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情燕
而后不断有温热的血沿着他的身,流到我身上,再被洞窟里的寒意一浸,很快变凉。
桓九的声音似还抽着冷气,又极力安定:“我记得,我记得我答应了不能再碰远之,就无论怎样都不能食言……莫担心,我没关系,我扎的是腹部不是要害,也避开了,器官和丹田……过了这一遭,休息两日就好……”
我被他定着,说不出话,无处可看。五感只余触觉,那么多的血一直一直在往我身上淌。
桓九还在说:“修为损失,我还能再练,我天资那么好,几年十几年就能练回来……但远之的损失,等到一百年后、等到下辈子远之都不一定能原谅……我好怕你生气,再也不要我……我们……就没有第六世了……”
他艰难地收了定身法术,慢慢从我身上挪开:“你快……走吧……”
这时,我才终于能看见。
桓九混乱地半趴在地,深深埋着头,几乎撑不起身。他的右手拿着灵阴刀刀柄,刀身已整个贯穿他腹部,乃至在背后漏出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一截。饶是这样,也没听他吭一下,只顾自己浑身发抖地忍耐。
我轻轻问:“你这样,不疼吗?”
桓九又晃一下,他仍埋着头不给我看脸,手上血色裂痕却开始暗淡:“我说了没关系的,而且我感觉……好像身上灵力没那么混乱了,它似乎能被这样压制……说不定不会炸,但以防万一……”
我说:“我问的是,你这样,不疼吗?”
桓九怔了一怔,缓慢抬起了脸。
他脸上早已满是水泽,汗水泪水,发狂的悔恨的,都糅杂在一起了,一张花脸,真是奇乱无比。
我这么问,他一下便有新的眼泪涌出来:“远之,我……我的确好疼,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法宝扎自己……我以前只知道不会受重伤,但真的,好疼……”
我从储物戒中找出黄纸,向他伸手:“我……你侧躺好,再借我些灵力,我给你画符止痛。”
他方才赶我走,我下意识开口想说,我不走,或者我晚点走,但我说不出口。
虽不知为何,但桓九这给自己穿透一扎,的确在缓缓将混乱游走的魔气压制下去。那么,此刀暂不可立拔。
我披好衣服跪坐着,放他侧躺,将他的脑袋搁在腿上,时不时跟他手指相碰借点灵力,画一张又一张符,贴在他背后和腹部刀口周围。
桓九起初躺得不安定,一身颤得厉害,十几张符下去,逐渐松了眉目、呼吸平和,脸上裂痕也消退。
我刚松半口气,他瞬目间又在莹莹发亮,泪光又来,简直要命:“远之,你刚才为什么……我记得我是条坏公蛇,我以前差点把你缠死,你为何还在对我好。”
毕竟已备下报复你的绝佳手段,现在对你好些,不影响心理平衡。自然这话我不能出口,我转话题说:“你灵力躁动虽压了下来,但这次晋升,应还是废了,合体中期要等下回。”
桓九搁脑袋不够,又可怜兮兮在我腿上放了只手:“已很好啦,我的修为没掉,远之也没受伤,下回就下回么。”他揪住我一片衣角,“不过下回远之决不能再跟着我一起修炼,下回你在外面等我,让我能一出蛇洞便见到你,就足够了。”
不知怎的,临到此时,我这个大骗子,再说不出一句谎。
我回答:“下回,若觉得还会遇上此事,你要自己备好镇痛的符咒。”
他嗯嗯地答应,眼皮很沉,且有些抬不起脸瞧我:“知道,远之在外面,不可能进来给我贴符;远之很脆弱,画符也会耗你的心力,所以要自己画……”
我心头一紧,忙摇了摇他:“小蛇,你怎么?”
桓九扯起半拉笑意,很勉强地朝我摆手:“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困,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都要走了,他怎的在此时想睡觉?我忙使劲拽一把他头发:“你困个甚,你从前根本不睡,以你修为熬三个月夜都没什么!先别睡,快清醒些,我还有话要说。”
桓九努力巴眨了下眼睛,点头往下示意:“讲道理啊远之,流这么多血,换成谁都会困的,我睡着了养伤才快。远之笨笨。”
我恍然,他说得对,我连这都没意识到,真是很笨。但这,真的是最后的时间了。
我缓了声请求:“那你忍耐一会,听我把话讲完再睡,可好?”
