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股兔
尽管父母给展游留下了足够他安度余生的钱财,但对这个动不动就投入数十上百亿的行业来说,这点钱远远不够。
柏继臣不用工作,拿信托金过日子,给了展游他当时闲置的所有钱,帮展游凑齐了踏进地产的入场券。
展游人缘很好,有人愿意帮他,可是自己的事情终归还得自己来做。
他资金不足,一开始只能做四五线城市的住宅,连施工队都要外包;后来又接了商场的运营、小区的物业,算赚点零头。
人手不够,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事情全压在展游一个人身上。
不过展游觉得无所谓。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那样不屈不挠、意气风发,觉得只要意志力足够强大,就能战胜身体的极限。
有一回,展游去某个穷乡僻壤做棚改户项目。
他下乡前一天跟另一伙合作方应酬到很晚,脑子不太清醒,一时疏忽,忘记作为贺礼的那两头猪,得用红布裹一圈才好抬进村。村民说他晦气,追着他从村东骂到村西。
没办法,项目还得谈。展游去村支书家里赔礼道歉,小板凳上一坐,敬品质很差的烈酒,混着灌,从天黑喝到天亮。
好不容易把人哄高兴了,展游胃如刀绞,迎着朝阳从屋子里出来,摇摇晃晃没走几步,扶着一棵树,给同事去了个电话。
电话挂断,哇哇大吐,呕完还笑了一声。血块喷溅到野草上,跟拿来捆猪的布一样红。
哈哈,他妈的,现在倒是挺红的,昨天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备着红色的东西?这是展游失去意识前脑袋里冒出的最后一个想法。
展游再次睁眼时,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歪过头,看见一盘氧化了的苹果,苍蝇在盘子上绕来绕去。
头疼,有点饿,其余没什么异常感觉。他坐起身,目光一晃,略微惊讶。柏继臣正站在展游床尾。
有椅子不坐,柏继臣嫌脏,抬手驱了驱蚊虫:“感觉怎么样?”
“很好。”展游还笑,“这是半年来我睡过最好的一个觉。”
“我不理解。”柏继臣很认真地问,“好好的日子不过,把自己搞进医院,值得吗?”
展游满不在乎:“赚钱嘛,哪有不辛苦的。”
“你要多少钱。”柏继臣表情纠结,“我……我帮你问问我爸。”
“不用不用。”展游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多少才够,但越多越好,因为……”他搓搓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因为我有一点想做的事情。”
柏继臣问:“你要做什么?”
展游用牙签戳苹果,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许久,展游忍不住问:“柏继臣,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柏继臣不假思索:“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游手好闲。”
展游:“除了这个呢?”
柏继臣:“没有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吧。”柏继臣直言,“反正人也是要死的。”
展游坚持,稍稍提高音量:“就是因为人是要死的,所以才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空气徒劳地沉默。
好朋友之间,争执常有,习惯就好。柏继臣反而挑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特别感兴趣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展游紧紧闭着嘴。
“连我都不说?”柏继臣惺惺作态,“是不是朋友啊?”
“别问。”展游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格外严肃地回答,“有点傻,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没想过跟别人说。”
柏继臣挑了挑眉。
同样的问题,后来杜成明问过,柳白桃也问过,但展游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没人知道展游到底想做什么。
创业成功,企业极速扩张;再到yth大楼建立,投资推动世界各地实验室产品的研发。展游每完成一个游戏关卡,柏继臣都会在庆功宴上问他有没有达成自己的目标。
“不,距离通关还早。”展游每次都这么回答,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随后,他将美酒一饮而尽,像一只迎着暴风雨飞去的海鸥那样,投身于庆功宴的派对狂欢之中。
桌上空余一只玻璃酒杯。
大马林鱼依旧绕着四周,缓缓摆尾。
酒过三巡,哄闹的气氛渐渐衰退。
展游又喝完一杯,谢可颂接过空酒杯,扣在手里,没有给他续上。
“说起来,我孙女最近找实习,我问她要不要去你们公司,大厂,挺好嘛。”柏望舒晃着酒杯,哼笑一声,“结果她说yth加班太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被优化了,不乐意去。”
说得尽是些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展游嚼了块蛋白糖,担着骂,一声不吭听着对方的话。
“现在的情况跟十年前一样。根据你提供的材料,这笔钱,我可以多批给你一点,也可以不批;利率可以给你一个理想的数字,也可以让你吃点压力。
“当年你们建yth大楼,计划书里写的根本不是传统地产的盈利模式,恰好当时行业处于技术转型阶段,我就顶着压力给你批了。
“但如今,你要把40%的利润投入研发,说是为了未来……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凭你那家连我孙女都不愿意去的公司吗?”
