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情燕
来这就是为了干这事,不要再希冀自己能引气入体真正走上修炼之路。连师父那样厉害的人都十一年没找到法子,要认明白、认清楚,就是没有办法,我这身双水灵根最大的作用就只是做炉鼎。
认清楚……我是修不了仙的。留在这好好当炉鼎,莫再抗拒。
将下一步具体任务整理完毕,我感觉安心许多,又眠了两个时辰。
这一睡竟梦到了师父。
梦里,我变回了十一岁的娃娃,腿上是乌青,手臂上是划痕,背上脊骨也一阵阵发疼,受的伤和这两日一模一样。但我的人不在魔教,我在增城派闲云野鹤的山间,这里没有黑色的草木也没有紫色的竹,只有流云浮在老松上。
师父一只手就把我从背后抱起来,扛上他的一侧肩膀。他仔细看了我几眼,啊呀一声:“小远之,你这是从哪摔的?又爬树上去学御剑了?小心天问石灵力用完从半空掉下来,为师捡都捡不赢。”
我坐在他肩膀上低头对手指:“不是。是我……到外面去玩,被其他修士欺负了。”
“什么??”梦里的师父大惊失色,把我抓下来一阵摇晃,他一向特别喜欢这么晃我表达激动,“是谁?!我增城派的真传大弟子都敢欺负,当为师的天承剑吃素的?小远之别怕,说!大声说!为师去一剑劈了他!”
我一下便忍不住泪如泉涌,两只小手擦得满脸水泽:“是……是魔教的少主,他脾气特别坏,凶我还打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师父“啊”了一声,微顿:“好像他跟为师一样元婴巅峰来着。啧,似乎有些不好劈哪,这可咋办……”
师父苦想了一小会,最终目光一凛,背后天承剑铿锵出鞘。
“不管了不管了,元婴巅峰又不是不能打,为师这就去替你出这口恶气!小小魔教少主,欺负本天下第一剑修的亲亲真传大弟子,怎么敢的!为师马上就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狠话说完,他把我放下地,摸了摸头。在我的视角,他一身白衣潇洒出尘,只站在眼前,就仿佛把天上的云和天下的雪都连成了一片。
“小远之你乖乖待在家里,照顾好师弟师妹,认真监督他们每个人的功课。要盯好师弟师妹们相处,不准他们吵架哦。为师出趟远门,一月便回。”
梦境与现实在最后一句话陡然相接,当梦里的我意识到这半句话是师父前往东海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便醒了。醒时,枕上已浸湿一片。
在魔教我找不着别人,还是让魔侍带我去找了符有期。
他正在自己风雅的竹声涔涔的院内石桌描画,画纸上赫然是一曼妙女子轻拢琵琶。女子眉凝烟愁,正如他们真切的人魔殊途恋被二长老一根大棒打在银河两边。
符有期画一笔要叹三回气,又如斯画三笔后,他才意识到我在他桌前:“……沈兄你醒啦!可认床么?休息得怎样?”
我向他拱手深躬:“多谢符兄照料,已好很多。符兄请的医修十分厉害,我身上一点都不痛了。”即便他是替桓九唱红脸的,想来也是个我在魔教可深交之人。
符有期上下看我一通,笑起来:“那就好!”抓起桌上折扇一碰展开,替我痛心疾首,“表哥他就是修为太高了没个轻重,也是我不好,给他找的书都未注意筛查些温和的。这些极端双修之法,他怎么能这么短时间内在你身上用两次呢?!便是换成我都受不住,何况你一凡人。”
他好像误会得有点大。我又给桓九在外人面前添了一恶劣形象。
符有期目光复又凝向桌上女子画像,再叹一气:“但,若是花娘想对我如此,只要能让她开心,便是我在下、便是要我像女子那样取悦她也心甘情愿。我就怕她像现在这般,担心影响了我不敢对我有所求。她怎么能这么好。”
……你疑似有点太极端了。
为着请他帮我在魔教做些事,我选择先礼后兵,勉强被拽着听他讲一讲这位花娘。总而言之就是魔教公子微服体验凡间,粉楼上飘手帕,还手帕,一见钟情,第二次去正见着抵死不从被欺负,英雄救美,于是迅速两情相悦,却不被家中所容……等等。
半个时辰后,附和完他对自己爹棒打鸳鸯的控诉,我觉着足够礼了,便开始兵:“符兄,大长老是否还在觊觎我?我现在方便出门去么?”
符有期道:“大长老那老爷子昨日就去五百里外他的洞府闭关了,现在圣教诸事整体由我爹负责。你想在圣教中逛一逛的话,只管放心行动。”
我导出储物戒中那滴桓九的血,问:“符兄可知教中合欢阁在哪?”
