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股兔
展游站起来,伸伸懒腰,走来走去,在一堆玩具里找自己的手机。房间很乱,他找不到,随口嘟囔“我手机呢”,问橡皮小鸭问胡桃夹子问打鼓小猴,可是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得不到回应。
展游很自然地跟玩具对话,仿佛曾经这样做过千百万次那样,让谢可颂想起刚进门时,展游独自坐在黑暗里的样子。
固执,衰弱,还有一点孤单。
实在找不到,展游回过身:“小谢,你给我打个电话——”
“为什么?”于是谢可颂朝展游伸出手。
“什么为什么?”展游回答。
“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
“我总得工作吧。”
“为了什么工作?”
“因为有趣。”
谢可颂虚弱地笑了:“所以我们现在又绕回来了是吗?”
展游不想说的事情,没人可以让他说出口,谢可颂对这点心知肚明。倒计时还在继续,他两手撑住地板,准备蓄力起身,手腕被人抓住。
他看见展游眼里闪过些许不安。
谢可颂与展游对视了几秒,再看手机:“还有五分钟。”
“我……”展游反复张嘴,又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年龄的人……”
“你平时也没好到哪里去。”谢可颂打断,凉飕飕地讲,“就算你说你的梦想是学超人拯救世界,我都不会奇怪。”
“不不,我不喜欢超人,我喜欢钢铁侠。”展游哈哈几声,笑意很快冷却下来,认真地说,“比起改变世界,我可能更想在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谢可颂咳嗽一声:“嗯。”
“我有很多朋友。”展游缓缓道,“但是没有亲人地活着,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声音渐渐飘远,展游仿佛回到小时候从墓园回来的那天。
窗外阴雨打在玻璃窗上,哒哒作响。他进门,收伞,擦干发尖的水珠,环视客厅。遗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家里空空荡荡。
这就是他以后的生活。展游不由得这样想道。
生命像一条河流从展游眼下流过,出生、死亡、相遇、离别,不变的是树木一轮轮生长,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
他无知无觉地诞生,却比同龄人更早地看到自己的结局。
“然后我就开始思考,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展游挂着笑,看向谢可颂的眼睛十足通透,“你想啊,人不能总是在天上飘吧?日子得过吧?”
“嗯。”谢可颂说。
“我就想到了博物馆里的希腊石柱。”展游望向远方,眼里却没有装进任何一样具体的东西,“我觉得建筑很厉害,明明是人建造而成,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伫立在那里,几乎成了一种永恒……十分迷人。”
“所以你读了建筑系吗?”谢可颂问。
展游点头。
他撇了一眼时间,张开双臂慢慢躺平,挤开一堆玩具:“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我只是想玩造房子游戏而已。”
“这不合理。”谢可颂脑子转得快,评价,“在yth大楼落成的那天,你的愿望应该已经被实现了,那你现在是为什么在工作呢?”
“因为我很难被满足。”展游说,“一款能治愈阿兹海默的新药,一个能方便人在下雨天通勤的戒指……什么都好,我想在尽量多的人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说完了,是不是很幼稚?年轻时就想,如果告诉别人一定会被嘲笑的……”展游眨眨眼睛,“后来,要处理事情太多了,初衷反倒是最不重要的那个。而且……帮我做事的人不需要认同我。”
“那如果……”谢可颂把展游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抓住关键词问,“如果不只想当你的员工呢?”
“也不用。”展游目若星辰,扬手捏住谢可颂的下巴,摇晃,“你别想太多,当故事听就行。”
谢可颂神色难辨,很轻地“嗯”。
“很多事情,十年后回头看,都是小事。我很能接受失败,但是连累了大家,我很抱歉。”展游语气怅惘,苦笑道,“就这点事情,还要你病假期间,大老远从郊区跑过来。对不起,我好像是个很糟糕的老板。”
谢可颂没有说话,在展游的视野盲区,用布满淤青的手抚摸他的头发。
轻柔的,暖和的,像一汪温水自上而下地浇灌,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烦闷与难熬。展游紧绷的神经得以舒展,不自禁地把脑袋埋到谢可颂小腹前,闷闷地又说一遍,“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谢可颂平静地说。
“嗯?”
谢可颂垂着头看人,阴影拂在展游脸上,开口:“其实,刚刚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慰你。”
展游转正脑袋,目光依旧清明:“我也没到需要安慰的地步吧。”
“嗯,”谢可颂直言,“刚好我没找到任何能够安慰到你的地方。”
“什么?”
“我的人生相当普通,”谢可颂说,像正对着面试官背个人介绍,“最惊险的事情也只不过是高考前一天肠胃炎犯了,后来硬撑着去考完,结果成绩一落千丈,勉强高出一本线几分。”
展游记得谢可颂的学校,疑惑道:“但你……”
“但我提前通过了千分考,只要过一本线就能被学校录取。”谢可颂总结,“这就是我记忆里最紧张的事情,跟你遇到过的挫折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展游不赞同:“不能这么比……”
“你跟我不一样,”谢可颂打断,“你现在有一个估值2000亿美元的团队,池里放着超过30亿美元的可支配资金,所以有一些听起来虚无缥缈的愿望,这不是很正常吗,没有人会认为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吧?”
