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转头,看向拖着自己的裘弈,怔怔问道:“你能看见?你能看见它们?”

裘弈没应。

顾灼华的手与缚魔丝抗衡着向裘弈伸出,那些丝线深深勒入他的皮肉,割出密密麻麻的血痕,可他跟感觉不到痛似的,执着地抓住裘弈的衣摆,手上的鲜血无法浸入那件衣物法器,顺着衣料滴落在土地中,将泥土污染。

“你能看见!你能看见它们!!”顾灼华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裘弈,神色癫狂,“你知道什么杀了它们吗?我、我存不住了……我快不行了,我不知道怎么杀了它们……我到处问,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看不见,他们怎么看不见啊啊啊啊啊!!”

“……”裘弈皱眉。

萧湘一手做剑诀,竖在唇前,向顾灼华道:“噤声。”

话落后,顾灼华忽然就哑了,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神智絮乱,难以沟通。”萧湘放下手,看向裘弈,问道,“‘黑色雾团’是何物?”

裘弈将自己从魔域结界中拔出,收回心魔,向萧湘解释道:“人心生恶念,无论大小,便会产生黑色雾气,大多呈现团状。过去吾以为那是魔,可此物与魔又不完全相同,寻常修士无法可视。此物若是在一人身上聚集过多,便会操纵人作恶;若是在一处地域聚集过多,便会使此地出现灾殃。”

萧湘思索道:“据方才顾灼华所言,此物被一只‘除祟犬’称为‘邪祟’,是当年导致玄清宗灭门的真凶。”

裘弈问道:“你信真魔所言?”

萧湘道:“他曾经是人。不过湘不会全信,还要再问。”

他在顾灼华面前席地而坐,伸手为顾灼华擦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萧湘。”裘弈略显审视地看着跪坐在地的萧湘,淡声道,“你很特别。人心产生杀念时,往往会随之产生恶念,但,你先前说想杀顾灼华,包括曾经在人间杀凡人时,心生杀念,却并未生祟。”

“……”萧湘面色无变,问道,“道君的意思是……?”

裘弈松开手里拖着的顾灼华,移步半跪在顾灼华身边,面向萧湘,接着说道:“人生恶念,若无外力干涉,祟就会滞留在人身上,越积越多。吾往昔屠魔时,走过四海八荒,见百相众生,皆身负祟气。唯有你——”

他抬手,食指指尖轻触萧湘额中的鹤红,缓声道:“身外无尘,万中无一。”

“吾很好奇,你是起不了恶念,还是对万物无厌?”

萧湘看不见祟气,只是说道:“湘是真想杀顾灼华,他虐杀我宗徒子。”

裘弈收回手,好奇地问:“你不想虐杀他,以此为徒子们报仇么?”

萧湘摇摇头。

就在裘弈要以为萧湘是什么大善人时,萧湘接着说道:“魔以苦痛为食,师兄曾对湘说过:别让它们爽到了。”

裘弈:“……”

原来是这样。

他又问:“那你为何愿意倾听顾灼华说的疯话?”

“只是疯了,话不一定是胡话。”

萧湘一边跟裘弈说着话,一边为顾灼华将散乱的墨发束起,耐心地仿佛在照顾幼童;而顾灼华也乖乖不动,任由萧湘为他束发,那场面丝毫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仇。

“况且他说的‘邪祟’,不就是道君眼中的真实么?”萧湘面无表情地用发带在顾灼华的脑袋后面绑了个蝴蝶结。

裘弈觉得萧湘言之有理,便没有再问,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

将一头乱发束起后,顾灼华惨白的面容尽数展现在旁人眼中,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

当初在再现幻术中,那个杀害太清宗徒子的邪修面容模糊不清,看不出究竟是谁,若论身形,也比如今他们面前的顾灼华要小上一圈。不过修仙界暂时改变身形的法术有许多,究竟是不是顾灼华杀的人,萧湘还不敢下定论。

如今令萧湘格外奇怪的一点是,顾灼华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千岁魔尊,更像是一个脆弱的小魔修。按照当初幻术中所展现的邪修的实力,若他与裘弈对上的是杀害徒子的那名邪修,可不会这么轻易地便将其压制住。

“顾灼华。”萧湘解开方才对顾灼华施加的禁言术,他再开口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冷,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责备的情绪,“湘有许多事想要问你,你若有委屈,便细细道来,莫要说些疯话,不然无人愿听。”