符有期瞠目,拿扇子手微抖:“你要自己去把灵根晕染了??可表哥才传音说把这条命令收回了呀。”
我低头作深切反省状:“他收回命令是因我伺候他没让他满意,觉得无趣,不想再理我。这也是为何他突然把我扔出来。是以在主峰这些日子我须痛定思痛,将功补过,好让他再想起我时能多看我两眼。”
他讶然:“都这模样了,还没满意?!不行,我得写篇长折子递到他面前痛陈种种利害,他再这么下去永远得不到半颗真心,真心也要真情换啊……”
带我去合欢阁路上,符有期落在我身的目光充满了敬佩,颇有种甘拜下风的意头在里面。如此看来我跟他在此事上实乃难兄难弟。
找符有期借了些灵力画符贴上后,进合欢阁半个时辰我完了事,扶着后腰慢慢挪出门来。这些时日我就没能好好走过几步路。
符有期在外头等我,敬佩得几乎五体投地:“我错了,沈兄,情种这个称号我让给你,你才是圣教第一情种。”
为了稳我这炉鼎的心态,红脸唱得过了。交易而已,将我与桓九扯什么情,平白侮辱这世间至美之词。
回去之后,我找一空册子开始写桓九要的师父修炼心得,却心绪混乱,写不出多少。
我憋字憋到子时过去没多久,却听窗外远处传来一声爆鸣。
我到窗边遥望时,爆鸣又传一声。那爆鸣正来自黑黢黢的魔教次峰山腰处。即使隔着数十里远,我也能看见那整座山都被源自山腰的混乱驳杂的黑气魔雾笼罩,情况十分不妙。
我记得桓九说,今晚子时,是他发病的时间。
第10章 水培
桓九说过,当年花降秘境中他见到我时就是在发病。
他还说,因为这件事,因我将他当三岁小孩般哄,他很讨厌我。
是以此时此刻,我站在窗边望了那轰隆隆次峰片刻,直接选择把撑窗户的小木棍拆了,啪关窗,假装无事发生。
虽看上去他事很大,但他作为主子明言禁止,我可万万不能凑上去。目下情况,半点好感都不能再掉。
在他那表剖自己的拳拳真心,一定要有选择性。我关窗睡觉当外面在放烟花,到第二天清晨醒了,听外面还在烟花还在放,依然觉得自己做了个甚对的选择。
爬起来第一件事,忍着腰酸,继续对那册子凑字数。唔,师父曾说他跟人比剑打架到紧张处、灵力不断翻上偶尔能超出本身修为,我看能否把这条理论简单扩写个八百字出来,桓九只说让我写修炼心得,没说心得不能水字数……
写了小半日,外面魔侍脚步混乱,还有魔气波动。
我勉强开条窗缝去看,了不得,主峰护山大阵开了,锅盖一样罩了这整座山。护山大阵外强盛魔气如鬼魅般飞掠缠绕,正如绞索般往主峰收束。
上回我见着桓九发疯,只是挖坑,远远没到此种进攻起自己教派的夸张地步。
事略有些太大了。
我出门,传讯符传讯符有期,问情况。
符有期不知在哪,周围声音乱七八糟,我险些没辨出他的声:“沈兄?沈兄,我爹在给护山大阵加持灵力,我在负责安排各处阵眼,传讯符都要接不完了,快捏掉吧我还要接下一张!这次表哥怎么疯得这么暴躁€€€€唉呀妈呀,隔壁山头!元婴巅峰恐怖如斯……”
又一声轰响,我望见远处有另一座不知有人没人的山头被开了瓢。
我大概有些理解为何桓九要单独住了。他还挺善良的。
根据外面魔气流动,找到魔气源头并不难。我一路从主峰沿山路下山,往次峰方向的小路走,约摸一个时辰就摸到了这个方向的护山大阵边缘,同时也是符有期忙得热火朝天的地方。
他一边骂周围魔侍,一边面前正排开八张传讯符,一边还要哄护山大阵外的那个站在一片黑气中红如血芒的人影。
“表哥发病,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他,他有什么要求你们就照做!很难吗?很难吗?!以前七八次不都这么过来的?今天怎么搞成这样!……唉真是,南边多去三个筑基后期!……呵呵呵表哥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我可是你亲表弟,就算没魔尊大人亲也是第二亲的……”
一串挨骂的魔侍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不敢吭一声。
传讯符又多冒了两张出来请求指示。
黑雾中的红影又嘶吼着爆发出一大簇魔气,到处乱窜,攻击四方。
乱得不忍直视。
符有期没空理我,我拍了拍跪最远的魔侍肩膀,问:“少主发病弄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这魔侍略眼熟,是给桓九送过东西进洞的那位,此刻他满脸委屈:“沈公子你不晓得,少主发病时,会有特别多匪夷所思的要求,若满足了他就会安静待着;若不能给他满足,他就会控制不住魔气而陷入癫狂。”
我继续问:“那此次少主有何要求?”
