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湘抬眸,有些迟钝地向裘弈看去。

裘弈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行神道君觉得自己的协议道侣此刻需要一些话语上的安慰,可他不知要如何安慰,只是下意识唤了一声对方。

许多人的视线已经在他身上驻足许久,似乎是想要看看身为道侣的他要如何安慰才失了门中徒子的道侣。裘弈知道现在不是个演绎道侣的好时候,可也不该是个什么都不做的时候。

就算没有协议道侣这层身份,他与萧湘,也算是关系亲密的好友了。

好友之间,若要安抚对方,需如何做呢?

——裘弈完全不知道。

毕竟这是裘弈八百年来第一次有这等关系的好友,他平日里也并不在意旁人是如何与亲友相处的。

他眼中显现出点窘迫和局促来,似乎是为自己什么都不懂而感到有些羞愧。

场中提笔正欲作画的顾人还听到行神道君的声音在自己的识海中荡开——是传音入密!

他一个激动,差点把自己面前铺好的画纸给撕了。行神道君平日里冷言寡语的摆着张面瘫脸,极少同他们讲话,突然找他,这是为了何事?

“灵钧。”

顾人还摊开记录本,回应脑海中的声音:“我在我在,道君有何吩咐?”

行神道君迟疑地问道:“平日里,你是……如何安慰好友的?”

安慰好友?顾人还在识海中说道:“这得看是哪个朋友、因为哪件事伤心难过了。”

话音方落,他敏锐地嗅到一个可能性,于是试探地问道:“幽明道长……现在很难过?”

行神道君沉默,却与默认无异。

顾人还又得寸进尺地问道:“能问问道君……幽明道长是因何而难过吗?”

“……”长老观众席上,裘弈和萧湘依旧在对视。这幽明长老也是好耐心,居然还在等着行神道君的下文。

“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去世了。”裘弈谨慎地总结道。

“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啊,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和静一静。”顾人还回想着自己以往是怎么安慰这等境况中的人,一一说道,“你可以牵着他的手,用力一点,向他表示你还在,让他安心;或者抱抱他,让他靠在你的肩头休息,跟他说如果特别难受的话可以对着自己哭出来,无论对方哭诉什么自己都会接下,要顺着对方的话去安慰。”

“如果是道君与幽明道长这等亲密的关系,道君也可以试着轻吻道长,再做上述我说的那些行动。”

裘弈默然片刻,问道:“这些,都要做么?”

这若是放在平常,顾人还肯定得撺掇着行神道君把上述方法都试一遍,他就爱看清冷剑修崩人设的戏码。但今日道君都走投无路地来询问他了,那幽明道长应当是真的因为重要之人的亡故而感到特别难受,不是他能闹着玩的时候。

他仰头,望向长老观众席上正在相对无言的裘弈和萧湘,轻叹一声。

“道君就牵着道长的手吧。”顾人还收起自己的记事本,蘸墨作画,“陪在道长身边就好,若是不会说安慰的话,便只用动作安抚。”

“好。”

行神道君传音的余音在脑海中消失。

顾人还在画纸上用丹青勾勒出一个美人的身形,抬眼再看长老观战席,想瞧瞧行神道君是如何安慰幽明道长的。

两位冰灵根剑修前辈并肩坐着,已经不再对视了,只是——

顾人还紫眸微动,看向两人放在行神道君膝头上的、相牵的手。

“……”顾人还无声地勾唇笑起来。

哎呀……

第35章 荒野魔泣

在修仙界中,有许多无宗无派也无其他生灵栖息的荒地,有些荒地被魔修作为领地使用,有些荒地上因为煞气瘴气太多,依旧荒凉着,无人踏入。

位于东洲修仙界西北方向的一块荒地,此处瘴气横生,此处原本是一副山清水秀之貌,只不过百年前有邪魔在此作乱,被正道之人斩杀后血肉落地,坏了此处的环境,使这里的土地含毒纳污,种不出绿植来。

这里数十年不曾有活物踏入,今日却有些热闹。一个真魔和一个魔修缠斗至此,看样子像是对打到了魔气枯竭的程度,已经抛却了能够体面对打的一切方式,正在剧毒的土地上翻滚,用拳头互殴。

拳头落下所带出的魔血迸溅在土地上,将此处的环境又污染了一份。

那真魔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妖貌近邪,一道赤红魔纹竖立在额中央,通身穿着能看出正常时的体面,但此时遍身的衣饰已经在满地乱滚中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真魔面色癫狂,一边落拳,一边似哭似笑地念叨着乱七八糟的话。

“竟敢、偷窃……本尊的东西!”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不是挺能跑的吗?继续跑啊!狗杂种!!”

“拿着它害人了是不是?是不是?本尊怎么看这法杖上面多了几百条人命啊?啊?你杀了谁?”