桓九在我腿上稍挪动了几寸,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脑袋几乎钻到我怀里,眼皮越来越睁不开:“远之你讲,我在听呢。”
我快声说:“你记着,我给你写了六本治下的书,已分门别类,另有一小册专门作为这六本书的目录,你以后治理圣教乃至治理整个修魔界,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在目录里查页数,在六本书中找答案。”
他在我怀里模糊地呢喃:“嗯……六本书,要学……记住要学……”
我再使劲晃了他一晃,桓九勉强抬开一缝:“喔喔,在听,要先听远之讲完。”只是他不过抬开了这一点点,我便几乎看不着他瞳眸宝石般的红色了。
我整个人都慌了,急忙道:“我晓得你生性不羁,有些学不进去,可这是你在这个位置必须掌握的!你哥哥在时他不曾教过你,将来我也不在了,很难再有人会在此事上全心全意教你!实在不行,让符有期他们一同找一同学也可。还有,我第六册的最后几页并未写完,你且现在记下,讲的是……”
可就这么一会,他的眼已完全合上,呼吸匀净。这是受伤造成的困意,他顶不住多久。
明明他过去,都不睡觉的。
我想嘱咐的话才刚开了个头。我只来得及讲一堆枯燥的事情给他,甚至还未讲完。
或许亦可留信一封,将剩下的话落于纸上。然而我现下已对他说不了任何谎、也写不下任何谎,若是落笔写信,很可能会给最后我将以死编织的计划留下破绽。
早知如此没有时间,我不应先写枯燥无味的书,而该在还能言谎时写信。
就像他对我那次痛彻骨髓的伤,他也想时光重来,在往日时光里重新好生待我,早些走进我心房,得个早知道。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我伸手将那草编蒲团勾过来,叠了几叠,勉强做成个枕,垫在桓九颈下,换走了我的腿。而后前往好大一张软床,给他抱来他本给我准备的羽毯软枕,将草编枕头换了,再为他小心盖好羽毯。
合体期应并不怕冷,但睡地上,总是凉的。我想了想,又去抱来一床给他搭上,还觉不够,再来一床,直到给他团成个大球,才满意。
我蹲下来,最后瞧一眼桓九的脸。
真是十分漂亮的少年,像玉一样,让我十六岁便溺进去。
原来我十六那年花降秘境与他初识,他是喜欢我的。
他只是未接触过某些方面、又受魔尊之事影响才有些排斥,原来彼时他并非讨厌我这个人。
整整六年,他也记着我,没有忘过。他骨子里太过骄傲,所以他喜欢的方式是吓唬我、逗我玩,让我跟他团团转地耍,却又一定要与我心意相通后,才肯真正得到我。哪怕我来到他身边,不过是给他做个微不足道的炉鼎而已。
是我编织了这个骗局,让他沉得太深,深到发狂,最终害了我也害了他。
可惜我没有机会再看一次这双赤红宝石、摄人心魄的眼睛了。
我这辈子以凡身入修真界,执念入骨,心弦已毁。与他生生世世不知是否有望,但此生此世,已成死局,绝无希望了。
桓九,你以后若要找个新的教主夫人,便好好找个修士,与之齐头并进、共攀大道。我这样的凡人,满嘴谎言,寿数又短,一点都不适合你。
第65章 逐锋
桓九给我的灵力还剩了些,我很轻易便碰开了魔窟洞口封印。出洞之后,我拿出那张符有期的传讯符,只使一星半点灵力,便在极快时间内召来了他。
符有期悄声悄脚,十分小心,上来二话不说就给我天问石注灵:“沈兄你找到机会出来啦!表哥怎样,你现在跑时机合适不?”
我低头看着灵力逐渐满上的天问石:“教主受疯症影响,此次晋升没能成功,也受了些伤,短时间内会虚弱些,但无性命之碍。他现在睡着了。”
符有期一愣,叹息:“也罢也罢,谁晋升不失败几次的,何况是越往上爬越难的合体期。他皮实得很,不管他,这确是你脱身的好机会,快走吧沈兄,这边一切有我照应。”
桓九不知几时会醒,我独自御剑速度较慢,须走得越早越好,没有多少时间寒暄。只是,这也约摸是我与符有期这位兄弟的最后一面了。
我略思量,取下腰间天问石,奉到他面前。
符有期又是一愣,比方才还愣:“沈兄你……?”
我道:“符兄对我真诚以待,此去重逢无期,我没有什么可供报答,左思右想,唯有此物。请符兄收下,赠与花娘吧,她一直想会点法术,好与你共立于圣教。我既要……融入人间,此物也不必在用了。”
符有期迟疑着接下,又问:“你把它留给我,你自己怎么走?”