顾灼华闻言,怔怔地抬头看他,一双赤眸中有些许不可置信。

片刻后,他夸张地咧开嘴角,笑起来。

“我说什么都是疯话……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都不听……你们都不愿听……”

眼看着顾灼华又要狂叫起来,裘弈不耐地又是一拳打在顾灼华的脑袋上,手动给顾灼华噤了声。

这一拳太令人始料未及,萧湘下意识将顾灼华偏向自己的脑袋护住,不赞同地看向裘弈,“道君。”

裘弈活动手腕,骨节咔咔作响。他没理会萧湘,冷声对顾灼华道:“吾对魔的耐心不及这位黑衣道长,你若不想同他好好交流,便来同吾的拳头交流。”

顾灼华满眼畏惧地往萧湘怀里缩了缩,裘弈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为何愈发不耐,伸手想将顾灼华从萧湘怀里拽出来,却被萧湘用拂尘拦住。

“……”裘弈作罢,收回手,扭头不再看这一人一魔。

“湘信你,让湘听听你的话,如何?”萧湘摸摸顾灼华靠在自己怀中的脑袋,默默收了收自己的腿,免得插在顾灼华胸前的两把剑割到他。

此时萧湘的脸上还是没有神情,语调也没情绪起伏,不然真要像个慈父了。

顾灼华抬眸看他,眼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数次嚅嗫,却终究未发一言。

萧湘见状,又耐心道:“你若不知从何说起,便湘问一句,你答一句,不想回答便摇头,如何?”

顾灼华瞪着眼睛看萧湘,没反应过来似的,依旧未发一言。

看向别处的裘弈将自己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好……好。”听到骨骼作响的声音,顾灼华一脸担惊受怕地揪住萧湘的衣袖,颤声说道,“你要信我……你问了,要信我……”

“从来无人问过我……从来无人信过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你不能不信……”

“你不能不信……”

“嗯。”萧湘又安抚地摸了摸顾灼华的脑袋,“第一个问题。太清宗徒子,可是你杀的?”

第41章 疯言真语

顾灼华茫然地看着萧湘,“太清宗徒子?”

“是。数年前,有一邪修在青云宗群山外将几名身着黑白道袍的修士杀害,其中身着明黄道袍的修士被虐杀致死。那名邪修,可是你?”萧湘问道。

“我不是邪修。”顾灼华突然十分清晰地说道,“我师承正统,不是邪修!”

萧湘没有被顾灼华突然清晰起来的口齿转移走注意力,冷静道:“湘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顾灼华怔怔痴痴地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记得杀过……这百年来,我应当只杀过一个邪修……他盗我法杖!对,他拿着我的法杖,用法杖杀了好多人……我把那些人的魂放走了……都放走了……”

和席鬼将说过的魂归地府一事对上了。

萧湘心道:看来顾灼华不是那个杀害太清宗徒子的邪修。

邪修杀人集魂就为助己修炼,顾灼华虚弱至此,却将百魂放走,看来不是靠此修炼,或对此道无意。

裘弈歪头问萧湘:“信了?”

萧湘抬眸问裘弈:“演的?”

裘弈不答,继续看向别处。

他看不出来顾灼华是不是演的,习惯让他不能轻信魔言,但他之前已经信过一个魔主了。

可顾灼华也没道理演这么一场戏给他们看,这只魔现在连维持清醒神智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应该没脑子去谋划别的。

萧湘问顾灼华第二个问题:“千年前,玄清宗被何物屠尽?”

裘弈觑着他怀里的顾灼华:不是他么?

“被邪祟。”这个黑衣人没有反驳自己的话,也没有说信或不信,但这就足够了。顾灼华神经质地回答萧湘的第二个问题,“宗里突然出现一个大邪祟,不知道是谁的……他侵占师弟的神智,操纵师弟去滥杀……然后师弟就被他们杀了,他们骂师弟,骂师父,骂玄清……他们骂师父教妖怪本事,自食恶果,可师弟是草木妖……他、他不敢杀人的,他一直不敢杀人的!”