“他要我们把他竖着埋进土里,脑袋也大部分埋进去,只漏一点头顶。”
我分析道:“虽的确匪夷所思了些,也并非不能满足。”
魔侍几欲泪流:“我们照做了,可他还要我们在他头顶浇水。”
我微微皱眉:“那浇水便是,千金难买他乐意么。”
魔侍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也照做了。可是……可是最后,少主还要我们在他头上屙屎,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屙就去铲点灵兽粪或猪粪堆他头上……”
我:“……”
魔侍汲鼻涕:“沈公子,您也晓得少主的脾气,若我们这么做了,少主醒后定要把我们全家灭口,蚯蚓竖着劈,鸟蛋摇散黄。我们这些小的真没人敢。”
我深吸一口气:“不错。我也不敢。”
魔侍继续伏地偷偷哭去了。
不过,如果上回花降秘境中桓九是把自己当做了一条求偶的公蛇,这一回,他倒很像是把自己当做了一棵树苗。树苗才需要种进地里,需要浇水,需要施肥。
虽则这棵树苗凶残了点,但若真如此,还是能够哄好的。
我再上前几步,拍拍忙成一团乱麻的符有期:“符兄,烦请抽空理我一下,帮我把护山大阵开个缝吧。我去哄少主。”
这是符有期面对我第三次目瞪口呆。
他很诚恳地说:“沈兄,元婴巅峰的疯子,一个不慎,你会死很惨。圣教人不骗圣教人。”
我指了指护山大阵穹顶:“这阵法消耗巨大,却被用来对付内部问题。倘若大阵或二长老有伤损,为仙门所知,整个圣教都有可能会死很惨。其实我曾在少主发病时哄好过他,有少许经验,请相信我。”
符有期还是踌躇,我干脆扯个谎:“少主说了,他发疯时最希望我能在他旁边陪着。”
符有期颤着声回答:“那你等等,我给你天问石注点灵,再加持几层魔气护盾。万一出事,你还能,还能有空发得出求救信号。”
在我身上忙完这一切后,他极小心地在护山大阵上开了一条缝。我毫不犹豫直接跨出,他又在后面揪住了我衣袖。
“沈兄……作为朋友,我先前待你委实不算真心。但现在起,你就是我符有期最好的兄弟,如有万一,随时叫我,我拼死也会把你从表哥的魔爪里救出来!”
为他放心,我调起一丝灵力,连往储物戒中混沌源珠。五彩斑斓的灰色灵珠瞬现于手掌中漂浮着,光华所照,魔气逼退三丈。
“调度好你的护山大阵,我沈远之真打起架,未必比你弱。”
看魔雾中那个抓狂的红色人影,距离应本不过百丈。可我走出护山大阵,附近由他而生的混乱魔气似是即刻发现了可攻击的目标一般,微凝滞后迅速冲击向我。饶是我有符有期的护盾与混沌源珠相抗,然修为等阶差异过大,还是有些抵挡不住。
我不得不再祭出一仙器重昆伞,打开顶在头上,三管齐下,方能向前艰难挪步。就是如此一来灵力耗费巨大,须在半个时辰内让桓九恢复正常,至少恢复到不到处挠人。
光顶着此等威压跨越百丈距离走到他面前去,我便花了半个时辰的一半。
乱发覆面的红衣少年还是那一身未拭的血迹,现在又多沾染了许多尘土与水渍。那根银簪也没有乖乖插头上了,而是竖着扎在手臂上,簪身只剩一半,扎得之深。
他双手疯狂地在地上刨坑,刨到半截又觉不对,转而捂住自己的头撕扯自己的头发,喉间滚出极其难听沙哑的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埋进土里,为什么只给我浇水,为什么不给我施肥?我都知道我不施肥长不高,为什么他们会不知道、还说了也不听??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所以一棵树苗真的会因为没人愿意给自己施肥,崩溃成这样。
我将重昆伞调上前去,挡在他的头顶。
觉察到阴影,桓九怔愣地抬起头来,看向我。他混乱的红眸中没有任何焦点,找不到任何归处。
我在这个时候出现,等他醒了又要被讨厌。能有什么办法,我此生就是这样倒霉,摊上他了么。
我蹲下身,向他伸出手,手指揩过他脸颊,抹掉一丝灰尘血迹:“小蛇,有什么烦恼?跟我说说怎样?”
他双眼缓慢地眨了一眨,凝在我眼中,渐有了焦点:“你是……给我下蛋的小母蛇?”
我笑道:“对呀。很久没见我了吧?”
桓九眸色蓦地清明。他惊叫一声,突然开始行动把自己整个人蜷起,在地上坐得非常正,还拿袖子好一顿抹脸,非常努力地想擦干净些。像是意识到自己现下难看得很,想给我一个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