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拂衣?”罗万劫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随便看向落樱顶的某一处,似是要躲避裘弈可能看过来的视线,将自己眸中难掩的哀愁都藏好,“她的修为也要走到尽头了,早就开始打算收亲传徒子继承自己的衣钵。”

裘弈不再说话了,因为除了罗万劫和李拂衣两位师姐,他还真记不得宗内还有谁实力上乘。

他……从来不记这些,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罗万劫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你从入门起便不与宗内其他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的,这么些年了,也不收个徒子,整日闷在落樱顶上。我和李拂衣一致觉得你不喜欢上清宗,只是承师父他老人家的恩情,便暂时留在这里,不过师父去后,你也没什么牵挂了,随时可能离开。”

裘弈又突然道:“离了上清宗,吾还能往何处去?”

“哪都行啊,修仙界辽阔无垠,你本事又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罗万劫耸耸肩,想让自己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她今日来找裘弈,已经做好了如果撕开表象裘弈就会离开宗门的准备。

但做好了准备,不代表她不紧张。罗万劫苦笑道:“我真是怕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你心里有什么事,从不同我讲。”

“……”裘弈沉默片刻,心虚似的低声道,“师姐,吾一直待在落樱顶,其实是怕万一哪天出门,回来时得知宗门把吾扔了,不让吾进山门。”

罗万劫感觉有点不对劲,她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裘弈,诧异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吾除了练剑什么都不会,不会指点门中徒子,也从来不处理宗门事务。将吾捡回来的师父仙逝后,吾就没什么借口留在上清宗了,旁人对吾有异议,吾可以将他们打服,但若是身为宗主的师姐要将吾赶出去,吾……总不能打师姐,只能离开。”

裘弈的声音更低了,他垂眸看向自己掌心中的一片樱花瓣,说道:“吾不想走。”

罗万劫目瞪口呆地看着裘弈。

“师姐这是何神情?”

“……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一长串话。”罗万劫怔愣过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所担心的事,也是对方所反向担心的事。

明明说清楚了便没有什么事,却因为怕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而拖了几百年才知晓对方的担忧,谁都不肯先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想想,真是又无奈又好笑。

师姐弟静静地在樱花树下坐了一会儿,罗万劫先开口打破沉寂。

“裘弈,修仙界虽然普遍慕强,但单纯地强而不受人敬仰的存在,那都是些邪修。”把话说开,罗万劫彻底放松下来,她向后靠在樱花树上,抱臂说道,“你得让宗门里的大部分人都认可你这位长老呀,不然等到需要你领导宗门时,你怎么能让徒子都真心追随你、拥护你呢?”

裘弈:“吾可以打服……”

罗万劫面无表情地说道:“以后你但凡再碰上困难就立马用武力解决,我就先解决你。”

裘弈沉默片刻,脑子里硬是通了一根筋,他难得懂事地向罗万劫询问道:“那吾该如何做呢?”

“如今的修仙界,要论起最受其门人爱戴的高修者,当属太清宗幽明长老。”罗万劫用力拍拍裘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冰灵根剑修,应当有许多共同话题。师姐这就向太清宗掌门传一道符信,为你求一个去太清宗向幽明学习如何受门人爱戴的机会。”

听到“幽明”二字,裘弈神色微微一顿。

有点熟悉的道号,是谁来着?

裘弈正在回想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一名小婧子突然御符飞来,大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宗主宗主!山门外有位一身黑的化神期修士,说自己是太清宗萧湘,今日登门拜访,要赠行神长老一枝新雪!”

罗万劫再次诧异地看向自家师弟,问道:“你同幽明相识?”

裘弈有些茫然地回视自家师姐,他还没想起来“幽明”是谁。

两人飞至山门。还未落地,裘弈便看见一片花红柳绿中立着一道突兀的黑。

对方察觉到了有高修者接近所带来的威压,抬眸向他看来,两人对望的一瞬间,裘弈想起来了。

这是他想要深交的那位道长,名唤萧湘。

萧湘率先向上清宗宗主罗万劫颔首见礼,再转而看向裘弈。

裘弈以为萧湘也要向他见礼,于是向萧湘微微倾身。两人离得并不远,他一倾身,头便凑到了萧湘跟前。

额上还未被灵力修复的剐蹭因为裘弈肤白的原因而格外醒目,裘弈只觉得额上被什么柔软的事物轻轻扫过,那一直若有似无的刺痛便消失无踪了。

他抬眼,见那位黑衣道长神色淡淡地收回拂尘,将怀中带雪的花枝递送给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裘弈还是将花枝接了过来,并道了声谢。

这一幕落在一旁的罗万劫和上清宗其他徒子眼中可不得了,这俩冰灵根剑修怎么举止亲昵,还送上花了呢?