真魔原本跨坐在魔修身上,此时突然坐直,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魔修一把提起来,但对方的下半身还被他压着,因为这一扯,对方的上半身从腰开始皮肉筋骨尽数断裂,竟硬生生让他提断了肉身。

那魔修就这么咽气了,黑袍的兜帽滑落,一张看不清具体面目的脸暴露在瘴气中。

真魔就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张看不清面目的脸上,他怒而狠声问:“杀了谁?你用它杀了谁?!你说啊!你说啊!!!”

“你不说……他们又要怪我了……哈哈……他们又要指责我了……”

真魔突然扔了魔修那半截身体,神经质地坐在地上,抱腿将自己缩成一团,一双赤瞳满是畏惧地瞧着周遭的瘴气,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指责他的人,且不止一个。

“不是我……不是我……”

真魔抱着自己的脑袋疯狂摇头,声音从颤抖到尖利,歇斯底里。

“不是我!不是我!!你们都看不见它吗?你们都看不见吗?黑稠的,在每个人的心里啊……”

他的视线突然落到一旁插在地里的法杖上,连忙四肢着地爬过去,将法杖抱在怀里。

“师父……师父……”

“徒儿好痛啊……我好痛啊……”

“师妹她要杀我……她要……要将我献祭……师父您快拦着她啊!她要杀我啊!!”

“师兄也要杀我……师兄也要杀我…………”

“我想要师弟……我想要房师弟……”

“我呜呜呜呜师父……师父救我……救救我…………”

真魔握着法杖,疯疯癫癫地倒在地上,一会哭一会笑,说些胡乱的话。万千魔影在他濒临崩溃时在背后显现出滔天虚影,又在他神智回笼时消散无踪。

他死命地将一些从自己身上散溢出去的黑色雾团收回体内,经脉在皮肤下呈现出黑色脉络,遍布全身。

“救我啊……”

凄怆至极的哀叫声在荒野上飘散,许久后,数百阴魂从此处得以释放,尽归阴曹。

……

萧湘抱着一丝侥幸再入鬼市,去找殷鬼使看命薄。

不过今日殷鬼使不在,只有上次那名姓席的鬼将在这里。

“我帮你看也行,不过……”席彻衍有些犹豫。

萧湘拿出一个装着灵石的乾坤袋。

“不是,我不是要灵石的意思!”席彻衍将那袋灵石推回给萧湘,劝说道,“命薄按理说不能给活人看,因为这是死人才能知道的东西,活人看了会出乱子不说,看的那个凡人也会因此折寿。仙长您修仙是为了长命百岁,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损耗寿元?”

“相干。”萧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那是我宗徒子。”

“真是一点没变……”席彻衍偏头嘟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生死簿。

他翻了翻萧湘提名的那几个太清宗徒子,跟萧湘说道:“这几人在前日魂归地府,我们已经按照他们的生前所行分别安排走了,只是投胎还要等一段时间。”

“魂归地府了?”

萧湘闻言有些惊讶,裘弈的神色也稍微松动,两人忙问:“他们的魂体可有受损?”

席彻衍摇头:“他们倒是没有,不过其他同时段回来的死魂都缺斤少两,补魂局那边正在赶工……”

“可知是从何处回来的?”萧湘追问。

席彻衍摊手,“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们是被何人所杀?”裘弈再追问。

席彻衍无奈道:“生死簿只记载有魂之生灵,杀他们的东西不是个有魂魄的,生死簿上没写。”

萧湘:“被杀死的鬼魂会记得这个无魂生灵吗?”

席彻衍:“那你们来迟一步,那批魂全都喝完忘情汤了。”

见面前俩活人都沉默了,席彻衍试探地问道:“要见见你们的徒子吗?”

裘弈看向萧湘,萧湘摇摇头。

“既已身陨,此世的羁绊便断了,何苦再沾上念想,囹圄己身。”

从鬼市出来后,萧湘又算一卦,依旧算不出那顾灼华身在何处。

“……”

“……”

“回一趟太清宗罢。”裘弈提议道,“如今群芳宴宴罢,先前同众徒子说好的酒会……”

极北之地的狂风割人,萧湘为两人下了一道避风的结界,应声道:“……好。”

太清宗那些从群芳宴回去的徒子已经知道邪修杀害了余友良等一干同门的事,皆郁郁许久。

太清宗众徒子少有在外殒命者。

与敢赴绝险、满修仙界闯荡、到处去寻找机缘的其他宗门徒子不同,太清宗徒子更注重修身修心,平日里修行的方法就是诵经、清修,有心的话,再出去游历一番,为路遇的凡人驱邪祈福、消灾减祸。

其中能算得上危险的,也就是在斩妖除魔时可能会遇上搞不定的妖魔,传急信回宗求援,幸运的话便能撑到救援,不幸的话便丧命当场,但少有后种情况。

余友良等一干人的死亡,除却他们的直系师长和知交好友伤心外,最难过的便是萧湘。

因为事发当时,有能力救人的萧湘就在不远处,可他没有及时发现。

萧湘和裘弈带着梅花酒去余友良等遇难徒子坟前时,见余友良的坟前坐着个人。

暮成雪盘腿坐在墓碑前,一手按剑,一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石碑上刻着的姓名。

两名大剑修见状,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等着。

“我们……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