我从储物戒中导出几张符来:“天问石的作用是长时间稳定储灵,而短时间储存少量灵力,我画的符咒也可以。”我见他仍然迟疑,强调,“我真心以赠,请符兄放心收下。”
之后,我让符有期给我的符咒注灵,可撑五日御剑。刚好便是数月前我从昆仑山来魔教时所用时间。
走前,符有期最后对我抬折扇,招了招:“沈兄,我知你在圣教这段时日过得不愉快,前方道路还长,要好好生活呀。”
我轻声回他:“好。”
前方道路长不长,没有什么所谓。
我只知,那是我自十一岁爬上仙山时就想走的路,我的执念,我的梦想。我愿为之扑火,虽死无悔。
我御剑踏上了归途,倒着看遍了来时沿路风景,体会着高天的寒风与流云。然而这次归途竟不觉寒冷,也许是因着这次,我胸腔里那颗心终于在真正发热跳动,它正激动地等待某一时刻到来,它的炽热填满了烂疮,有了生气。
就是,来时五日,归时却是四日半。
符咒储存的灵力消散极快,我没能撑到完全御剑至璇玑殿山门,只落脚在了昆仑山下二十里。剩下的路,唯有一步步地走上去。
仙山,何其之高。
昆仑悬圃,其€€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古人《天问》一诗,造我一生迷惘。
十一岁时我也是这样一步步爬上仙山,怀着那样的期待。今日我也是这样一步步爬上仙山,同样怀着那样的期待。密林乱石阻路,我踏破了鞋;前方山崖无途只能攀登,我爬烂了手。但我的确是在离终点越来越近了,是我此生作为一个凡人的终点,我一生所向。
不过,这次我只爬到了半山腰便不用再爬。璇玑殿在山腰处有仙亭驻点,亭中常有弟子,且他们也认识我。
后半段路我被御剑载上了璇玑殿山门。想起当年,爬了全程却被人从山顶扔下去,真是恍如隔世。
乐扶苏和我的师弟师妹们都在山门等我。师弟师妹没有全来,仍只来了那几个大的,懂事的。
其实我比较希望能把十八个崽全都再看一遍,然六师妹头一个对我一开口,我便觉得,幸好没有全来。年纪太小的受不住。
“大师兄,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晓得了,你……”六师妹含泪对我,她总是最多愁善感的一个崽,“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呢?”
我缓缓道:“不需要考虑。你们都知道的,这是你们大师兄我的毕生之愿。”
“可……万一,哦不是,几乎绝对,大师兄你都会……”
三师弟喊起来:“不行的大师兄!你如果……不在了,我们十八个要依靠谁啊!师父已经不在了,大师兄你也要……我们怎么办……”
而四师弟直接扒上我身:“我不让大师兄去!你若腻了那魔教教主,你回增城派,我们保护你,我们都不怕他,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
几个崽气氛过于悲戚,我忙又笑起抚着怀中崽头安慰:“今日这事,我是必须要做的,你们谁劝都没有用。我修道之心坚定,未必就赌不着。别都哭丧着脸,只管等着看大师兄平安出阵引气成功便是了。”
奈何崽们仍神色黯然,没有一个有被安慰到。
我长叹于言一口气,只能将四师弟推开些,说:“成与不成,我都不会留在璇玑殿。没了我,你们还有二师妹。以后就是二师妹在你们中间最大,你们要好好听二师妹的话,修行不可懈怠,将来继承师父衣钵。”
至此,几个崽无一不是变成了六师妹一样,眼中含泪。
“……是。”
“呜呜……知道了,我们都听大师兄的安排……”
我实无话再可宽慰,再多宽慰在这么高的失败几率面前都很无力。便还是照旧,按顺序将崽们个个都抱了一抱,个个都单独嘱咐些碎语,单独擦一擦眼泪。
最后我来到乐扶苏面前,向他抬袖深揖,意思是,现在就可开始。
乐扶苏道:“沈师侄,你徒步上山辛苦,似乎受了些伤,需不需要先休息两日再……”
磨破的手,踩破的鞋罢了,皮外伤我自己都没在意。
我静静回答:“多谢殿主关怀,不需再拖延,否则恐跟上次一样生变。”想了想我又道,“但我身上确有样东西需要请殿主先消解,圣教教主在我身上留了个防自伤法印,我怕会在引气入体时造成影响。”
尤其是,一旦失败无望,我不想再受折磨,消去这法印,才能立刻自我了结。
请璇玑殿主为我消去法印,又在山门口耽误了一个时辰。
上山徒步耽误,消法印耽误,最终果如命中注定一般,他还是追来了。
我虽跟符有期说,我是前往人间,但天问石都交到了符有期手里,我什么情况才会连天问石都不要了?桓九要猜中我人在哪,一点都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