罗万劫不可置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她逮住身后的一个小婧子,低声问:“本宗主没眼花吧?刚刚行神向幽明展示额头受伤了的动作和撒娇有什么区别?”

小婧子愣愣地点头:“晚辈也瞧见了,幽明道长还给行神长老送花。”

在修仙界,修士们都专注于修行,很少有谁会花心思给别人送花,毕竟花对修行无甚助益。送花这种行为在朋友之间极为少见,一般只有年纪小的弟子向婧子示爱时会做这种事。

冰灵根本就冷性,剑修又普遍地不知浪漫为何物,萧湘和裘弈集两者之大成,能做出撒娇赠花的一番行为来实在是令修士感到匪夷所思,让修士们不得不怀疑……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隐秘的关系。

裘弈一手抱着花枝,一手摸了摸自己完好如初的额头。

这种小伤,他从未理会过,经脉中流转的灵力会自动帮他修复好,以前也没有旁人多事为他治疗,因为知道他实力强,这点小伤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但萧湘偏偏就与众不同地为他治疗了这点小伤,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纵使因为灵根的缘故而冷性,裘弈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因此对萧湘的感觉很好。

梅花……也很香。

第4章 矛隼追鸦

太清宗宗主段衍将飞来的符信展开,平日里扫上一眼便清楚符信的内容所述,但今日,他将那张符信翻来覆去地一看再看,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眼花。

符信上的内容为:行神已被幽明带往太清宗,若有无心冒犯之处,还望段宗主海涵。

落款是上清宗宗主——罗万劫。

“不是,等等?”段衍在心中默念三遍清心咒,不信邪地将那张符信再次展开来看,“‘行神已被幽明带往太清宗’——幽明是萧湘,这我知道,行神是谁?”

他细思片刻,终于想起某位修仙界百年“不下仙门”的冰灵根剑修——上清宗裘弈。

啊~原来是裘弈。

——不对,裘弈跟他家香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是香香去把裘弈给带到太清宗来?

段宗主一生精明,难得有茫然的时候。他一脸茫然地掏出一张空白的符纸,正要去信向罗万劫问清楚,忽然感知到一道熟悉的灵威正在飞速靠近宗门的议事大殿——也就是他如今在的地方。

那道灵威他可太熟悉了,毕竟和对方朝夕相处了八百年。除了那道熟悉的灵威外,接近议事殿的还另有一道陌生灵威,未及议事殿,便先将滔天寒意传了过来。

想来这便是那名“行神”道君的灵威了。

段衍收起还未题字的符纸,转身看向大门,正好瞧见萧湘下剑进门,逐星飞回剑鞘,缀在剑柄末端的浅灰色流苏在萧湘肩头前后晃动,平白地为那个八百岁老古董添上一分奇异的俏皮。

人影入目,梅花香也随之入鼻。段衍深呼吸一口,凝神看向跟在萧湘后面进门的那名剑修。

对方的一头白发被高高地束在脑后,鬓边留两缕垂于胸前,光看颜色,几乎要与一身白衣融为一体,通身气势如雪如霜,灰眸中无情无性,瞧着像个假人,背后也是背着一把剑,剑身剑鞘一片雪白。

段衍莫名觉得此人与萧湘十分般配,剑相配,人也相配,一黑一白,锋锐霜寒,如阴阳两端,又浑然如一体。

他将一手背在背后,掐算此人与萧湘是否有姻缘——老毛病犯了,无论如何先算算此人与自家师弟是否有红线牵连。

还不等段衍算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双眼先一步落在了白发人怀中的梅花枝上——这梅花枝可太眼熟了,段衍敢保证全修仙界再没有哪处的梅花能长成这个模样,这枝梅花只可能来自红梅落雪,并且才被折下来不久,花枝上的灵气尚未散尽。

段衍脑子里又冒出符信那一句:行神已被幽明带往太清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两宗有心交流,两宗宗主会先一步互相传信,确定流程。但按照上清宗宗主传信来与萧湘带着裘弈来议事殿的时间距离来看,萧湘早在两宗宗主还未传信时,便主动去上清宗接走了裘弈。