好似盘踞于花丛中的蛇猛然吐出信子,柏望舒咄咄逼人,双眸烁亮,手一挥,啪,包厢门第三次打开。
服务员涌进来,再起离开,露出桌面上的一排白酒。
“你很会煽动人心。其他人说出来引人发笑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就跟真的一样。”柏望舒感叹,两指夹起一个小酒盅,“当时做路演,你上台,极尽热忱地对所有人说,你想要建立一家与众不同的公司……”
展游终于开口:“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回来——”
“——但你没有做到,”柏望舒打断,轻笑着下定论,“展游,你现在跟其他大厂的老板没有任何区别。”
“骂得好!”
一道粗犷的嗓音紧紧接上,吸引住全场的目光。
杜成明抚掌大笑,听语气很赞同对方的观点,跟着说:“展游呢,他确实有点喜欢压榨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谁受得了啊。”
他起来走了两步,挨到柏望舒身边,毕恭毕敬地给人倒上酒,缓和道:“一码归一码,人不是什么好人,但yth如今也发展成集团规模的企业了,不能算答应的事情没做到吧。”
杜成明给自己也满上,“领导喝得开心,我先干了”,语毕抬头一饮而尽。
一旁,柳青山不知从哪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不奇怪,因为柳青山电脑包从不离身,方便随地大小班。
她已经出去吐过两次了,满脸通红,打开几个文档,把屏幕搬到柏望舒面前,随即也直爽地喝了一杯。
“现在这个点,我的junior还在岗位上加班。”柳青山说,她拿湿毛巾擦了擦脸,嗓音沙哑坚毅,“我这个人不喜欢来虚的,您有疑问,我来佐证,我们一起解决问题。还需要什么,您说。”
柳青山总是让柏望舒想起自己还在读博士的孙女。
柏望舒眼里的光晃了晃,抿一口酒,“当年什么形势,如今什么形势……”他越讲越轻,声若游丝,“展游能走到今天,是运气好。”
这人哪里在说工厂项目本身啊。展游暗自叹气,脑海中盘算着说辞,附和:“是,我运气好……”
哪知身边人突然站了起来。
“小谢?”展游诧异道。
“我也敬您一杯。”谢可颂说,语调轻柔,“我再不喝就是不识眼色了,展总回去要说我的。”
他俯首低眉,讲着好像《三天速成!教你如何在酒桌上如鱼得水》那种书里的劝酒词,拿起喝啤酒用的大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谢可颂说一不二,展游没来得及制止,目光惊颤地看着谢可颂几口将一整杯白酒灌下肚。
空酒杯磕回桌面,包厢内鸦雀无声。
蒸馏酒度数多高,吞咽下肚的感觉仿佛火舌舔过食道,滚入胃部,生出一团无尽的火,灼热且刺人地燃烧着。
腹部滚烫的热度正朝四肢百骸蔓延。谢可颂背后和额角都开始出汗,整个人像在桑拿室被蒸熟了那样,往外腾着白汽。
他的意识依旧十分清明。
对面骤然响起叫好的掌声。
酒桌上最喜欢有魄力的人、会来事的人。
“哐当”巨响,展游一下子站了起来,身体碰撞桌子,带倒了桌上的两个酒杯。他赶忙给谢可颂倒水,抓住谢可颂的胳膊,急急道:“怎么喝成这样,人怎么样?想不想吐?我们去医院……”
“我没事,”谢可颂挣开展游的手,低声安抚,“真的没事……”
对面再次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只见柏望舒一个俯身,重重将酒杯敲到桌板上。不是小酒盅,而是与谢可颂刚刚用的一样的、用来喝啤酒的玻璃杯。
“很少见这么爽快的人。”柏望舒面颊浮上些许绯色,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湿润殷红的一点。他问谢可颂:“你多大了?”
谢可颂:“25岁。”
“好年轻。”柏望舒喟叹,他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审视谢可颂,半晌,笃定道,“你以后混得不会差。”
柏望舒垂下脑袋,发丝随之飘落。他再次将玻璃杯倒满,伸出手臂,将白酒瓶递给谢可颂。
谢可颂少许迟疑,接过,倾斜白酒瓶身。
一只大手盖在谢可颂的杯子上。
展游直直朝柏望舒看过去,话里少了几分客气:“用不着欺负我们小朋友吧。”
“那你喝,”柏望舒掌根托着下巴,微醺,神态里透着难以察觉的憨态,“谁喝都一样。”
不多废话,展游正欲倒酒,耳边呼来一阵湿热,止住了他的动作。
吵闹中,谢可颂贴近展游脸侧,用以前对徐稚说话的口吻讲,“我来吧。”
展游对上谢可颂的双眼,哭笑不得:“你……”
谢可颂深信:“我应该比你能喝得多。”
谁擅长谁主导。谢可颂声线稳如磐石,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带有任何私情,只是工作上的任务划分而已。
他避开展游的手,端起酒杯,与柏望舒仰头猛灌。
咣当!两个空酒杯砸回桌面。
“父母是做什么的?”柏望舒饶有兴致地问。
“家里开了一家面包坊。”谢可颂回答。
“今天的甜品如何?”
“说实话吗?”
“当然。”
“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