“师父看不见那个邪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出去找办法,回来时,看见宗门里在互相残杀……我拦不住,红妆长老想去无念殿杀师父……我情急中杀了长老……我杀了长老……我杀了……红妆长老……”

顾灼华又开始哭哭笑笑起来,他笑得胸膛振动,两把剑在他的血肉间碾磨,才被魔力修复的创口又开始流血,淌得萧湘的道袍上全是血迹。

“都死了!都死了!!师兄也要杀我!!!”他疯魔地嘶吼,满眼血丝发黑,揪住萧湘的衣襟,想要凑到萧湘跟前,但被裘弈摁住,“师兄把师父带走了,是他杀了师父……仪宣!他一直不是个好东西,那大邪祟肯定是他弄来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裘弈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认命地闭上眼睛忍受顾灼华的惨叫。

眼睛刚闭起来,他猛然意识到顾灼华话中提到的一个人。

“红妆?”裘弈将赖在萧湘怀里的顾灼华拽到自己跟前来,急问道,“你说你杀了红妆?”

“是啊……哦,师父舍不得他们,把门中死去的、还留有全尸的人都做成了人傀……就是现在的玄清宗。”顾灼华又忽然安静下来,呆呆地说道,“红妆长老还活着呢,我前年还见她在山间走动……只是修为不会有变化了。”

裘弈和萧湘相视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愕之色。

玄清宗中……有许多人傀?

“人傀”是指将死者的尸体通过各类天材地宝补好,再将其原本的魂灵或是其他生灵的魂灵通过秘法禁锢在尸体内,炼制成有着自我意识的傀儡,化为己用。

不过此道被修仙界列为邪道,因为被制作为人傀的魂灵极大多数都不是自愿的,还要事事听命于炼制它的人,不得超生。

“人傀术”是禁术,详细的秘法在修仙界的明面上没有流传,为谁所创已无记载,只是千年前,不还仙君顾微尘在整理修仙界典籍时,曾将人傀术制作步骤中缺少的地方加以补足,收录在《七十二禁术当中》。故此,又有人称人傀术为不还仙君所创,不然如何得知那缺少的制作步骤?

他们数次出入玄清宗,裘弈甚至与红妆交过手,都未曾察觉异样,由此可见,不还仙君这制傀之术了得。

他宗之事,两人不好妄加议论,便权当做不知此事。

萧湘又问顾灼华:“那个大邪祟,后来如何了?”

“……在这里。”顾灼华拍拍自己沥血的胸膛,“它在我的躯壳里。邪祟会依附在活人□□上,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出去作乱……就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缓缓抬眸,看向裘弈,满怀希冀地问道:“你知道怎么杀了它吗?……你知道吗?”

裘弈摇头,道:“怪不得吾看你便如见一团黑雾,真魔都不至于如此混浊。”

顾灼华眼中的那点光亮暗淡下去。

萧湘再问:“为何要在凡间刻下数以万计的纳运符文?”

“拿凡人气运给修仙界用啊。”顾灼华的神智似乎清醒许多,不再发癫,低声道,“不然修仙界如今何以有此等盛况?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入仙门修行……千年前,天道就想将修仙界毁了,最初,北边那根龟足倾塌就是一个征兆……”

他问萧湘:“你见过北边龟足坍塌后的天吗?”

萧湘摇摇头,“千年前,湘还未出世。”

顾灼华颤巍巍地抬手,凝血的指尖指向他们头顶的天,“这里的天和地……合为一体,此处的万里荒土,就是那时让塌下来的天砸的……一直都好不了……”

“然后你取恩师的仙骨,将此处撑起?”萧湘顺着说道。

“嗯、嗯……擎天龟足是神器,师父的仙骨也是神器……那时的修仙界,只有师父的玲珑玉骨这么一件神器……只有它能撑……”

“我被虚名蒙了心……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裘弈问:“天道为何要毁了修仙界?”

“因为修仙者……就是蛀虫。”顾灼华方才的忏悔神色一扫,低笑一声,语调通顺起来,“凡间,凡人会创制工具,更改山林河湖,生产万物,能在百年里生出许多或悲或喜的故事,最终尘归尘,投身轮回,转世为他物,再为人间添新章。修仙者能干嘛呀?活个成百上千年,老不死的东西,一直耗用天地灵气,又对这尘世没什么贡献,千年后升仙,再成神,不会老死,一直活在天上碍天道的眼,还总是妨碍天道看庸庸尘世,总想着逆天、弑天。”

他讽刺地笑道:“天神……他们生长的地方、修仙界都要毁了,你看他们有神下来救过修仙界吗?他们有给修士指过一条明路吗?你们该不会以为……凡尘能好好的,是因为有天神保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