师,他们三人此时都只湿了脚,水面都在脚面附近。
严粟和李山吾站直后,水到他们的小腿肚。
其余人都比他们入水深,大多数人卡在腰腹部,严重的也有到胸口的。其中,又以中年男人和冯道长最危险,两人都淹到脖颈处了,只露出一颗脑袋,靠着同伴的搀扶才堪堪在水中站直身体。
墨观至远远看见这一幕,也讶异得瞪大眼睛。
小黑猫瞧了,却不以为意。
既入奈河,各人业因,各有深浅。
只可惜,人类听不懂小猫咪抑扬顿挫的喵喵声。此时,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由小黑猫的毛毛变化的小纸船上。只见小纸船们晃晃悠悠,优哉游哉,直到这时,才缓缓抵达张玄沄等人跟前。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搞不清楚状况。但谁也没有力气再作思考,无需多言,一个接着一个,四脚并用,艰难爬上离自己最近的小纸船。
待所有人就位,小纸船像是有灵智一般,调转船头,有条不紊地组成齐整的船队,顺着血河流淌的方向,自下而上,朝着天穹悠然驶去。
蛇饼船在最前头,闷头赶路。
滚滚血河之上,一支船队随浪浮沉。这样的画面属实震撼且诡谲。
按照古越人的理解,阴间是阳世的逆向反映。尘世的地狱在地底,那么相对地,在天上,必有一个对应的“地狱”——血湖。
天堂即是地狱,地狱亦是天堂。
亡魂前往血湖的过程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直达天界。而此行,走的自然是“水路”。亡魂若非禳灾成仙,并不具备特殊的法力,由奈河前往血湖,自然要搭乘交通工具,其中又以船只最合理。
由此,古越人多崇尚船棺葬。事实上,在大多数古老文明的丧葬仪式中,——例如古埃及,——都存在“船”的意象。船,将亡魂运送至往生,由死向生。
死亡,就是一场乘船进行的水上旅行。
莫名地,血河逐渐平息,红水变得愈发清澈,好似和方才那条红涛翻涌的血河判若两河。
船队行驶得更加顺畅。慢慢地,后头的小纸船迎头赶上,越来越近,近到墨观至能清晰看见每个人脸上惊恐和疲惫交织的复杂神色。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血水腌透了,每个人看起来都红彤彤、亮晶晶的,好似一颗又一颗奇形怪状的冰糖葫芦。
墨观至心念一动。
接着,在众人惊颤的瞪视下,墨观至俯身,伸双手,捧起一小抔血水,凑近唇边舔了一口。
张玄沄捧着脸,尖声连呼:“卧槽卧槽卧槽!”
阿波吓得直接跌坐在地,力度之大,差点凿穿船底。
墨观至面色如故,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怎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奇葩事。
众人脸色的表情凝滞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现场估计只有小黑猫还能保持冷静。他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人类沾了水渍后显得愈发殷红的唇,似乎在问,好喝喵?
墨观至轻笑,将濡湿的食指凑到小黑猫的嘴边。
小黑猫紧紧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圆脑袋摇摆几下,终于还是很给面子地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唔,甘甜、清爽,是红糖水的味道。
原来既不是番茄锅,也不是红汤辣锅,而是红糖锅。
小黑猫眯眼,瞬间丧失食欲。
第86章 破
墨观至和小黑猫品评完红糖版的血河锅底, 一致得出“不太美味”的观点,转头一看,却见其余人依旧怔愣原地, 目瞪口呆,显然是被一人一猫这一番奇葩的操作震慑到了。
小黑猫眯起眼睛。
墨观至直觉不对, 辩解道:“其实, 我可以解释。”
张玄沄顿时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没没没, 正如人类的XP是自由的,你的口味也可以独一无二, 我们不存在、也不会有任何歧视。”
墨观至:“……”
随便吧。
墨观至轻咳一声, 决定主动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我怀疑,所有的一切都和‘破血湖’有关。”
破血湖?
严粟等修道之人闻言若有所思,阿波等普通民众则是一脸茫然, 虚心地看着墨观至, 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墨观至也不多废话,简洁明了地概述了破血湖相关的民间习俗。所谓破血湖, 其实是指通过一系列特殊的殡葬仪式安抚女子的亡魂, 从而达到所谓的“净化女子污浊的血液”, 驱邪除煞, 禳灾安宅的目的。
传统的“破血湖”科仪借用了古越人对“船”的信仰逻辑。仪式通常在黑夜里举行。亡者家属请道婆道公至家中, 设法坛,摆祭台。烛火摇曳中, 道婆道公口念咒语, 手执木剑,带领死者家属反复围绕一张八仙桌转圈。
八仙桌下通常会挖出一个圆形小坑,铺上一块红布, 象征血湖;内置一大碗红糖水,象征血水;红糖水旁,摆放一艘小木船或是小纸船,船里是牌位,象征亡者的灵魂。小坑旁,平铺一张红纸,撒上米粒,排列成四个大字:血湖地狱。
道婆道公一路挥剑作斩杀状,唱唱跳跳,口中念诵亡者的生平:某某氏,何时何地出生,是谁家的女儿,是谁家的妻子,是谁家的母亲,一直唱到她的离世。而后,道婆道公一把翻开八仙桌,家属们急忙围拢过来,分喝那碗红糖水。最后,道婆道公掀翻木船,取出灵牌。至此,破血湖仪式才算完成。
家属们喝干红糖水,意味着象征罪孽的血湖之水流尽,亡魂不再受到禁锢,可以飞升至极乐世界。由此,亡魂们不再需要船的引渡,故而道婆道公需将载着亡者灵魂的小船打翻,协助亡魂彻底脱离血湖阴间。
不仅巫、道有破血湖的科仪,佛教亦有“般若船”之说,乘般若船,“度越生死海,达于菩提彼岸”。可见船确实是极其古老的死生意象,然而它在现世却并不十分流行。
只因在汉人普遍的幽冥观念中,奈河之上有奈何桥,亡魂过奈河,靠的是双腿行走而非乘船。奈何桥一般有冥吏恶犬看守,只允许无罪之人通过。而那些罪孽在身的亡魂,则会被直接踹下去,只能肉身泅水渡河。据说奈河里有会啃噬灵魂的铁狗铜蛇,底下淤积的全是朽骨腐尸,想来并不会是一场愉快的游泳。如此千辛万苦过了河,依旧不是终点,亡魂还得整装谒见阎王判官,清算生平。
只乘坐一艘小船,亡魂就能自行前往极乐世界,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偷渡”,很不符合普罗大众行善积德为往生的价值观。无怪乎在现代,一般人并不熟悉破血湖的民俗。
墨观至正是联想到血湖以及破血湖的民俗,又看落水后的同伴们面色古怪,才会想要亲口尝一尝血水的味道。事实证明,血河之水正是红糖水,可见它与破血湖仪式有着微妙的关联。
墨观至说的并不复杂,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如今,他们已然乘坐上小纸船,似乎脱离了险境,正走在一条直通极乐的康庄大道上,总比自己亲身泅水来得痛快。
墨观至却没有那么乐观。按照以往和邪祟们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所经历的血湖多半也只是糅杂了各种民俗传闻的大杂烩,只起到一个概念上的作用。好消息是他们多半并不会因此直接“上天”,坏消息是幕后之手心怀恶意,他们很可能真的会上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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