且那枝红梅一定是萧湘事先折下带去了上清宗,赠予裘弈,不然说不通裘弈怀里为什么会抱着平日里萧湘宝贝的不得了的红梅,若是萧湘将人带回太清宗,这红梅便无需再折,直接去红梅落雪赏梅就行。

段衍在心中推理一番,月老脑发作,直接得出一个结论:他师弟开窍了。

都会送花追人了,还知道带回来给他见见,真好啊。

萧湘并不知晓自家师兄的脑内活动,他向段衍行了一礼,再侧身让出身后的裘弈,向段衍介绍道:“宗主,这位是上清宗的行神道君裘弈,奉上清宗宗主之命,来我宗交流修行之宜。”

若论辈分,在场三人都算同辈,对于同阶高修者的基本尊敬要有,就算段衍是宗主也不例外。他右手做剑诀竖于身前,向裘弈致意。

裘弈回以同礼。

“行神道君在我宗的这段时日就暂歇在红梅落雪吧,那里山高气冷,灵气充裕,对道君这等境界的冰灵根修士之修行大有裨益。”段衍连忙以宗主的身份安排道,“不必拘束,道君在太清宗有何疑惑,都可问香——问萧湘!”

“叨扰了。”

裘弈向太清宗宗主颔首示意,神色淡淡,若非两人的外貌实在大相径庭,段衍都要怀疑这裘弈与自家宗门的萧湘是同胞兄弟。

其他灵根的修行者都各有各的性格,外化特征成百上千,唯有冰灵根修士都冷的如出一辙,叫人难生攀谈之意。

——段衍喜欢抓着萧湘聊天的事不算,师兄弟之间总是要比旁的关系要亲近些。

……

说起来不怕人笑话,这还是裘弈八百年来,第一次正式踏入其他“正道”宗门的地界。

过去,他每每出山门,不是奔着找人去的,便是奔着除魔去的,屠过的魔宗数以百计,杀过的魔修魔物更有千万。魔修送他外号“雪阎罗”,因他剑气外泄时总会散出飞雪,雪落时定有血溅,遥送众魔入黄泉。

行神道君不下仙门,若是反常地下了仙门,他的落脚之处,往往就是他要掀起滔天杀业的修罗场。

但太清宗的红梅落雪,是个例外。

寒风裹雪,挟着几瓣红梅入堂,室内并未焚香,却溢香满堂,吐纳间濯神清心,令人安定。

雪睫结霜,难分难解,裘弈抬手,拂去自己眉睫上的霜雪,这才得以睁开双眼。

首先入目的,是门口探进屋内的一枝红梅。

随后感知到的,是自己背后熟悉的寒冷。

裘弈回头,看向自己背后冻结成一棵冰树的外泄灵力:“……”

坐在他左手边五尺之外的萧湘也脱离了吐纳调息的状态,似有所感地看向他的身后:“……”

裘弈低声道:“对不住。”

“无妨。”萧湘一挥拂尘,那棵冰树便碎作细雪,未及落地,被一道寒风吹去了屋外,同一地积雪混为一体。

两人无言地起身,萧湘照常将逐星招来,要练晨剑,墨剑入手,想起自己如今有了一位“练剑搭子”,于是看向身边的裘弈,眼中略带询问。

裘弈颔首,打响指招来摧雪。

太清宗所有还在假寐吐纳中的徒子皆被两道震荡的灵威给震醒,个个茫然地出门看情况。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魔修打上山门了?”

“我瞅着这也不是魔威啊。”

一群好奇心重的小徒子们见这两道灵威只是向外传播,震人心神,并未有伤人之意,便满山遍野地找寻这灵威的源头,想要一探究竟。修道者多少都有点不怕死的探索精神在身上,遇到高修者比拼,只要不殃及自身,便总要驻足观看,学习高修者招式中的精妙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修仙界里吃瓜群众有那么多的原因。两个修士能够打起来,不是友好交流,就是有什么陈年恩怨,打架过程中嘴快泄露出的一点信息就能让旁边观战的一众修士想入非非,开始脑补打架的两人有何种恨海情天。

不过这次打架的两人没有恨海,亦没有情天,太清宗的一众小徒子们缩在草木后旁观两位化神期修士切磋,差点让周边外泄的寒冷灵力给冻起来。

萧湘察觉到有许多徒子聚集到了周围,便逐渐放缓出剑的速度,引导裘弈的剑势与寒意都向自己劈来,以防裘弈伤到周边旁观的太清宗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