展游微微睁大双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
谢可颂话说多了,头晕,手撑住地板,硬挺着继续道:“你有这个资源和能力,就应该让大家帮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上午跟我提需求,我下午……”
谢可颂别开脸,抬手肘剧烈咳嗽,肋骨和神经纠缠在一起痛。他缓了缓,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嘶哑道:“我下午就会联系人开会,讨论方案想办法给你摘下来。我做事很快,你知道的。”
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谢可颂用手捂住展游的嘴,徐徐靠近,直至鼻尖相抵。他眼里含着最后一点烛火,声音微弱仿佛即将消散,他问:“你想要吗。”
展游眼眶里盛满谢可颂的倒影,半晌,小幅度点了点头。
刹那间,心里沉甸甸的东西消失了,谢可颂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俯身,隔着手掌亲吻展游的嘴唇。
“我很信任你。”谢可颂低声道,落下第二个吻,“所以你也要信任我,因为我是为你工作的。”又是一个吻,“不要把我当成需要照顾的那一方。”
谢可颂直起腰,沐浴在日光灯下,面色苍白,像一块被浸透的白玉。他呼吸不畅,脸上带着隐忍和痛苦,却对展游笑,眼神极亮,好似一把薄如蝉翼的刀。
他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在展游耳边承诺:“好好使用我吧……唔。”
尾音尚未消失,手下的人猛然脱离掌控,翻身而起,将谢可颂死死压在地板上,撞出“咚”的一声。
谢可颂的闷哼带走了展游最后一丝理智,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控制欲,像一只被放出牢笼的野兽,不管不顾地啃咬谢可颂的嘴唇,要把对方生吞活剥,嚼碎了吃下去。
舌尖缠绕,唇齿交融,耳边充满咕叽水声。呼吸间笼着雾气,谢可颂张大嘴巴,反弓着脊背努力承受展游的索求。液体从唇角留下,他口腔冒出血腥气,下颌骨被展游捏得很痛,不住颤抖,漏出气声和眼泪。
“展、呃……哈……”两眼发黑,意识模糊,谢可颂濒临窒息,使出浑身力气推展游的胸口,被对方一把捏起锁在头顶,动弹不得。
谢可颂快死掉了,下意识用腿去蹬、去踹。可是展游没有收手,他毫无节制地进攻着,对谢可颂再没有任何保留。
爱一个人很简单,但爱一个人的理想很难。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展游对相伴终生没有期待,对爱情不屑一顾,更别提期待一个不切实际的、与人灵魂交融的时刻。
十多年前,展游一口水一口面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计划如何度过余生。之后多年,他从派对和应酬中脱身,裹着一身冷气,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顶楼,将万家灯火收入眼底。
灯火川行,日升月落,朋友伙伴来来往往,展游踽踽独行,从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将有另一个人会在他生命中稳稳驻扎。
“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的建筑宣言书《建筑十书》说,建筑有三大要素。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上大学第一天课上,老师对大家提问。
“长、宽、高。”展游在第一排举手说。
“哈哈,虽然也没错。”老师慈祥道,“但是啊,那三大要素是……”
遥远的声音穿越时间萦绕在耳边。
“实用。”
——赶完绩效表的夜晚,谢可颂蜷在展游身边,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想从图里辨别出天蝎座。他明明不喜欢加班,累得倒头就睡,却依旧留在展游身边,
“坚固。”
——人人醉倒的包厢内,谢可颂喝掉最后一滴酒,站在冷白色的月光下等待展游。他带展游回家,跟展游庆祝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还有喜悦。”
——寻常的傍晚,谢可颂饭后偷偷吃消食片,被展游抓包。他顶着展游审视的目光,“因为晚饭好吃,就多吃……”又问,“明天还可以做鸡翅吗?后天也……”“先做一个月?”他们对视着,傻笑了好久。
不知是情动还是感怀,他们两个的面孔潮湿一片。忽然,展游进攻的态势停止,眼眶微微发红,后退着坐直,重新把谢可颂轻轻搂进怀里。
谢可颂发丝胡乱黏在脸侧,领口散开,锁骨上多了几处红痕,靠在展游肩上喘气。
手机闹铃声响起。
倒计时结束。
不等展游动作,谢可颂率先拍了拍展游的后背,哑声道:“走吧,该下去了。”
展游恢复清醒:“嗯。”
谢可颂脚步虚浮,起身时差点摔跤,展游以为这是自己方才冲动的后果,于是扶着谢可颂,帮人站稳,问:“你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等下让人送你回去。”
“不要,我跟你一起。”谢可颂拿开展游揽在腰间的手,拿上帆布袋,直直朝门外走去。
展游怔愣片刻,笑了笑,跟上谢可颂的步伐。
展游一边走,一边帮谢可颂整理衣领,故意问:“小谢,要是我破产了怎么办?”
“那就破产。”谢可颂说,“就算你破产了,也比yth任何一个员工有钱吧。”
“小谢,那要是……”
话到一半,传来“咕噜噜”的肠胃蠕动声。
展游摸了摸肚皮:“怎么饿了……”身边,谢可颂翻翻找找,从帆布袋里拿出抹茶巧克力可颂,剥掉牛皮纸包装。
展游自言自语:“哦对,今天中午睡觉,忘记吃、唔。”他的嘴巴被可颂塞满。
“快吃。”谢可颂就这样举着面包,慢慢往前推,看展游一点点把抹茶巧克力可颂吃掉,“等下还要开会,你的脑子很重要。”
茶香和甜蜜的味道盈满口腔,魂牵梦萦的滋味。展游震颤,脑子一片空白,而后眼睛越来越亮,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乌龙的事情。展游心动神摇,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被面包缄口,只好用赤诚的双眼朝谢可颂表达爱意。
仅仅是如此一份简单的给予,就能让谢可颂获得满足。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天见我,就抢走了我的早饭啊?”谢可颂温声道,“你看我怪你了吗?”
展游咀嚼着,摇头。
“所以啊,”谢可颂说,“没有人怪你,大家都在等你。”